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
打谷場上的人群開始疏散,村民們意猶未盡地議論着剛才的戲文,扛着板凳,拖家帶口,融入沉沉的夜色和越來越密的雪沫中。後台則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收尾,拆卸布景,裝箱道具,人人都在寒風中加快了動作,只想盡快回到溫暖的駐地。
杏兒從那個昏暗的角落站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匆忙走動的大人們的腿腳,踮起腳尖,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爹娘的身影。
“爹?娘?”她小聲地呼喚,拿着爹爹給的銅鈴,搖個不停,但是聲音被淹沒在嘈雜的人聲和器物碰撞聲中。
她看到扮演花木蘭的阿姨已經卸了妝,正在幫忙收拾頭面箱子;看到拉板胡的叔叔把琴裝進布套,背在肩上;看到幾個年輕演員在嘻嘻哈哈地打鬧……唯獨不見沈懷璧和柳雪芝。
一種莫名的恐慌,像細小的蟲子,開始啃噬她幼小的心。她記得爹說過,戲唱完了就來找她,還要帶她去吃甑糕。她緊緊攥着口袋裏那張包過糖果的、已經變得黏糊糊的油紙,仿佛那是唯一的念想。
後台的人越來越少了。燈光被一盞盞熄滅,只剩下幾盞懸掛着的馬燈,在寒風中搖曳,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寒風從蘆席的縫隙裏鑽進來,吹得杏兒打了個哆嗦。她身上那件紅色的棉襖,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顯得黯淡了。
“張幹事,人都到齊了嗎?”一個略顯威嚴的聲音在入口處響起。
杏兒認得那個說話的人,是團裏的王指導員,平時總是板着臉。她下意識地往雜物後面縮了縮。
“差不多了,就差沈導和柳雪芝同志了。”另一個聲音回答。
“讓他們快點!上面有緊急通知,要立刻開會傳達!”王指導員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這時,杏兒終於看到了爹娘。他們被兩個人圍着,正從後台的另一邊快步走向入口。沈懷璧甚至沒來得及穿上大衣,只穿着演戲時的單薄戲服外套,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柳雪芝緊緊跟在他身邊,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捂着嘴,似乎在壓抑着咳嗽。
“爹!娘!”杏兒再也忍不住,從雜物後面跑出來,帶着哭腔喊道。
沈懷璧猛地回頭,看到了女兒。他的眼神復雜極了,有震驚,有心疼,更有一種杏兒看不懂的、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焦灼。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沈懷璧!快走!”旁邊一個人用力拉了他一把,語氣嚴厲。
柳雪芝也回過頭,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她看着杏兒,嘴唇顫抖着,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像是“聽話”,又像是“等着”,隨即就被推搡着,和沈懷璧一起,迅速消失在後台入口的黑暗中。
“娘——!”杏兒哭着追過去,卻被一個收拾東西的阿姨攔腰抱住。
“杏兒乖,不哭啊,你爹娘有要緊事,一會兒就回來。”阿姨的語氣帶着敷衍,匆匆把她抱回那個角落的木箱上坐下,“你就在這裏等着,千萬別亂跑,知道嗎?”說完,她也提起自己的行李,快步離開了。
轉眼間,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後台,變得空空蕩蕩。只有幾片被風卷進來的雪花,在殘留的燈光裏孤獨地飛舞。遠處,傳來卡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然後那聲音也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風雪交加的夜空下。
死一樣的寂靜,連同刺骨的寒冷,將杏兒徹底包圍。
她孤零零地坐在木箱上,小小的身體因爲寒冷和恐懼而微微發抖。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爲什麼爹娘走得那麼急?爲什麼沒有人帶她一起走?他們說一會兒就回來,是多久?
“爹答應給我買甑糕的……”她喃喃自語,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在冰冷的小臉上迅速凍結。
打谷場徹底空了。戲台像一個被遺棄的巨人骨架,在風雪中沉默矗立。懸掛的橫幅被風吹得啪啪作響,上面“慰問演出”的字樣,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雪,越下越大了。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地飄落,覆蓋了剛才人群留下的雜亂腳印,也漸漸覆蓋了杏兒紅色棉襖的肩膀和帽檐。她蜷縮起身體,把自己抱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在雪地裏的小貓。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冷如同無數根細針,穿透棉襖,扎進她的骨頭縫裏。腳凍得像冰塊,手指也僵硬得不聽使喚。飢餓感再次襲來,胃裏空得發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開始低聲啜泣,哭聲在空曠寂靜的打谷場上顯得格外微弱和無助。
“爹……娘……你們在哪兒……杏兒冷……杏兒怕……”
沒有人回應。只有風雪的呼嘯聲,如同鬼魅的嗚咽。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眼皮沉重得快要睜不開。在陷入半昏迷狀態前,她仿佛又看到了爹娘在舞台上的樣子,娘親唱戲時溫柔的眼神,爹爹摸着她的頭承諾買甑糕時的笑容……那些畫面如此清晰,又如此遙遠。
她最終支撐不住,從木箱上滑落,倒在冰冷堅硬、積了一層薄雪的土地上。紅色的身影在無垠的白雪中,縮成一個小小的、幾乎可以被忽略的點。
而此刻,載着全體人員的卡車,正亮着昏黃的車燈,在風雪彌漫的土路上,朝着與趙家坡完全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車廂裏,沈懷璧和柳雪芝被隔離開,坐在不同的角落,周圍是監視的目光。他們望着車外無邊的黑暗,心中那份關於女兒的牽掛與絕望,如同這夜色一樣,深不見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