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的大門很沉。
推開它的瞬間,喧囂聲像潮水一樣撲面而來,隨後又在看清我的那一刻,詭異地退潮。
原本流動在空氣中的香檳味和脂粉氣,仿佛都凝固了。
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我穿着不合身的寬大黑色西裝,領口露出一點沾着酒漬的白色蕾絲,頭發溼漉漉地貼在鬢角。
像個剛剛從海難現場爬上岸的幸存者,誤闖了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舞會。
「那是誰?」
「聽說是霍家剛找回來的那位。」
「天哪,怎麼穿成這樣?那是男人的西裝吧?」
「不是說霍家很重視這次認親嗎?怎麼弄得像個落湯雞…」
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我沒有低頭。
如果你不想被人看輕,最好的辦法就是當你是一尊雕塑。
我挺直脊背,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人群,精準地鎖定了宴會廳中央的那個人。
霍震東。
我的親生父親,這個城市的商業帝王。
他正端着酒杯,在這個名利場的中心享受着衆星捧月的恭維。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那一瞬間,我在他眼裏讀到的不是心疼,不是擔憂。
而是丟臉。
一種精心準備的展品被弄髒了的惱怒。
他皺起眉,那兩道修剪精致的眉毛向中間聚攏,形成一個代表威嚴與不滿的「川」字。
在他身邊,霍辰已經換上了一副完美的表情。
遺憾、包容,還帶着一點點無可奈何的寵溺。
至於林雪兒,她躲在霍辰身後,像只受了驚的小白兔,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和那條原本屬於我的鑽石項鏈。
一出好戲。
我邁開腿,向他們走去。
腳下的紅地毯很軟,像踩在雲端,又像踩在沼澤。
每走一步,那個懸浮在霍震東頭頂的彈幕就清晰一分。
這一次,彈幕的顏色是慘綠色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接盤俠之王嗎?這綠光,亮得我睜不開眼。】
【前方高能預警!霍總即將展示什麼是「偏心眼的一百種練法」。】
【我看過劇本,這老頭接下來要讓女主大度,說哥哥不是故意的。】
【笑死,還要把黑卡給假兒子壓驚,給親女兒一張副卡打發叫花子。】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原來劇本早就寫好了。
只不過,以前我是那個蒙在鼓裏的傻子,現在我是拿着劇本的看客。
「爸爸。」
我走到霍震東面前,停下腳步。
聲音不大,但在這種死寂的氛圍裏,足夠清晰。
霍震東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那件充滿諷刺意味的男士西裝上。
那是霍辰備用的外套,上面甚至還帶着和他身上一樣的古龍水味。
「怎麼回事?」
霍震東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責備。
「你是今晚的主角,搞成這副樣子,像什麼話?」
不是問我有沒有受傷。
不是問我爲什麼溼透了。
他在乎的,是「像什麼話」。
這就是首富的體面。
沒等我開口,霍辰搶先一步站了出來。
他嘆了口氣,伸手想要幫我整理衣領,被我側身躲開。
他的手僵了一下,隨即自然地收回,臉上掛着那種令人作嘔的誠懇。
「爸,怪我。」
霍辰一臉愧疚。
「剛才在休息室,我想跟小眠敬個酒,慶祝她回家。結果沒拿穩酒杯,灑了她一身。」
「小眠大概是太緊張了,還沒適應家裏的環境,一着急就…」
他欲言又止。
這一招很高明。
把「霸凌」變成了「意外」,把我的「狼狽」歸結爲「緊張」和「小家子氣」。
林雪兒也在一旁幫腔,聲音細若蚊蠅。
「是啊爸爸,辰哥哥不是故意的。我剛才想帶姐姐去換衣服,可是姐姐好像生氣了…」
生氣。
這兩個字一出,性質就變了。
我不懂事,我在大庭廣衆之下甩臉色,我不顧全大局。
霍震東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
