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上的關系,其進展速度與現實中的鈍感截然不同。短短兩三周,蘇晚意已經習慣了每天和“沉舟”分享一些碎片。這種習慣悄然滲透,像藤蔓沿着牆壁攀爬,無聲卻牢固。
他們聊天的時間不固定,有時是午後她課間休息的幾分鍾,有時是深夜她完成作業後的片刻放空。內容依舊天馬行空:一首偶然聽到的、采樣了洗衣機噪音的實驗音樂;一部台詞寫得像詩一樣鋒利的獨白劇;甚至是對樓下超市新上架的、味道詭異的櫻花味薯片的聯合聲討。
沉舟的“抽象”幽默感逐漸成爲他們對話裏的高頻調味劑。他能把最尋常的瑣事解構成荒誕的寓言。蘇晚意抱怨小組作業裏總有“摸魚怪”,沉舟回:“摸魚是當代大學生的集體無意識行爲藝術,旨在用最小的動能消耗,完成對教育工業體系的形式主義致敬。” 蘇晚意一邊笑罵他“不說人話”,一邊又覺得這吐槽精準得令人發指。
這種默契的、帶着智力遊戲色彩的互動,讓蘇晚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在他面前,她可以卸下對外的那層小心翼翼,露出內裏那個有點敏感、有點古怪、喜歡暗戳戳吐槽世界的真實自己。不用擔心被評價,不用擔心被說“想太多”或“不好相處”。
她甚至開始主動制造一些“抽象”瞬間。比如,她會發一張自己養在陽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照片,配文:“我的植物好像進入了叛逆期,正在用緩慢自殺的方式向我抗議澆水不均。”
沉舟會回:“建議啓動‘光合作用激勵計劃’,每日朗讀正能量語錄,並在其視野範圍內播放植物生長紀錄片,以重塑其世界觀。”
蘇晚意:“試過了,它選擇用掉更多葉子來表示不屑。”
沉舟:“硬核朋克植物。尊重它的選擇,並爲它播放搖滾樂吧,或許它能聽懂。”
這些毫無意義又充滿樂趣的對話,像一個個小小的氣泡,包裹住蘇晚意,將她與現實中那些煩悶、壓力、以及網絡其他角落的烏煙瘴氣暫時隔開。她開始下意識地在生活中尋找可以分享給沉舟的“素材”,看到一片形狀奇怪的雲,聽到一段有趣的廣播,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
她知道這很危險。這種日益增長的依賴感,像在細沙上築塔。可沙塔裏太溫暖,太明亮,她舍不得離開。
變化發生在一個周五的深夜。
那晚蘇晚意心情有些低落。母親又來電話,不出意料地,話題從詢問近況迅速滑向與父親新一輪爭吵的抱怨,最後以“你可得爭氣,媽媽只有你了”這樣沉重的話語收尾。掛掉電話,蘇晚意覺得胸口像堵了一塊溼透的棉花,沉甸甸地透不過氣。
她沒心思做任何事,機械地刷着手機,最後點開了和沉舟的對話框。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下午,他分享了一段冰島某處溫泉的視頻,霧氣蒸騰如仙境。她當時回了個“羨慕”,他沒再說話。
此刻,看着那段靜謐的視頻,她心裏那團鬱結的悶氣更無處排遣。她很想說點什麼,不是關於音樂或電影,而是關於這種揮之不去的、家庭帶來的黏稠疲憊感。可她不敢。那太私人了,像主動撕開自己的傷口給人看。她怕得到的回應是敷衍、是說教、甚至是不理解。
她盯着空白的輸入框,指尖懸着,久久未動。
就在這時,對話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幾秒後,一條新消息跳了出來。
沉舟:“剛看完一部兩個半小時的沉悶文藝片,後勁太大,感覺靈魂被抽出去做了遍深層次清潔,現在有點找不着北。你呢,地球觀察員,今晚的宇宙信號接收是否正常?”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帶着點疲憊後的自嘲,和那種特有的、不過分親昵的關心。
蘇晚意看着那行字,心裏緊繃的弦忽然鬆了一絲。她忽然覺得,也許可以試着,透露一點點真實的陰影。
她刪掉之前打的幾個無意義的字,重新輸入:“信號幹擾嚴重。母星傳來周期性低氣壓風暴預警,正在自閉式抗風中。”
發送出去後,她有點緊張。這個比喻很隱晦,但已經觸及了以往從未涉及的個人情緒領域。他會怎麼接?
