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着何璐嫿的額頭滑落,流過鼻尖,滴落在她緊緊抿着的嘴唇上,帶着一絲冰涼的鹹味。她渾身溼透,白色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曲線,顯得格外狼狽。
賓利車裏,沈文哲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半明半暗,那句“上車,我送你”的餘音,似乎還盤旋在雨聲中,帶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何璐嫿沒有動。她不明白這個剛剛才把她的心血之作批得體無完膚的男人,此刻爲什麼要向她伸出援手。這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或者一場無法預料的貓鼠遊戲。
沈文哲似乎看穿了她的遲疑和戒備。他沒有催促,只是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投向車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淡淡地說道:“我時間有限。你也可以選擇在這裏繼續感受你的‘詩意’,直到明天感冒發燒,錯過修改方案的最後期限。”
“修改方案”這四個字,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何璐嫿僵持的防線。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狼狽,卻不能不在乎“歸心”的命運。即使那份修改意見讓她心如刀割,但只要還有一絲機會,她就不能放棄。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了厚重的車門,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的瞬間,外面喧囂的雨聲被完全隔絕。車內是一個幹燥、溫暖、安靜得可怕的世界,空氣中彌漫着高級皮革和一種冷冽的木質香氣,與她身上潮溼的雨水氣息格格不入。
她盡量靠着車門坐,想與身旁的男人保持最遠的距離。車內空間很大,但她依然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場壓迫而來。
沈文哲沒有看她,只是對前排的司機吩咐道:“去‘天譽中心’。”
司機應了一聲,車輛平穩地匯入車流。
“天譽中心?”何璐嫿怔了一下,那不是她的公司,也不是她家的方向。那是盛華集團旗下最成功、也是本市最頂級的商業綜合體。
“沈總,如果你要送我,我的公司在……”
“我不是要送你。”沈文哲打斷了她的話,終於側過頭來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溼漉漉的頭發上,眼神裏沒有同情,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我是要給你上一課。免費的。”
何璐嫿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這堂課的內容,絕不會是她想聽的。
車一路無話。何璐嫿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霓虹,感覺自己像被挾持着,駛向一個未知的審判場。
二十分鍾後,車輛駛入了“天譽中心”的地下停車場專屬VIP通道。沈文哲帶着她乘坐專屬電梯,直達商場的頂層。電梯門打開,一股混合着香氛、食物和人聲的熱浪撲面而來。
與外面的風雨交加不同,這裏燈火輝煌,人潮涌動,充滿了繁華都市的生命力。
沈文哲什麼也沒說,只是帶着她走到頂層的玻璃護欄邊。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商場的中庭。巨大的環形結構,流光溢彩的燈光帶,每一層都布滿了琳琅滿目的店鋪和川流不息的顧客。
“看到了什麼?”沈文哲突然開口問道。
“繁華,成功。”何璐嫿誠實地回答。天譽中心的設計,一直是業內研究的商業範本。
“錯。”沈文哲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斷然,“你看到的,是‘數據’,是‘算法’,是‘效率’。”
他伸出手指,指向下方。
“你看那條主動線,它的寬度是8.7米,這個寬度能保證最大客流通過而不擁擠,同時,顧客的視線會不自覺地被兩側店鋪的櫥窗吸引。主動線上的地磚,用的是三種不同材質拼接,人下意識會沿着最平滑的那條走,而那條路,串聯的是我們坪效最高的幾家主力店。”
“再看那個中庭的休息區,”他指向一片看似設計得頗具藝術感的休息長椅,“那些長椅的靠背角度是98度,坐墊的材質偏硬。這個設計能讓顧客短暫停留,但絕不會坐得太久。因爲數據顯示,休息超過十五分鍾的顧客,後續消費欲望會下降百分之三十。我們的目的,是讓他們歇腳,然後立刻去花錢,而不是在這裏睡着。”
“還有你最喜歡的景觀,”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殘忍的弧度,“你看到那個小型瀑布了嗎?它很漂亮,對嗎?但它的主要作用,是利用水聲來掩蓋商場嘈雜的人聲,營造一種高級感,同時,它的溼度能讓周圍幾家化妝品店的香氛擴散得更遠。它的存在,只有一個目的——促進銷售。”
何璐嫿靜靜地聽着,感覺身體裏的血液一點點變冷。她曾經也以一個設計師的身份來過這裏,驚嘆於它的大氣和細節。但她從未想過,每一個細節背後,都隱藏着如此赤裸裸的商業算計。
這裏沒有“歸心”,只有“歸錢”。
“在我的世界裏,何璐嫿,”沈文哲叫了她的名字,語氣平靜卻字字誅心,“任何不能被量化、不能轉化爲商業價值的‘美’,都是沒有意義的。情懷、理想、詩意……這些都是包裝,是賣給消費者的糖衣。但作爲設計者,你必須清楚地知道糖衣裏面是什麼,是成本,是利潤,是投資回報率。”
他轉過身,與她面對面。他們離得很近,何璐嫿甚至能看清他深邃眼眸裏的倒影,那個渺小而狼狽的自己。
“你的‘歸心’,想要創造一個讓人放鬆、停留的空間。這從根本上就與商業邏輯背道而馳。我爲什麼要投資一個讓顧客流連忘返,卻忘了花錢的地方?”
“這就是我讓你修改方案的原因。”他從西裝內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這裏面是修改意見的詳細說明,還有一份天譽中心的設計邏輯簡報。你可以把它當成一份‘教材’。”
何璐嫿沒有接。她的手在身側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陷進掌心。
“所以,在沈總看來,人只是行走的數據,所有的情感和體驗,都只是爲了最終那個消費數字服務?”她的聲音在發抖,不知是因爲冷,還是因爲憤怒。
“不然呢?”沈文哲反問,理所當然得讓人心寒,“我爲上萬名員工和全體股東負責,我沒有資格去追求虛無縹緲的個人情懷。我需要的是一個能打勝仗的將軍,而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
他將信封強行塞進她的手裏,紙張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我給你四十八小時。用我能聽懂的語言,交一份新的方案給我。證明你不僅能做夢,還能把夢變成錢。”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向專屬電梯。
何璐嫿獨自一人站在喧鬧的人群中,感覺自己像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孤島。周圍是無數張笑着、逛着的臉,耳邊是商場精心播放的背景音樂,但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信封,它仿佛有千斤重。
她知道,沈文哲沒有錯,他只是站在他的立場上,做出了最理性的判斷。而她,是該爲了實現自己的作品,向這個冰冷的商業世界妥協,親手閹割自己的理想?還是該堅守自己的設計靈魂,然後眼睜睜地看着“歸心”徹底死去?
一陣冷風從中庭的通風口吹來,她打了個冷戰,溼透的衣服讓她感覺更冷了。她茫然地抬起頭,看着這個由數據和算法構建的、完美而沒有靈魂的商業帝國,心中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