他看着我,眼神裏帶着那種上位者特有的審視和失望。
「小眠。」
他叫我的名字,像是在叫一個不懂事的下屬。
「阿辰是你哥哥,他是爲了你好。一點小意外而已,值得你這樣大動幹戈,穿着這身衣服出來博人眼球?」
「霍家的女兒,要有氣量。」
氣量。
多好的詞。
這就是所謂的「端水」藝術。
把一碗滾燙的水潑在我臉上,然後告訴我,爲了家庭和諧,你要把它喝下去,還得笑着說好喝。
周圍的賓客開始竊竊私語。
「看來這真千金不太懂規矩啊。」
「畢竟是在外面長大的,野性難馴。」
「還是霍少爺有風度,不僅不計較,還主動攬責。」
輿論的風向,瞬間被扭轉。
在這個圈子裏,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更有話語權。
顯然,現在的我,只是個還沒學會怎麼拿刀叉的野丫頭。
我看着霍震東。
看着他那張寫滿「我是爲了大局」的臉。
頭頂的彈幕瘋狂滾動:
【氣死我了!這老頭是不是瞎?這明顯是霸凌啊!】
【女主別慫!懟他!把絕育證明甩出來!】
【樓上冷靜,現在甩出來爽是爽了,但沒拿到實權之前會被反咬一口。】
【對,要慢慢玩死他們。】
我深吸一口氣。
慢慢玩。
說得對。
這一刀如果現在捅下去,霍震東爲了面子,甚至可能會幫霍辰掩蓋真相。
畢竟,承認自己養了二十年的野種,比承認自己女兒受了委屈要難堪一萬倍。
我要做的,是在他心裏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讓這顆種子生根、發芽,最後長成勒死這對假父子的藤蔓。
「爸爸教訓得是。」
我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冷光。
那副順從的模樣,讓霍震東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哥哥確實是爲了我好。」
我抬起頭,視線越過霍震東,落在霍辰那張略顯得意的臉上。
「剛才哥哥在休息室特意教導我,說在這個家裏,血緣不代表一切。有些人雖然沒有血緣,但比親生的更像親生的。」
「哥哥還說,這叫基因的選擇。」
霍辰的笑容僵在嘴角。
霍震東愣了一下。
「他真這麼說?」
我點頭,一臉天真。
「是啊。我也覺得哥哥說得對。您看,哥哥跟您長得多像啊,尤其是處理事情的這種氣魄。」
「那種把黑的說成白的本事,外人肯定學不來。」
最後一句話,我輕得只有我們幾個人能聽見。
霍震東的眉頭猛地跳了一下。
這不是誇獎。
這是暗刺。
他雖然偏心,但他是個極度自負的人。
一個自負的人,最聽不得別人質疑他的判斷力,更聽不得別人在他面前玩弄心眼。
他轉頭看向霍辰,眼神裏第一次多了一絲探究。
「阿辰,你跟妹妹亂說什麼?」
霍辰眼皮一跳,連忙解釋:
「爸,我那是鼓勵她融入家庭!小眠可能誤解我的意思了…」
「誤解?」
我輕笑一聲,打斷他。
「可能吧。畢竟我剛回來,聽不懂哥哥這種『上流社會』的話術。」
我攏了攏身上的男士西裝,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疏離。
「不過爸爸,既然哥哥這麼有心,這身衣服我就先穿着了。」
「也讓大家都看看,霍家的大少爺,是多麼懂得『照顧』剛回家的妹妹。」
這是威脅。
用輿論反過來壓制他們。
如果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頂着這身衣服一直站在這裏,讓所有人都知道霍家內部不和。
霍震東是個聰明人。
他瞬間聽懂了我的潛台詞。
他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面子。
今天是認親宴,不能搞砸。
「好了。」
霍震東擺擺手,拿出了大家長息事寧人的威嚴。
「兄妹之間打打鬧鬧很正常,但也別太過火。」
他轉頭看向旁邊的助理。
「帶小姐去樓上換衣服,把我給雪兒定做的那套備用禮服拿出來。」
林雪兒猛地抬頭,眼圈瞬間紅了。
「爸爸,那套粉色的…是我生日要穿的…」
「給姐姐穿吧。」
霍震東語氣不容置疑。
這算是給了我第一個甜棗。
雖然是搶來的。
緊接着,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黑色的皮夾。
來了。
經典環節。
霍震東抽出一張黑卡,遞給霍辰。
