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血月還沒完全落下,只是被厚重的雲層遮住了一大半,像一塊被人隨手丟在天邊的暗紅色破布。
外域的早晨,沒有鳥鳴,也沒有清新的空氣。
只有垃圾堆被翻找的“譁啦”聲,遠處天牆方向傳來的機械運轉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帶着睡意的咒罵。
凌寂已經醒了。
他沒有賴床,也沒有時間賴床。
傷口隱隱作痛,昨晚被灰鼠咬過的地方,被廉價藥水刺激後,皮膚有些發紅,卻沒有出現感染的跡象。
這已經算是運氣不錯。
他從床上坐起,活動了一下手腳,確認沒有傷到骨頭,這才起身,簡單洗漱了一下——用一小盆從公共水龍頭接來的、帶着鐵鏽味的水,隨便抹了把臉。
水龍頭的水是限時供應的。
每天清晨一個小時,晚上一個小時。
超過時間,就只能去更遠的地方,用更高的價格買水。
對貧民窟的人來說,水,是僅次於食物的奢侈品。
凌寂把昨晚沒吃完的那半塊黑面包拿出來,又掰下一半,留着中午吃,剩下的一半,就着一點冷掉的、帶着焦糊味的肉湯,三口兩口吃完。
他吃得很快,卻仍然咀嚼得很細。
哪怕再餓,他也不會狼吞虎咽。
在這片地方,消化不良、拉肚子,有時候也是致命的。
吃完,他背上布袋,將枕頭下的《記錄》本塞進懷裏,又確認了一下胸口的金屬片還在,這才推門而出。
門外,空氣中彌漫着昨夜灰鼠燒焦的味道,混着垃圾的惡臭和潮溼的泥土味,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
門口的地面上,是一圈被火焰熏黑的痕跡,焦黑的灰鼠屍體已經被人翻撿過,值錢的部分被拿走了,只剩下殘破的屍塊。
凌寂掃了一眼,沒有在意。
在貧民窟,任何能換錢的東西,都不會被浪費太久。
他鎖好門——那是一把他自己用廢鐵和彈簧拼出來的簡易鎖,防君子不防小人,但總比沒有強——然後轉身,朝黑市的方向走去。
黑市不在貧民窟的中心,而是在第七天牆防線外圍的一處“盲區”。
所謂盲區,就是聯盟監控、巡邏都相對薄弱的地方。
那裏原本是一片廢棄的倉庫區,戰爭結束後,倉庫被廢棄,貨物被搬空,只剩下一排排殘破的建築。
後來,有人發現那裏適合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
再後來,黑市就自然形成了。
凌寂走在狹窄的街道上,兩側是破舊的房屋和隨意搭建的棚子。
有人已經起床,蹲在門口修理破舊的機械,有人在生火做飯,鍋裏傳來的不是香味,而是一種混合了野菜和劣質油脂的味道。
幾個小孩赤着腳在路邊追逐打鬧,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卻笑得很開心。
凌寂看了他們一眼,目光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
他認得其中幾個孩子。
有的,去年冬天就不見了。
有的,被人帶去當童工,再也沒有回來。
還有的,在一次小規模的深淵生物襲擾中,被當成誘餌,扔在前面吸引怪物的注意。
外域的孩子,沒有童年。
他們只有兩種結局:要麼,在長大之前死掉;要麼,在長大之前,變成和這裏的大人一樣冷漠而堅硬的人。
凌寂不打算和他們有太多交集。
他沒有多餘的精力,也沒有多餘的善意,可以浪費在別人身上。
“寂哥。”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凌寂腳步一頓,側過頭。
那是一個比他還小的男孩,大概十一二歲,瘦得像根竹竿,眼睛卻很大,黑白分明。
他叫阿木。
是這片貧民窟裏,少數幾個還會主動跟他說話的人。
“今天去黑市?”阿木抬頭看着他,臉上帶着一點期待。
“嗯。”凌寂點頭。
“我跟你一起去?”阿木小聲問。
凌寂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雙明顯有些紅腫的手上停了一瞬。
那是長期搬運重物、拆機械零件留下的痕跡。
“你不去工廠?”凌寂問。
阿木的臉微微一黯:“昨天……昨天被趕出來了。”
“爲什麼?”凌寂問。
“老板說,最近活少,要裁人。”阿木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我年紀小,幹不了重活,所以……”
所以,被裁掉了。
凌寂沒有說話。