沉舟的回復隔了一小會兒才來。
“收到。需不需要空投‘情緒穩定劑’?特調配方:一段絕對難聽的實驗噪音(以毒攻毒),或一只虛擬的、會翻跟頭的企鵝表情包(轉移注意力)。”
他沒有追問“低氣壓風暴”的具體內容,沒有說“開心點”之類的空話,更沒有借機打探她的隱私。他只是用他們之間特有的方式,提供了一個輕鬆無害的選項,將她的情緒表達接住了,又沒有施加任何壓力。
這種分寸感,讓蘇晚意鼻尖莫名一酸。不是傷心,而是一種被溫柔托住的委屈。
她選擇了“企鵝表情包”。
沉舟果然發來一張動圖:一只圓滾滾的企鵝在冰面上笨拙地翻了個跟頭,然後一臉懵地坐起來,左右搖晃腦袋。
很傻,但很有效。蘇晚意看着那只傻乎乎的企鵝,嘴角忍不住彎了一下。
沉舟接着發來一句:“風暴眼總是暫時的。企鵝同志說了,翻個跟頭,換個角度看,冰山也可能是滑梯。”
蘇晚意心裏的鬱結,好像真的隨着這句話和那只蠢企鵝,散開了一點點。她回道:“企鵝哲學,記下了。謝謝空投。”
“不客氣。保護地球觀察員的心理健康,是宇宙友軍的責任。”沉舟回了一個小小的敬禮表情。
話題似乎又可以安全地轉回他們熟悉的軌道了。但今晚,蘇晚意心裏那股想要靠近一點、確認一點什麼的沖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沖動源於那份恰到好處的安慰帶來的溫暖,也源於長久以來對網絡關系的不安全感。
她需要一個錨點,哪怕只是一個玩笑般的、模糊的錨點。
她猶豫再三,敲下一行字,發送前反復檢查了幾遍語氣是否足夠隨意,像只是一個延續他們抽象風格的話題:
“話說,宇宙友軍,你該不會是外星人派來顛覆地球人情感認知的特工吧?這種情緒價值提供水平,不太像普通地球雄性生物能擁有的配置。(狗頭)”
這句話半是調侃,半是試探。她用他們慣用的“外星人”“特工”梗包裝了真實的疑問:你爲什麼這麼會聊天?爲什麼這麼懂?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消息發出去後,時間仿佛被拉長了。蘇晚意屏住呼吸,盯着屏幕。她有些後悔,是不是太冒失了?
“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斷斷續續出現又消失,仿佛那頭的人也在斟酌。
終於,回復來了。
只有三個字,加一個簡單的句號。
沉舟:“大猛一。”
蘇晚意瞬間僵住,眼睛眨了眨,懷疑自己看錯了。什麼?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下一條消息緊隨而至。
沉舟:“開個玩笑。不過從生物學和社會構建雙重意義上來說,我確實是男性。以及,謝謝誇獎?雖然不確定‘不像普通地球雄性生物’算不算誇獎,畢竟普通地球雄性生物的風評似乎一向不佳。(攤手)”
蘇晚意的大腦花了足足五秒鍾才處理完這兩條信息。先是那個石破天驚的、完全不符合他以往語境的“大猛一”帶來的巨大沖擊和荒謬感,然後是他迅速用一貫冷靜理性的方式進行的“找補”和解釋。
“大猛一”……她知道這個詞,在網絡某些特定語境裏,通常用來指代同性戀關系中偏主導的一方,帶點調侃和自稱的意味。他從不用這種網絡熱梗,更別提是這種帶點顏色和身份指向的梗。
他是在用最極端的方式,回答她的試探?用這樣一個玩笑,徹底劃清某種界限?暗示他屬於另一個她無需擔心“情感配置”問題的群體?