「今晚你辛苦了,招待賓客不容易。這張卡拿去,帶雪兒和朋友們去玩玩,算是我對你們懂事的獎勵。」
懂事。
霸凌了妹妹,還要被獎勵懂事。
霍震東又抽出一張卡。
金色的。
比黑卡低了一個等級,限額只有黑卡的十分之一。
他遞給我,語氣變得淡漠。
「這張卡你拿着,買點像樣的衣服和首飾。以後出門代表的是霍家,別再穿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丟人現眼。」
「還有,多跟你哥哥學學做人做事的規矩。」
差別對待,如此赤裸。
彈幕炸了:
【臥槽!這偏心偏到太平洋去了!】
【金卡打發叫花子?那是首富啊!黑卡才是標配!】
【這爹沒救了,建議直接拔管。】
【女主別接!接了就輸了!】
我看着那張金卡。
在這個名利場,金錢不僅是貨幣,更是尊嚴的量化指標。
這一張薄薄的卡片,在告訴我:你在我心裏的分量,只有你那個假哥哥的十分之一。
霍辰在旁邊勾起嘴角,眼神裏充滿了挑釁。
像是在說:看吧,就算你是親生的又怎樣?錢權都在我手裏。
我沒有生氣。
相反,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
我伸出手,接過了那張金卡。
「謝謝爸爸。」
我不僅接了,還雙手接過,表現得感激涕零。
霍辰眼裏的鄙夷更甚。
他以爲我是個給點骨頭就搖尾巴的狗。
但下一秒。
我捏着那張卡,並沒有放進口袋,而是在指尖輕輕轉動。
「爸爸,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太好?」
話題轉得太快,霍震東愣了一下。
「什麼?」
「沒什麼。」
我看着他頭頂那行【這老頭有嚴重的弱精症,當年爲了生個孩子求遍了名醫,最後才有的女主。】的彈幕。
笑了笑。
「就是在孤兒院的時候學過一點面相。我看您印堂發黑,好像是……子女緣薄的征兆。」
「特別是這一兩年,可能要防着點身邊的人。」
「畢竟,有些病是遺傳的,有些病……是被人氣出來的。」
霍震東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胡說八道!誰教你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沒人教。」
我聳聳肩,目光似笑非笑地掠過霍辰的下半身。
「只是剛才聽哥哥說,霍家的男人都很強。我就在想,這種強……是不是也有時效性?」
「比如說,二十年前很強,二十年後…就不一定了。」
這句話說得極度隱晦。
只有那個彈幕知道我在說什麼。
【哈哈哈哈!絕殺!時效性!】
【他在暗示老頭那方面不行,還是暗示霍辰不是種?】
【雙殺!這是雙殺!】
霍震東雖然沒聽懂具體的含義,但他那種對男性尊嚴極度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了。
他莫名地覺得這句話很刺耳。
更讓他不安的是,我說這句話時,看向霍辰的眼神。
那種像是看着某種贗品的、充滿憐憫的眼神。
一種奇怪的直覺在他心裏升起。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霍辰。
霍辰正因爲拿到了黑卡而沾沾自喜,根本沒注意到父親投來的那一道略帶審視的目光。
那種目光很淡,淡得幾乎看不見。
但對於霍震東這種多疑的人來說,只要有了一絲裂痕,就不可能再愈合。
「行了,去換衣服。」
霍震東有些煩躁地揮揮手,似乎不想再看到我這張臉。
也不想再深究那種莫名的不安。
「今晚之後,搬回家裏住。你現在的那個學校…退了吧,我會安排你去貴族學院。」
「學學怎麼當個淑女。」
這是命令。
也是把我關進籠子的前奏。
「好的,爸爸。」
我乖巧地答應。
轉身離開前,我經過霍辰身邊。
他手裏捏着那張代表權力的黑卡,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聽見了嗎?這就是現實。你這種野丫頭,只配拿我剩下的。」
「以後在這個家,夾着尾巴做人。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消失。」
我停下腳步。
側過頭,看着他。
此時,他頭頂飄過一行新的彈幕,鮮紅似血:
【霍辰正在策劃怎麼把公司的賬目虧空甩鍋給女主。】
【這貨在澳門輸了三個億,正愁沒處填坑呢!】
哦?
