師政治部，首長辦公室。
窗外是九月明烈的陽光，窗內，空調冷氣颼颼地吹，卻吹不散某種無形的低壓。
沈微站在紅木辦公桌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裏的小鼓敲得咚咚響。在她側前方半步，是身姿筆挺如鬆的陸沉舟，他甚至連後頸的線條都透着冷硬的抗拒。
“沉舟，沈微。”首長放下手裏的陶瓷杯，杯底與桌面磕碰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沉寂，“你們兩個，一個是我們特聘的實戰專家，一個是宣傳部的筆杆子尖兵，都是人才。”
首長語氣溫和，目光卻帶着洞悉一切的銳利，在兩人身上掃過。
“昨天的報道，我看了。”他拿起桌面上打印出來的文章，輕輕抖了抖，“沈微，筆法很巧，顧全了大局，也起到了正面宣傳效果，不錯。”
沈微心裏剛鬆半口氣。
首長話鋒一轉，看向陸沉舟，語氣沉了幾分：“但是沉舟，你的態度，也有問題！宣傳工作是喉舌，是現代化軍隊建設的‘軟實力’，不是你理解的花架子！動不動就讓人‘滾出訓練場’，像什麼話？”
陸沉舟下頜線繃緊，喉結滾動了一下，但終究沒出聲。
“矛盾，既然已經擺在了台面上，那就要解決。”首長雙手交疊，置於桌上，下達了最終指令，“經過研究，決定成立一個‘特種作戰教育與宣傳’特別項目組，由你們兩人負責。沈微牽頭策劃宣傳，沉舟負責內容把關和實戰支撐。我要的，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明白嗎？”
沈微感覺頭皮有點發麻。跟這座行走的冰山組隊？她仿佛已經預見到未來暗無天日的扯皮和爭吵。
“是，首長！保證完成任務！”心裏萬馬奔騰，沈微的臉上卻綻開一個無比標準、充滿幹勁的職業微笑。
陸沉舟沉默了兩秒，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個硬邦邦的字：“是。”
從首長辦公室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氣氛比停屍房還冷。
沈微正琢磨着是快步超過他，還是放慢腳步讓他先消失，前面高大的身影卻倏地停住，轉過身，堵住了她的去路。
走廊窗戶的光線被他擋住大半，陰影將沈微完全籠罩。
“沈幹事。”他垂眸看着她，眼神裏沒有絲毫合作者該有的溫度，只有赤裸裸的警告和界限，“既然這是命令，我遵守。但有些話，要說在前面。”
“第一，我的訓練場，未經我允許，你的鏡頭和腳，都不準踏進一步。”
“第二，所有涉及軍事內容、戰術細節的稿件，必須由我審核籤字，才能發布。”
“第三，”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帶着審視，“保持純粹的工作距離，不要用你那些宣傳套路，來幹擾我的正常工作秩序。”
沈微在心裏已經把對方扎了一百個小人，但臉上依舊保持着無懈可擊的微笑，甚至還好整以暇地輕輕抱起了手臂。
“好的，陸教官。您的三點要求，我收到了。”她歪了歪頭，學着他剛才的語氣，不緊不慢地開口，“那麼，我也有三點小小的請求，希望您也能‘配合’一下。”
“第一，我的報道，最終解釋權和建議修改次數，由我把握。”
“第二，您的審核，請務必在24小時內完成，逾期視爲自動通過。”
“第三——”她故意拉長了尾音，看着他微蹙的眉頭，笑容加深，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在必要的宣傳場合，請您盡量克服一下個人情緒，比如……偶爾賞臉，回答我幾個問題？”
陸沉舟的眼神瞬間沉了下去，像結了冰的寒潭。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幾乎要將她洞穿。沈微毫不退縮地迎視着，感覺自己後背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但臉上的笑容依舊穩穩掛着。
幾秒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嗤，猛地轉身，邁着大步離開，軍靴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鏗鏘又決絕的回響。
沈微看着那個迅速遠去的、冷硬無比的背影，終於緩緩吐出了那口一直憋着的氣。
手心，竟然有點溼漉漉的。
合作的第一項任務，是爲一期專題報道收集陸沉舟的教學素材。
不能進訓練場，沈微只能另辟蹊徑。她扛着沉重的相機，爬上了訓練場外圍一個廢棄的小哨樓。這裏視野極佳，能將大半個綜合訓練場盡收眼底。
透過長焦鏡頭，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工作中的陸沉舟。
