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條在這兒。”
謝野的聲音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石頭，讓整個嘈雜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他從褲兜裏慢悠悠掏出的那張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民兵隊長王建國接過那張紙，低頭仔細查看。這是一張用鋼筆寫的借據，字跡雖然潦草，但力道十足，一看就是男人寫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茲借到謝野同志人民幣伍佰圓整（500.00），月息一分，借款人：陳大軍。”落款日期是三個月前，籤名處那“陳大軍”三個字，筆跡看起來確實有幾分相似。
最要命的是，借據的角落裏，還有一個鮮紅的指印。
在鄉下，識字的人不多，但按手印這玩意兒，效力比籤名還大。
“這……這真是大軍的字？”一個跟陳家關系近的村民湊過去看了一眼，不確定地說道。
“不可能！”張翠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起來，“我兒子什麼時候借了這麼多錢！五百塊！這不可能！謝野，你這是敲詐！”
謝野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敲詐？白紙黑字，紅指印，你說我敲詐？王隊長，你也是當過兵的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個道理沒錯吧？”
王建國眉頭緊鎖。他當然知道謝野是村裏有名的刺頭，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但謝野這人有個特點，雖然混，卻很少主動招惹是非，更不屑於撒這種彌天大謊。而且，這借據做得有模有樣，讓他這個民兵隊長也難辨真僞。
他抬頭看向臉色慘白的陳大強，聲音沉了下來：“陳大強，林婉同志說，這筆錢是陳大軍爲你借的，用來還你的賭債，有沒有這回事？”
陳大強渾身一哆嗦，眼神躲閃：“我……我不知道！我沒讓他借錢！”
“你不知道？”林婉抓住了話頭，淒聲反問，“大哥，那你敢不敢讓大家看看你那件的確良襯衫的袖口？三天前，城裏紅星賭場的李三帶人來家裏要債，說你再不還錢就剁了你的手！你嚇得跪在地上求大軍，大軍心軟，才去找的謝野！當時你爲了讓他相信你以後再也不賭了，還用刀劃破了袖口，發了毒誓！那件衣服，你敢拿出來給大家看嗎？”
林婉這一番話，細節詳盡，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全都對得上。尤其是“紅星賭場李三”這個名字，更是讓周圍一些好事的年輕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陳大強好賭，在村裏不是秘密，李三更是那一帶有名的狠角色。
陳大強的臉“刷”地一下，從慘白變成了豬肝色。那件襯衫他昨天剛換下來，還扔在床底下沒來得及洗！他怎麼都沒想到，林婉這個平時在家跟個悶嘴葫蘆一樣的女人，居然把這些事記得一清二楚！
看到陳大強這副心虛的模樣，周圍的村民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看向他們母子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原來根子在這兒啊！真是家門不幸！”
“自己賭錢輸了，讓親兄弟背債，現在兄弟沒了，還要搶人家的撫恤金，連弟媳婦都不放過，太不是人了！”
“怪不得林婉要半夜跑出來，這陳家就是個狼窩啊！”
張翠花聽着周圍的指指點點，一張老臉漲成了紫紅色。她本來是氣勢洶洶地來“捉奸拿賊”的，想把林婉的名聲徹底搞臭，把錢搶回來。可現在，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錢沒影兒了，自家兒子的醜事還被抖落了個幹淨，陳家的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
她看着謝野手裏那張刺眼的“五百塊欠條”，心髒突突直跳。五百塊啊！那可是五百塊！就這麼沒了？還要背上賭債的惡名？
她不甘心！
“假的！都是假的！”張翠花開始撒潑打滾，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沒天理了啊！我兒子屍骨未寒，這小寡婦就聯合外人來騙我們陳家的錢啊！我苦命的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啊！”
謝野最煩的就是這個，他眉頭一皺，向前走了一步，那高大的身影帶着一股煞氣，直接讓張翠花的哭聲卡在了嗓子眼。
“哭？哭能把錢哭出來？”謝野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聲音冷得像冰碴子，“陳大軍欠我五百塊，這事兒沒得商量。昨天晚上，林婉已經把撫恤金的條子給我了，算是抵了這筆債。從今天起，這筆錢，跟你們陳家，跟她林婉，再沒有一分錢關系。”
他這話，一方面是徹底坐實了這筆“債務”，另一方面，也是在把林婉從這件事裏摘出去。
“現在，你們是想跟我掰扯這筆賬，還是想跟我掰扯掰扯，陳大強昨晚帶刀撬人窗戶，算不算入室行凶？”謝野的目光轉向王建國，“王隊長，流氓罪怎麼判，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王建國心裏咯噔一下。他這個民兵隊長，最怕處理的就是這種牽扯到謝野的爛事。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通。如今這事兒，一邊是“證據確鑿”的賭債，另一邊是更嚴重的“入室行凶未遂”，怎麼看都是陳家理虧。他可不想爲了陳家這點破事，得罪謝野這個煞星。
“咳咳！”王建國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張翠花，陳大強！既然欠條都在這裏，那就是經濟糾紛。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至於撬窗戶的事，念在是親戚，沒有造成嚴重後果，這次就先口頭警告！以後再敢胡來，我直接把你們送到公社去！”
說完，他轉向謝野，語氣緩和了不少：“謝野，既然錢已經還了，這事就算了了。大家都是一個村的，別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我無所謂。”謝野聳聳肩，把那張“借據”往兜裏一揣，“只要以後沒人再來煩我。”
張翠花看着這架勢，知道今天是討不到任何好處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指着林婉的鼻子，眼睛裏淬滿了毒：“好！好你個林婉！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聯合外人坑害婆家！從今天起，你別想再進我陳家的門！”
她以爲這樣能拿捏住林婉。這個年代，被婆家趕出門的女人，名聲就全毀了，跟過街老鼠沒什麼區別。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正中林婉下懷。
林婉擦幹了臉上的淚水，抬起那張蒼白卻倔強的小臉，看着張翠花，一字一句地說道：“娘，這正是我要跟您說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只見林婉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爲了不連累陳家，爲了不讓大哥的‘債主’再來騷擾我們家，我決定，跟陳家，斷絕所有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