外域的工廠,並不比垃圾場好多少。
那裏有機器,有能量,有聯盟下發的“配額”,看起來似乎比貧民窟體面一點。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那裏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牢籠。
長時間的勞作、惡劣的環境、有毒的材料,還有隨時可能降臨的事故。
很多人進去的時候還年輕,出來的時候,肺已經壞了,骨頭已經變形了,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你去黑市,也賣不了多少東西。”凌寂淡淡道。
“我……我可以幫你搬東西。”阿木連忙道,“我不要錢,你只要……只要偶爾分我一點吃的就行。”
凌寂看着他,沉默了幾秒。
他很清楚,帶上阿木,並不會讓他的生活變得更好。
甚至,可能會更麻煩。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絕,這個孩子今天很可能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
而一頓飯,有時候,就足以決定一個人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
“跟上。”凌寂最終還是開口了。
阿木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個幾乎要裂開的笑容:“好!”
他連忙跑到凌寂身邊,刻意與他保持着一小段距離,既不顯得太親近,又能跟上他的步伐。
“寂哥,你昨晚又打灰鼠了?”阿木小聲問。
“嗯。”凌寂淡淡應了一聲。
“我昨晚聽到動靜了。”阿木壓低聲音,“好多人都聽到了,但沒人敢出來。”
“你呢?”凌寂問。
“我……我也不敢。”阿木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我怕。”
“怕就對了。”凌寂說,“怕,才能活得久一點。”
阿木抬起頭,似乎有些不理解。
在他印象裏,那些“厲害”的人,都是不怕死的。
“不怕死的人,死得最快。”凌寂看着前方,聲音很平靜,“怕死的人,才會想辦法,多活一會兒。”
阿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兩人走出貧民窟,視野漸漸開闊起來。
前方,是一片低矮的廠房和倉庫,牆壁上布滿了彈孔和裂縫,有些屋頂已經塌陷,露出裏面的鋼梁和殘破的貨架。
那就是黑市所在的廢棄倉庫區。
還沒靠近,就能聽到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討價還價聲、爭吵聲、機器運轉聲、偶爾響起的槍聲,還有某種生物被虐待時發出的慘叫聲。
空氣中彌漫着酒精、煙草、火藥和血腥的味道。
這裏,是外域最混亂的地方之一。
也是外域最“自由”的地方之一。
凌寂走進倉庫區,腳步不急不緩。
他的目光在周圍掃過,記錄着每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
左邊第三棟倉庫,是武器交易點。
右邊那一排鐵皮房,是情報販子和走私者聚集的地方。
遠處那座相對完整的大倉庫,是這片黑市真正的“老大”——一個外號叫“蛇眼”的中年男人——的地盤。
凌寂對蛇眼了解不多,只知道他背後,似乎和某些中域的勢力有聯系。
“寂哥,這裏好吵。”阿木緊緊跟在他身後,有些緊張地東張西望。
“少看,少聽,少說話。”凌寂低聲道,“跟着我就行。”
阿木連忙點頭,把脖子縮了縮,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顯眼。
凌寂沒有先去賣東西,而是繞着黑市外圍走了一圈。
他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惹眼”的行爲。
他只是像一個普通的拾荒者一樣,在各個攤位前停留片刻,看看價格,聽聽別人的談話。
“今天的鐵價又跌了。”
“那當然,防線那邊最近在清理庫存,舊武器一拉出來,鐵價能不跌?”
“聽說了嗎?上面又要擴軍了。”
“擴軍?外域的人還不夠死的?”
“這次好像不一樣,聽說要從外域選拔一批‘種子’,送去中域的訓練營。”
“別做夢了,那種好事輪得到我們?”
