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碗的眼神決絕,帶着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狠厲,竟一時鎮住了在場的人。
李春草也被兒媳婦,這從未有過的強硬態度噎住了。
加上手腕還在人家手裏攥着,色厲內荏地又罵了幾句“喪門星”、“等着瞧”之類的話,被陳全有連拉帶拽地勸走了。
圍觀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去。
只是不少人離開時,看葉小碗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不再是單純的同情或鄙夷。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這葉小碗,是真的被她婆婆逼急了!
攤子前暫時恢復了平靜。
葉小碗這才鬆了口氣,感覺腿有些發軟,她靠在小吃車上,對陳家南低聲道:“陳同志,剛才……謝謝你了。”
陳家南鬆開一直緊握的拳頭,搖了搖頭,“沒什麼。”
他看了看葉小碗略顯蒼白的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葉小碗勉強笑了笑,“習慣了。”
這三個字裏,包含了多少辛酸和無奈。
陳家南沉默了片刻,看着地上剛才混亂中碰倒的小板凳,彎腰把它扶起來擺好,然後說:“那我先走了。”
“哎,等等,”葉小碗叫住他,手腳麻利地開始下餛飩,“還沒吃晚飯吧?我給你煮一碗,很快就好。”
“不用……”
“要的!”葉小碗打斷他,語氣堅決,帶着不容拒絕的感激,“今天多虧了你,不然我肯定要吃虧。一碗餛飩,你必須吃。”
陳家南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鍋裏升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纖細的身形。
他沒再推辭,默默地坐到了旁邊的小凳子上。
餛飩很快煮好。
葉小碗給他端上來,滿滿一大碗,湯清餡足,飄着翠綠的香菜和紫菜,香氣撲鼻。
陳家南低頭吃起來,吃得很慢。
葉小碗坐在他對面,看着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心裏五味雜陳。
她想起大家夥兒說的,他愛人病得很重,他過得很不容易……
可即使這樣,他剛才還是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
“你……你愛人最近好些了嗎?”葉小碗輕聲問。
陳家南動作頓了一下,頭也沒抬,聲音低沉:“老樣子。”
葉小碗“哦”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她自己尚且艱難,更無力幫助別人。
兩人之間只剩下餛飩湯的熱氣和偶爾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吃完後,陳家南照例付錢,葉小碗說什麼也不肯要。
“今天這碗,是我謝你的。”她態度堅決。
陳家南看着她的眼睛,頓了一下。
最終,他把錢收了回去,只低聲說了句:“我先走了。”
***
王嬸兒不死心,幾天後又來找葉小碗了。
“小碗,這回可真是個拿筆杆兒的!”
“棉紡廠財務室頭號筆杆子,是廠裏的會計!一個月七十三塊五,外加糧貼、洗理費、年終獎,一分不少,全存銀行!”
“你知道大院裏多少姑娘眼巴巴?人家可點名要會過日子的寡婦——帶個閨女也不嫌!”
葉小碗正把昨晚剩下的餛飩皮切成菱形,準備炸面魚兒賣。
聞言,手一抖,面片全散進油鍋,“刺啦”一聲,油花四濺,像她心裏亂蹦的嘆息。
“王嬸兒,上回那位王大柱,我……”
“哎呀,上回是上回!大柱那是‘硬件’差點兒,這回是‘軟件’拔尖兒!人家中專畢業,算盤珠子撥得比電機還快。聽說光私房利息,一年就頂你半年攤兒!就是……”
王嬸兒忽然壓低嗓門,“就是節儉了點兒。節儉好哇,會節儉才會過光景!”
葉小碗用笊籬撈起炸得金黃的面魚兒,沒吭聲。
小米在門檻上寫作業,小腦袋一抬:“王奶奶,節儉是不是就是買餛飩不給錢?”
王嬸兒被童言噎住,老臉一紅,轉口道:“去去去,小孩子懂啥?這叫‘會算計’。”
“小碗,你痛快點,人家明兒下午輪休,國營飯店見,三號桌!我都替你應下了。”
話說到這份上,葉小碗只好點頭。
不相,王嬸兒得把她的門檻踏平。
而且有時候,的確需要王嬸兒幫着看小米。真得罪了,連個幫忙的都沒有。
第二天,葉小碗掐着點到,離三號桌還有兩步,就瞧見一個瘦高男人。
藏青滌卡中山裝,風紀扣系得死緊,袖口磨得發白,卻熨出一條鋒利褲線。
面前鋪着一張《市物價表》,左手小本,右手圓珠筆,正“沙沙”抄價。
排骨面,六分加四兩糧票。陽春面,三分加二兩糧票。餛飩,一角加半斤糧票。
旁邊還列“加辣油與否”“添蔥花幾分錢”。
葉小碗心裏“咯噔”一聲:完了,是個“算盤成精”。
張會清抬頭,眼睛在鏡片後迅速打量她一圈,像車間主任驗紗:“葉——小——碗同志?”
他吐字極慢,像結算利息,一分一厘都不含糊。
葉小碗點頭,剛落座,服務員走了過來:“你們吃啥?”
張會清把價目表往她面前一推,笑眯眯露出兩顆被煙熏黃的虎牙:“女同志優先,你點。”
“不用,不用,你來吧!”葉小碗客氣回應。
張會清抬頭對服務員:“兩碗陽春面,只要湯,不要蔥。蔥按一分一撮,劃不來。”
服務員翻了個大白眼,皺着眉頭走遠。
葉小碗耳根“騰”地燒起來:原來蔥也能算錢!
等面功夫,張會清打開話匣子,“葉同志,我對你基本情況已做測算,你現年二十五,生育一胎,身體康健,可再育。”
“日收入均值爲兩塊七毛六,扣掉成本,淨利一塊四,月可支配收入四十二塊。”
“若重組家庭,可省燃料、房租、米面,合並報表後,月盈餘可飆升至七十元。”
“我存本取息,每月再添三十,合起來一百,一年一千二,十年一萬二,復利另計......”
他越說越興奮,小本子遞到葉小碗眼皮底下,上面密密麻麻畫着“收入支出雙曲線”。
葉小碗盯着那兩條線,像看見兩條蛇,心裏一陣發涼。
陽春面端來,清汪汪一碗湯,漂着可憐的幾根面。
張會清先推給她一碗,又掏出自帶搪瓷勺,從自己碗裏舀出兩勺湯,倒進她的碗,“我胃小,喝不了,勻給你,湯免費”
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兜裏摸出一張優惠券。
飯店發的“國慶讓利”,每碗面省五厘錢。
“服務員,結賬!兩碗陽春面原價六分,憑券減五厘,實付五分五。找我五分,另五厘上賬,下次抵。”
收銀員像看外星人,半天才找回五分鋼鏰兒。
葉小碗看得頭皮發麻,手心卻沁出冷汗。
這要是真跟他過日子,買根針是不是也得記賬?
自己炸面魚兒多倒兩勺油,他是不是得開批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