原來不僅是野種,還是個敗家子。
三個億。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突然覺得手裏的這張金卡變得沉甸甸的。
這不僅僅是錢。
這是誘餌。
「哥哥。」
我也壓低了聲音,嘴角勾起一抹冷豔的弧度。
「黑卡雖好,但也要小心燙手。」
「聽說最近澳門的風很大,小心別把家底都吹跑了。」
霍辰的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
臉色瞬間煞白。
「你……你怎麼知道……」
哪怕是剛才被我諷刺身世,他都沒有這麼慌張過。
因爲身世是隱秘的,而賭債是實實在在懸在頭頂的刀。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我沒有回答。
我只是對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然後轉身,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身後,霍辰僵在原地,手裏的黑卡差點掉在地上。
而霍震東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態,疑惑地問了一句:「阿辰,怎麼了?」
我沒聽見霍辰怎麼回答。
我只知道,今晚這杯水,霍震東是端不平了。
因爲我已經把桌子的一條腿鋸斷了。
上了二樓。
走廊盡頭的更衣室裏,那件粉色的禮服掛在模特架上。
那是林雪兒最喜歡的顏色。
嬌嫩,脆弱,充滿少女心。
我走過去,手指撫過那昂貴的絲綢面料。
然後,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張金卡。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雖然穿着男裝,雖然頭發凌亂,但那雙眼睛裏燃燒着一種前所未有的野心。
我不想要那件粉色的禮服。
也不想要這張金卡。
我要的,是整個霍家。
既然你們把我當成闖入者,那我就當個徹底的強盜。
第一步,先把這個「哥哥」的三個億虧空,變成送他進監獄的門票。
我想,這應該是身爲妹妹送給哥哥最好的見面禮。
更衣室的門被推開。
林雪兒站在門口,眼裏含着淚,楚楚可憐。
「姐姐,那件衣服…你能不能別穿?」
「那是爸爸特意找法國大師給我設計的,爲了下周的演奏會…」
她咬着嘴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你還給我,我可以把我的首飾都給你。」
這是典型的綠茶手段。
以退爲進,用柔弱當武器。
以前的霍眠或許會心軟,或許會自卑地讓步。
但我看着她。
看着她頭頂那行字:
【裝什麼裝!這女的剛把你扔在便利店打工的照片發給了媒體!】
【標題都想好了:首富千金竟是便利店收銀員,霍家顏面何存?】
很好。
這家人,還真是全員惡人。
我拿起那件粉色禮服。
「你想要?」
林雪兒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嗤啦——
清脆的裂帛聲在安靜的更衣室裏響起。
我面無表情地撕開了禮服的領口。
一直撕到腰際。
昂貴的高定,瞬間變成了一堆破布。
林雪兒尖叫出聲:「你瘋了?!」
我隨手把破布扔在她腳邊。
「不好意思,手滑了。」
我用霍辰剛才的語氣,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
「現在,它歸你了。」
「不過看來這衣服質量不太好,就像有些人的身份一樣……一扯就碎。」
林雪兒渾身發抖,指着我說不出話來。
我跨過那堆破布,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領口。
動作輕柔,眼神卻冷得像冰。
「還有,照片拍得不錯。」
「記得讓人把濾鏡加厚點,不然怎麼配得上霍家二小姐這朵盛世白蓮花?」
說完,我沒再看她一眼,推門而出。
走廊上,冷風吹過。
我知道,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樓下的宴會還在繼續。
虛僞的笑聲,碰杯的脆響。
我站在陰影裏,看着樓下那個光鮮亮麗的地獄。
霍辰正在角落裏瘋狂打電話,大概是在查那個知道他秘密的人是誰。
霍震東還在扮演着完美的慈父。
而我。
我是那個拿着火把的人。
既然這裏本來就是黑暗的。
那就不如一把火,燒個幹幹淨淨。
我拿出手機,看着那個空空如也的銀行賬戶。
很快,這裏就會填滿數字。
我不急。
獵人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倒計時,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