“誰說不是呢……”
凌寂的腳步微微一頓。
擴軍。
選拔種子。
送去中域。
這些詞,對絕大多數外域人來說,只是閒聊的話題。
但對他來說,這可能是一個機會。
一個,離開外域的機會。
當然,他很清楚,這種機會,往往伴隨着更大的危險。
中域不是天堂。
那是聯盟真正掌控的地方,是權力、利益、陰謀交織的旋渦。
對一個沒有背景、沒有紋脈的外域拾荒者來說,去那裏,很可能不是“升級”,而是換一種死法。
但至少,那是另一種選擇。
而現在的他,連選擇的資格都沒有。
“寂哥?”阿木察覺到他停下,小聲叫了一句。
“走吧。”凌寂收回思緒,繼續往前走。
他終於來到了一個熟悉的攤位前。
那是一個賣舊零件和能量晶片的小攤,攤主是一個獨眼的中年女人,外號“一只眼”。
她的左眼是瞎的,眼窩裏塞着一顆廉價的機械義眼,義眼的瞳孔時不時會輕微地抽搐,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喲,小寂,今天來得挺早。”一只眼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昨晚殺灰鼠殺得挺開心?”
凌寂沒有否認:“你消息挺快。”
“這種小事,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整個貧民窟。”一只眼聳聳肩,“你門口那堆焦黑的味兒,順風都能飄到我這兒來。”
她的目光落在凌寂背上的布袋上:“今天有什麼好東西?”
凌寂把布袋放在攤位前的木板上,一件件把東西拿出來。
鐵管、鐵條、能量晶片碎片,還有幾塊從舊機械上拆下來的零件。
一只眼拿起那根還算完整的鐵管,用手指敲了敲,又看了看內部的鏽蝕情況。
“這根,值兩個銅子。”她隨口道,“鐵條三根,一共一個銅子。”
她又拿起一塊能量晶片碎片,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輕輕抹了一下表面的紋路。
“這幾塊晶片,能量殘留不多了,勉強能用在最低級的照明裝置上。”她想了想,“三塊,算你三個銅子。”
她的報價,不算高,也不算太低。
屬於那種,你明知道她賺了,但你也懶得跟她計較的程度。
凌寂沒有討價還價:“可以。”
一只眼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脾氣挺好。”
“時間不多。”凌寂淡淡道。
“行。”一只眼聳聳肩,從抽屜裏拿出幾枚銅子,又從一個小盒子裏摸出一塊小小的黑色面包,“算你老主顧,送你一塊。”
凌寂接過銅子和面包,將面包遞給旁邊的阿木:“拿着。”
阿木愣了一下:“給我的?”
“你今天幫我搬東西。”凌寂說,“這是你應得的。”
阿木連忙點頭,雙手捧着那塊黑面包,像是捧着什麼珍貴的寶物。
“小寂,你最近是不是在攢錢?”一只眼突然問。
凌寂看了她一眼:“怎麼?”
“我這兒有個活兒。”一只眼用那只機械義眼盯着他,“有點危險,但賺得多。”
凌寂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立刻答應,只是問:“什麼活兒?”
一只眼左右看了看,確認附近沒人注意他們,這才壓低聲音:“防線那邊,最近在清理一批舊物資,有些東西,不適合走正規渠道。”
“你是說,偷?”凌寂問。
“別說得那麼難聽。”一只眼笑了笑,“聯盟丟的東西,還少嗎?多丟一點,也不會少塊肉。”
她頓了頓,繼續道:“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批武器零件和能量塊。有人在收,價格比黑市高一點。”
“你想讓我去?”凌寂問。
“我只是把消息告訴你。”一只眼聳聳肩,“你去不去,是你的事。”
她看着凌寂,嘴角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你不是一直想攢錢,離開外域嗎?這種活兒,做幾次,你就夠買一張去中域的‘通行證’了。”
“通行證?”凌寂的目光微微一動。
“別誤會,不是那種正規的。”一只眼擺擺手,“是那種,你知道,走‘地下渠道’的。”
她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點了點:“當然,風險也不小。一旦被抓住,直接按‘叛逃’處理,扔去灰域前線填線。”
凌寂沉默了片刻。
離開外域。
這個念頭,他不是沒想過。
只是,以前他沒有任何機會,也沒有任何途徑。
現在,機會突然擺在面前,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我考慮一下。”他說。
“可以。”一只眼沒有逼他,“三天之內,你來找我,我給你聯系人。”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小寂,你要想清楚。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頭了。”
凌寂沒有回答,只是把銅子收好,對她點了點頭:“走了。”
“去吧。”一只眼揮揮手,“祝你今天,也能活着回來。”
凌寂轉身,帶着阿木,離開了黑市。
阿木一路上都在小口小口地啃那塊黑面包,吃得非常珍惜。
走到一個拐角處,他忍不住問:“寂哥,剛才那個活兒……你會去嗎?”
