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穿越發生在美術史課堂上。
教授正在講文藝復興時期的透視法，幻燈片上是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蘇念坐在教室後排，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着幾何線條——消失點、視平線、成角透視。手腕的紋路這幾天一直很安靜，她幾乎要以爲那天的一切只是過度悲傷產生的幻覺。
直到她看向窗外。
四月的梧桐樹正抽出新葉，陽光透過葉隙灑下，在地面投下晃動的光斑。那一刻的光影角度，像極了記憶碎片中那條走廊。
嗡。
熟悉的共鳴感再次襲來，比上次更強烈。眼前的世界開始融化——教授的講課聲、同學的翻書聲、幻燈片的光，全部扭曲成旋轉的色塊。她下意識抓住桌沿，但指尖傳來的是木質課桌的觸感變成了某種流動的溫熱。
再睜眼時，她站在一間教室裏。
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空氣中漂浮着微塵。教室裏空無一人，黑板上一半是未擦幹淨的數學公式，一半是彩色粉筆寫的“高考倒計時：42天”。桌椅整齊排列，桌面上堆着高高的課本和試卷。
蘇念第一時間看向自己的手腕——金色紋路正在發光，像呼吸般明暗交替。她走到窗邊，窗外是熟悉的操場和教學樓。公告欄上，“2009屆”的字樣清晰可見。
又是這裏。
而且，這次她直接出現在了陳默的教室裏。蘇念環顧四周，很快鎖定了靠窗第三排的位置。那張桌子與衆不同——桌面異常幹淨，只放着一個透明的文件袋，裏面裝着一封信。
粉藍色的信封，沒有署名。
蘇念走近，沒有碰那封信，只是靜靜看着。信封在午後的陽光下幾乎透明，能隱約看到裏面信紙折疊的痕跡。就在這時，教室後門被推開了。
陳默走了進來。
他手裏拿着一本物理習題集，看到蘇念時愣住了。
“你怎麼……”他顯然還記得三天前（在他的記憶時間線裏）的偶遇。
“我路過，門沒鎖。”蘇念撒了個謊，“你在找什麼？”
陳默的視線飄向那個文件袋，又迅速移開。
“沒什麼，落下本書。”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就在那封信的前一排），從抽屜裏抽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氣氛有些尷尬。蘇念能感覺到，這個記憶碎片的重心就是那封未送出的信。整個空間都圍繞着它產生一種微妙的張力，像拉滿的弓弦。
“那是情書嗎？”她直接問。
陳默猛地抬頭，眼鏡後的眼睛瞪大，耳根瞬間紅了。
“不是！我、我只是……”
“寫給那個女生的？那天收作業的那個？”
沉默。窗外傳來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陳默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習題集的封面。
“她叫林薇。”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我們同桌了兩年。她英語很好，我數學還行，所以我們經常互相講題。她喜歡在課間吃薄荷糖，做題思考的時候會咬筆帽，笑起來右邊有個很淺的酒窩。”
他說這些時，眼睛裏有光。那種光蘇念在畫人物肖像時見過——當模特想起重要的人時，眼神會不自覺地柔軟。
“畢業那天，我寫了這封信。”陳默看向那個文件袋，“我想在散夥飯之後給她。但那天……我看到隔壁班的班長先跟她表白了。她笑着接受了。”
又是一段沉默。這次更長。
“所以信就一直留在這裏了。”陳默扯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反正，也沒有送出去的必要了。”
蘇念看着他。這個記憶碎片裏的陳默，不是真實的人，而是一個被固化的情感印記。他困在了“如果當時送了會怎樣”的假設裏，困在了遺憾的循環中。這個教室永遠停留在午後的陽光裏，這封信永遠放在桌上，而他永遠在準備送出的前一刻退縮。
“你後悔嗎？”蘇念問。
“後悔什麼？沒早點說？還是說了可能被拒絕？”陳默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我只是後悔……沒有給自己一個結局。不管是好是壞。”
就在這時，蘇念手腕的紋路突然發熱。她低頭，看見紋路中流轉的色彩發生了變化——從灰白變成了更復雜的混合色：灰白中摻雜着淡黃（未盡的勇氣）和淺藍（未流的淚）。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任務”。
不是替他送出這封信，不是改變已經發生的過去。而是幫助這個情感碎片完成它本該完成的流動——讓遺憾不再是懸着的刺，而是可以放下的重量。
“陳默，”蘇念輕聲說，“你知道記憶最殘忍的地方是什麼嗎？”
他抬頭看她。
“是它會把未完成的事情無限美化。”蘇念走到窗邊，看向窗外永遠停留在2009年的操場，“你會一直想‘如果當時’，會想象無數個平行宇宙裏更好的結局。但真正的現實是，就算你當時送了信，也不一定會改變什麼。她可能還是會選擇別人，你們可能還是會漸行漸遠。”