他在障礙場間快速移動，親自示範着每一個戰術動作。滾進、匍匐、飛躍、攀爬……動作迅猛如獵豹，精準得像機器，帶着一種力量與技巧完美結合的美感。汗水浸透了他的作訓服，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線條。
他很少說話，往往只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學員就能心領神會。那種絕對的權威感和掌控力，隔着遙遠的距離，依然能清晰地傳遞過來。
沈微下意識地按動着快門，捕捉着一個個充滿張力的瞬間。
不得不承認，撇開那惡劣的性格，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確實有種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這時，訓練場上突發狀況。
一名學員在攀爬那座近五米高的模擬教學樓外牆時，腳下一滑，沉重的戰術背包帶斷裂，整個背包直直地從高處墜落下來！
而背包墜落的正下方，正是沈微所在哨樓下方的一片休息區！更要命的是，有兩個學員正背對着那邊收拾器材，對頭頂的危險渾然不覺！
“小心！”
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沈微的心髒猛地提到嗓子眼，幾乎是本能地，她朝着樓下那兩個學員大喊：“快閃開！”
她的聲音吸引了樓下學員的注意，他們也看到了墜落的背包，慌忙躲閃。
然而，就在沈微全神貫注向下呼喊，身體下意識向前探出的瞬間——
她那掛在脖子上的長焦相機，因其沉重的重量，猛地被護欄的金屬扣絆住！巨大的慣性帶着她整個人向前狠狠一栽！
“啊！”
她驚呼一聲，身體完全失控，上半身幾乎完全探出了護欄之外，重心懸空，眼看就要頭重腳輕地翻墜下去！那一刹那，她甚至能看清地面上尖銳的石塊，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
預想中的頭顱着地和劇痛沒有到來。
一只有力的大手從側後方猛地伸來，精準地、幾乎是粗暴地攥住了她武裝帶的後襟，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她硬生生地從危險的邊緣 拽了回來！
“呃！”
她重重地撞進一個堅硬、滾燙，並且帶着劇烈心跳的懷抱裏。巨大的慣性讓抱着她的人踉蹌着後退了半步，脊背“砰”地一聲悶響撞在哨樓的牆壁上，卻依舊將她護得穩穩當當。
一股強烈的、混合着汗水、塵土與淡淡洗衣液味道的雄性氣息，霸道地鑽入她的鼻腔。
沈微驚魂未定，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依靠着這具滾燙的身體劇烈地喘息。
她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陸沉舟近在咫尺的喉結，以及他線條緊繃、沾着汗珠的下頜。
他正低頭看着她，那雙總是冰冷的黑眸裏，此刻翻涌着尚未平息的驚怒。他環在她後背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緊，勒得她幾乎有些發疼，那灼人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將她燙傷。
“沈、幹、事。”
他的聲音因爲剛才的急速奔跑和緊張而帶着微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砸在她的耳膜上。
“在軍事區域，尤其是在高處，時刻保持警惕！ 你的安全手冊是怎麼背的？！”
他的斥責毫不留情，可抱着她的手臂，卻沒有絲毫鬆動。
沈微的臉頰緊緊貼着他的胸膛，耳邊是他如同擂鼓般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咚咚……震得她自己的心跳也徹底亂了節拍。
那一刻，她分不清。
這震耳欲聾的聲音，究竟來自他緊繃的胸腔，還是來自她自己失控的心房。
當晚，沈微在電腦前篩選照片，目光定格在最後一張模糊的影像上——那是她墜落前，鏡頭無意中拍下的陸沉舟辦公室的窗台。放大，再放大……一個熟悉的、裝着金色彈殼的鐵盒邊緣，清晰可見。
和她哥哥沈嶼視若珍寶的那個，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手機屏幕亮起，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像毒蛇一樣鑽進她的眼底：
“你哥哥的遺物裏，也有這樣一個盒子吧？想知道它爲什麼在陸沉舟手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