凌寂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我覺得……”阿木猶豫了一下,“很危險。”
“嗯。”凌寂點頭,“確實危險。”
“那你……”阿木抬頭,“你不會去,對吧?”
凌寂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天牆上。
第七天牆,像一條橫亙在天地之間的鋼鐵巨龍,將外域與灰域隔開。
城牆高聳入雲,表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陣列和炮口,能量管線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那是人類最後的防線。
也是,困住他們的牢籠。
“阿木。”凌寂突然開口。
“啊?”阿木愣了一下。
“你想離開這裏嗎?”凌寂問。
阿木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離開外域?
那是只存在於故事和傳聞裏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阿木撓撓頭,“離開這裏,還能去哪?”
“中域。”凌寂說,“上域。”
“那些地方,不是只有大人物才能去嗎?”阿木小聲道,“我們這種人,去了,也活不下去吧?”
“在這裏,你能活多久?”凌寂問。
阿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很清楚,自己能活多久,全看運氣。
運氣好,能活到成年。
運氣不好,可能明年冬天就凍死在某個角落裏。
“我也不知道。”凌寂說,“但至少,那裏的灰鼠,可能不會那麼多。”
阿木被他這句話逗笑了一下,笑容卻很快消失:“可是,我們又沒錢,又沒勢力,也沒有紋脈……怎麼離開?”
“所以,要想辦法。”凌寂說。
阿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們回到貧民窟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血月徹底消失在天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灰塵和煙霧遮蔽的灰白色天空。
遠處的天牆方向,轟鳴聲比昨天更密集了一些。
那是符文炮在連續試射,似乎在測試某種新的火力配置,又或者,是在應對某種逼近的威脅。
凌寂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血潮預警日之後,灰域的深淵氣息會逐漸增強。
深淵生物會變得更加活躍,更具攻擊性。
防線的壓力會增大。
而外域,永遠是最先被波及的地方。
“寂哥,我先回去了。”阿木站在自己家門口,對凌寂揮了揮手,“謝謝你的面包。”
“嗯。”凌寂點頭,“別亂跑。”
“知道了。”阿木應了一聲,推門進屋。
凌寂回到自己的小屋,關好門,將今天賺到的銅子放在“桌子”上,一枚一枚地數了一遍。
數量不多。
如果省着花,夠他撐幾天。
但如果想攢錢離開外域,這點錢,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他從懷裏掏出《記錄》本,翻開,在昨天那一條關於“疤臉”的記錄下面,寫下:
“黑市,一只眼處,出現新的機會:防線舊物資。風險高,收益高。可能與中域勢力有關。”
寫完,他又翻到前面幾頁,看了看自己之前記錄的一些內容。
關於深淵生物的習性,關於防線的結構,關於聯盟巡邏的規律。
這些東西,對一個普通的拾荒者來說,似乎沒有什麼用。
但凌寂知道,只要他活得夠久,這些東西,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他合上本子,放回枕頭下,然後走到床邊坐下,從懷裏掏出那塊老頭留下的金屬片。
金屬片很涼,貼在掌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質感。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紋路,試圖從中看出一點規律。
那些紋路,不像他在天牆上見過的符文,也不像機械上的電路。
它們更像是某種……文字。
只是,他不認識。
“老頭,你到底,是什麼人?”凌寂在心裏默默地想。
一個普通的拾荒者,不會隨身帶着這種東西。
一個真正的普通人,也不會在深淵生物襲擊時,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推到前面。
老頭身上,有很多他不了解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很可能,與他自己的過去有關。
凌寂閉上眼,將金屬片貼在額頭,試圖集中精神,去感受它的存在。
什麼也沒有。
沒有聲音,沒有畫面,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