陳默的表情有些動搖。
“但這不是說你的喜歡沒有價值。”蘇念轉身，認真地看着他，“你喜歡一個人的那份心情，你爲她變得更好的那些努力，你深夜寫這封信時的真誠——這些本身就是美好的東西。它們不需要一個‘在一起’的結局來證明價值。”
她從畫袋裏（不知何時出現在肩上的）抽出一張素描紙和一支鉛筆。
“介意我畫你嗎？”
陳默愣了愣，點點頭。
蘇念在另一張課桌前坐下，開始畫。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清晰。她沒有畫現在的陳默，而是畫記憶中的他——不是這個困在遺憾裏的少年，而是那個會因爲林薇一句誇獎開心一整天的同桌，那個會在數學筆記上畫小貓逗她笑的男孩。
她畫他講題時認真的側臉，畫他偷看林薇時緊張的眼神，畫他寫這封信時微微皺起的眉頭。每一筆都帶着理解，不帶評判。
陳默靜靜地看着，眼眶漸漸紅了。
“我畫完了。”蘇念放下鉛筆。
畫紙上的陳默站在教室門口，手裏拿着那封信，表情不是遺憾，而是釋然。在他身後，教室的牆壁逐漸透明，顯露出外面廣闊的天空和遠方的道路。
“這是什麼意思？”陳默輕聲問。
“意思是，你的喜歡曾經真實存在過，這就夠了。”蘇念說，“它不必永遠停留在這間教室裏，停留在這封信上。你可以帶着它往前走。”
她走向那張放着信件的課桌。這一次，陳默沒有阻攔。
蘇念拿起那個文件袋，沒有打開，而是遞給陳默。
“你需要親自處理它。不是送出去，而是……給它一個歸宿。”
陳默接過文件袋，手指微微顫抖。他走到教室後的垃圾桶邊，停頓了很長時間。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最終，他沒有把信扔進去。
他走回座位，從抽屜裏取出一個鐵質鉛筆盒——那種老式的、印着卡通圖案的鐵盒。打開，裏面沒有鉛筆，只有一些零碎的小東西：一枚運動會獎牌、幾張電影票根、一塊已經融化的巧克力包裝紙。
他把那封信放了進去，蓋上蓋子。
咔噠一聲輕響。
在蓋子合上的瞬間，蘇念看到陳默身上那層淺灰色的霧氣開始消散。整個教室的光線變得更加真實，窗外的聲音也更加清晰——她甚至能聽到遠處真正的籃球聲，而不是記憶循環中的背景音。
“謝謝你。”陳默看着她，眼神清澈了許多，“其實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有人告訴我，這樣也可以。”
蘇念手腕的紋路突然明亮起來，金色中流轉出一抹溫暖的淡黃色。那抹黃色脫離紋路，在她掌心凝聚成一小團柔和的光，然後緩緩消散在空氣中。
同時，她感到一股細微的情緒流入心中——不是陳默的遺憾，而是他放下遺憾後的那種輕鬆，那種“我終於可以繼續往前走”的釋然。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
“我要走了。”蘇念說。她能感覺到這個碎片正在完成最後的流動。
陳默點點頭：“再見，轉校生。”
“再見，陳默。”
她閉上眼睛，想着自己的小公寓，想着未完成的畫稿，想着現實世界。那種下墜感再次襲來，但比上次溫和許多。
再次睜開眼時，她還在美術史課堂上。
教授剛好講到達·芬奇的“漸隱法”——輪廓線在陰影中逐漸模糊，使畫面更加柔和自然。幻燈片切換，是《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
旁邊的同學推了推她：“蘇念，你剛才睡着了？教授看了你好幾眼。”
“有點困。”她含糊地回答，低頭看手腕。
金色紋路還在，但不再發光。而在紋路邊緣，多了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淺黃色印記，像鉛筆輕輕畫上去的。
她拿出手機搜索“陳默”。依然沒有結果。
但當她打開繪畫軟件，想記錄下剛才的感受時，手指自動畫出了一種新的色彩過渡——從灰白到淺黃再到透明。那是遺憾釋然的顏色，是她以前從未調出過的微妙漸變。
當天晚上，蘇念做了一個夢。
夢見一個陌生的房間，書桌前坐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整理舊物。他打開一個鐵質鉛筆盒，看到裏面那封未寄出的信，笑了笑，輕聲說：“年輕真好啊。”
然後他把信放回盒子，將盒子放進了書架頂層，轉身繼續工作。窗外是城市的夜景，車流如光河。
醒來時，蘇念知道那不是夢。
那是陳默真實的現在——放下了，向前走了，把那段記憶收藏在人生的某個角落，然後繼續生活。
她坐在床邊，看着凌晨五點的微光透過窗簾。手腕上的紋路安靜地存在着，第二道淡黃色的印記清晰可見。
祖母留下的琉璃吊墜，把她變成了什麼？
情感碎片的修復師？記憶世界的闖入者？還是某種更古老的、她尚未理解的存在？
手機震動，是表姐發來的消息：“老宅已經過戶了，你什麼時候來拿你祖母剩下的東西？有幾個箱子是你的。”
蘇念回復：“今天下午。”
她有預感，答案就在那些箱子裏。
而她也隱約感覺到，這不會是她最後一次進入那些懸浮在時光中的、等待被完成的記憶。
還有更多的“陳默”在等待着。
還有更多的未言之語、未竟之事、未了之情，困在時間的琥珀裏，等待一次溫柔的釋放。
而她，似乎被選中成爲那個釋放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