荒謬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後,留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
釋然什麼?釋然於他可能“安全”?釋然於他那些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和理解力,或許有了解釋?
不對。蘇晚意甩甩頭,把這荒謬的想法趕出去。一個網絡詞匯能證明什麼?這很可能只是他另一個層面的“抽象”幽默,一個更加惡趣味、更加出乎意料的玩笑。
但無論如何,這個玩笑像一塊突如其來的石頭,砸破了他們之間那層朦朧的、安全的毛玻璃。一些更直接、更具體的東西滲透了進來——性別、性取向(可能的)、以及他面對這類問題時那種舉重若輕、甚至帶點戲謔的態度。
她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發熱,不知道是因爲那個詞本身,還是因爲自己剛才那點隱秘的試探被對方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回應了。
她努力讓語氣恢復平時的調調,打字回道:“……震撼地球觀察員一整年。貴宇宙友軍的幽默數據庫,果然深不可測。(抱拳)”
沉舟:“過獎。偶爾需要更新一下幽默防火牆的病毒庫,確保能應對各種突發調侃。(微笑)”
他又恢復了那種冷靜自持的語氣,仿佛剛才那枚“炸彈”只是他隨手扔出的一個無害炮仗。
對話繼續了下去,似乎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們甚至又就“普通地球雄性生物風評”這個話題,進行了一番更抽象的、社會學層面的調侃。但蘇晚意能感覺到,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大猛一”這三個字,像一顆被無意間種下的、品種不明的種子,悄悄埋進了她對他認知的土壤裏。它帶來了一種微妙的認知失調——那個冷靜、文藝、抽象的“沉舟”,和會拋出這種火爆網絡梗的“沉舟”,究竟哪個更真實?還是兩者都是他復雜面貌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這個玩笑,意外地給她披上了一層無形的“安全甲”。如果,只是如果,他真的屬於那個群體,那麼他們之間這種親密的、無話不談的交流,就徹底脫離了男女之間曖昧的潛在風險,變成了一種更純粹、更令人放鬆的“姐妹”或“哥們”情誼?(盡管她立刻在心裏駁斥了這種刻板印象)
這種想法讓她緊繃的神經進一步鬆弛了。她不再那麼小心翼翼地規避可能涉及私人情感的話題,言語間更放鬆,甚至開始更直接地分享一些煩惱,比如小組作業的糟心隊友,比如對某個老師教學方式的吐槽。
沉舟的回應一如既往,犀利、幽默、充滿理解,從不越界。但此刻,在蘇晚意心裏,這些回應被自動歸因於“他可能是個gay”或者“他至少對女性沒有那方面的想法”這個新建立的、尚未驗證的認知框架下。於是,所有的好,都變得“安全”起來。
她像一只在冰面上行走許久的鹿,忽然被告知腳下的冰層厚得超乎想象,便放心地開始蹦跳,卻忘了去思考,告知者的依據是否可靠,冰層之下,又是否真的有她想象中那麼堅固與單純。
夜深了,互道晚安後,蘇晚意放下手機。
她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天花板。母親電話帶來的陰鬱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亢奮的平靜。腦海裏反復回放着他發來“大猛一”時的情景,還有之後那些輕鬆自然的對話。
她想,也許這樣更好。一個有趣的、能聊得來的、並且“安全”的網友。這簡直是她在糟糕的網絡環境裏,能奢望的最好結果了。
她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如釋重負的笑意,閉上了眼睛。
完全不曾預見,這個夜晚看似澄清了界限的玩笑,在未來,會成爲刺向她心髒最鋒利的一把刀——不是因爲它本身,而是因爲它所掩蓋的、截然相反的真相,以及她基於此構建出的、那個一廂情願的、脆弱不堪的幻想世界。
信任一旦建立在誤讀的基石上,崩塌時的慘烈,將與基石的高度成正比。
而她,正在親手爲這座海市蜃樓,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