只有冰冷的觸感。
他睜開眼,自嘲地笑了笑。
“想太多了。”
他把金屬片重新貼身收好,站起身,走到門口,透過門縫看向外面的天空。
灰白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塌下來。
遠處的天牆,在雲層下顯得更加巍峨,也更加冰冷。
“灰潮,要來了。”凌寂低聲道。
他不知道這一次的灰潮會有多嚴重。
聯盟不會提前告訴他們這些外域人太多。
他們只會在防線被突破時,拉響警報,然後,把最近的貧民窟當成緩沖區,把裏面的人,當成隨時可以犧牲的消耗品。
“如果,這次灰潮比以往更嚴重……”
凌寂的目光微微一沉。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想着如何在貧民窟裏苟活下去。
那樣,遲早會死。
他必須,爲自己,多準備一條路。
哪怕,那條路充滿了未知和危險。
他重新拿起《記錄》本,翻到最後一頁,在關於“防線舊物資”的記錄下面,寫下了一行字:
“考慮參與。風險:被聯盟抓住,被勢力利用,被當成棄子。收益:可能獲得足夠的錢,離開外域。”
寫完,他停頓了一下,又在下面加了一句:
“如果決定去,必須提前記錄防線布防變化,以及可能的撤離路線。”
他合上本子,目光變得異常冷靜。
他不是一個沖動的人。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沖動。
每一個決定,都必須經過反復的權衡和計算。
因爲,他沒有退路。
“先觀察兩天。”凌寂在心裏做了決定,“看看防線的動靜,再看看一只眼那邊的具體情況。”
他剛準備把本子放回枕頭下,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震動。
那震動,不是來自地面,也不是來自遠處的炮火。
而是來自他懷裏。
來自那塊金屬片。
凌寂愣了一下,低頭,手伸進懷裏,摸到了那塊金屬片。
金屬片在微微發燙。
不是那種灼熱,而是一種,類似體溫的溫度。
緊接着,他感覺到,金屬片上的紋路,似乎在……蠕動。
不是肉眼可見的蠕動,而是一種,仿佛直接作用在他意識裏的感覺。
凌寂瞳孔微微一縮。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塊金屬片,有了“反應”。
“怎麼回事?”他在心裏問。
沒有回答。
但下一秒,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很輕,很遙遠,卻又異常清晰。
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穿過了無數層岩石和黑暗,最終,落在他的耳邊。
“……寂……”
凌寂猛地抬頭,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
屋裏只有他一個人。
門是關着的。
窗戶也沒有被打開。
沒有任何人。
“誰?”他低聲問。
沒有回應。
只有那塊金屬片,在他的掌心,繼續微微發燙。
“……你……”
那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
“……終於……醒來了……”
凌寂的心髒,突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不是因爲害怕。
而是因爲,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塊老頭留下的金屬片,可能,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遺物”。
它,可能是某種鑰匙。
或者,是某種“連接”。
連接着某個,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你是誰?”凌寂在心裏問。
那聲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適應什麼,又似乎在觀察他。
過了一會兒,它才緩緩地,說出了一個詞:
“……同伴。”
凌寂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冷冽。
“同伴?”他冷笑了一下,“老頭死的時候,你在哪?”
那聲音似乎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凌寂繼續道:“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同伴,爲什麼,他死的時候,你什麼都沒做?”
金屬片的溫度,微微降了一點。
那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
“……我……當時,還在沉睡。”
“沉睡?”凌寂眯起眼睛,“你是什麼東西?”
那聲音沉默了更久。
久到,凌寂幾乎以爲它已經消失了。
就在他準備把金屬片拿出來仔細檢查的時候,那聲音,再次響起:
“……你可以,把我,當成……”
它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一個,從深淵裏,爬回來的‘錯誤’。”
凌寂的手,微微一緊。
深淵。
這個詞,在這片土地上,意味着死亡、瘋狂、怪物,以及一切無法理解的恐怖。
“你來自深淵?”他問。
“不。”那聲音否定,“我,來自……被深淵吞噬之前的地方。”
“什麼意思?”凌寂皺眉。
“現在,你還,理解不了。”那聲音說,“你的……‘容器’,還太脆弱。”
“容器?”凌寂捕捉到了這個詞。
“嗯。”那聲音似乎點了點頭,“你現在,還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你身上,有某種……‘印記’。”
“印記?”凌寂想起自己被丟在垃圾場時的情況,想起老頭救他時說的話,“是老頭給我的?”
“不是。”那聲音否認,“那是……你出生時,就帶着的東西。”
“老頭,只是,幫你,把它……藏了起來。”
凌寂沉默了。
他一直以爲,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孤兒。
被人丟棄,被人撿到,被人救了一命。
他的過去,是一片空白。
但現在,這個突然出現的聲音,告訴他——
他的過去,可能並不簡單。
“你想做什麼?”凌寂問。
這個問題,比“你是誰”,更重要。
那聲音沉默了很久。
久到,屋外遠處傳來了一聲沉悶的爆炸,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咒罵,遠處的狗開始狂吠。
灰潮,似乎已經提前,露出了一點影子。
終於,那聲音開口了:
“……我想,離開這裏。”
凌寂愣了一下。
“你也想離開外域?”他問。
“不是外域。”那聲音說,“是,這個‘籠子’。”
“籠子?”凌寂重復了一遍。
“天牆,是籠子。”那聲音緩緩道,“血月,是鎖。”
“你們,以爲自己,是在對抗深淵。”
“但在某種意義上,你們,也是深淵的一部分。”
凌寂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現在,說了你也不會信。”那聲音說,“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什麼?”凌寂問。
“你,不是普通人。”
“至少,不只是。”
金屬片的溫度,漸漸降了下去。
那聲音,也開始變得模糊:
“……當灰潮,真正到來的時候。”
“當你,被逼到,沒有退路的時候。”
“你可以,再叫我一次。”
“我會,給你,一個選擇。”
“一個,真正屬於你的,選擇。”
聲音,徹底消失了。
屋裏,重新恢復了寂靜。
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爆炸聲和狗叫聲,提醒着他,外面的世界,正在一點點變得更加危險。
凌寂低頭,看着掌心的金屬片。
它已經恢復了冰冷,紋路也不再蠕動,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因爲,他的心跳,還在因爲剛才的對話,而微微加速。
“不是普通人……”凌寂低聲重復了一遍。
他抬頭,看向窗外。
天空,比剛才更陰沉了。
遠處的天牆方向,符文炮的轟鳴聲,變得更加密集。
灰潮,真的要來了。
而他,一個沒有紋脈、沒有天賦、沒有背景的外域拾荒者,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可能藏着一個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秘密。
“選擇……”凌寂在心裏,默默重復了一遍那個詞。
他很清楚,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經不再只是“如何活下去”那麼簡單了。
他要在這片被血月和深淵籠罩的土地上,在天牆與灰域之間,在聯盟與未知勢力之間,爲自己,做出一個選擇。
一個,可能會改變他一生的選擇。
屋外,風刮過破舊的鐵皮屋頂,發出“譁啦啦”的聲響。
有人在遠處大喊:“灰潮提前了!防線拉響三級警報!”
更多的人開始慌亂,哭喊聲、咒罵聲、金屬碰撞聲,交織在一起。
凌寂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
他沒有立刻開門。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後,閉上眼睛,在心裏,輕輕地說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能,給我一個選擇……”
“那就,等灰潮,真正來的時候。”
門外,風更大了。
灰潮前夜的陰影,已經籠罩了整個外域。
而在這片陰影之下,一個被命運遺棄的少年,和一個從深淵中爬回來的“錯誤”,悄然,完成了他們的第一次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