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蘇晚意的生活照舊。
上課,去圖書館,應付母親例行公事又充滿壓力的電話,晚上回到寢室,在台燈下對着電腦屏幕發呆。但她心裏某個角落,似乎多了一點極其微小的、懸而未決的東西。像鞋子裏進了顆沙礫,不明顯,卻總在不經意間提醒她它的存在。
她沒有主動去找“沉舟”聊天。那晚的對話像一場意外闖入的、質量過高的夢,美好得不真實。她怕主動伸手,夢就醒了,或者更糟——露出她早已習慣的猙獰面目。
直到三天後的傍晚,她剛在“深夜唱片店”小組分享了一首芬蘭民謠女歌手Kuuntele的冷門單曲,帖子下面很快有了一個點贊。來自“沉舟”。
沒有任何評論,只是一個簡單的、不起眼的點贊。
蘇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一個點贊而已,能代表什麼?也許他只是隨手刷到。
但十分鍾後,私信框亮了起來。
沉舟:“Kuuntele的聲線很像結冰的湖面下,水流涌動的聲音。你挑歌的角度很特別。”
又是那種精準到讓她心頭微顫的比喻。蘇晚意盯着那句話,指尖在屏幕邊緣無意識地摩挲着。她該回什麼?謝謝?太幹巴巴了。繼續討論音樂?會不會顯得自己太急切?
她猶豫的時間可能有點長,對方又發來一條。
沉舟:“不過她去年發行的EP有點失準,太想迎合流行元素,把那種天然的‘冷感’做成了刻意的‘冷調’。”
這話說得直接,甚至有點挑剔,但奇妙地沒有引起蘇晚意絲毫反感。因爲她自己也隱約有同感,只是沒總結得這麼一針見血。這更像兩個聽友之間坦誠的交流,而非居高臨下的評判。
她終於打字:“同感。EP裏那首《Frostflower》的編曲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合成器,反而破壞了人聲的空靈感。”
沉舟:“沒錯。人聲才是她最鋒利的樂器,制作人應該做減法。”
一來一往,關於這個並不熱門的歌手,他們又聊了幾分鍾。話題自然而然地從音樂本身,滑向了更廣闊的範疇。沉舟提到最近看的一部北歐冷門劇集,裏面的空鏡和配樂讓他想起Kuuntele的某些片段。蘇晚意恰好也看過那部劇,兩人對劇中某個象征孤獨的長鏡頭進行了一段簡短的、默契的拆解。
對話依舊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和節奏,不密集,不窺探。但蘇晚意能感覺到,那層最初的、完全基於共同興趣的冰層下面,似乎開始有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水流在交換。他們開始觸及彼此品味中更私人化的一面。
然後,在某次關於某部晦澀科幻電影設定的討論中,分歧出現了。
沉舟認爲電影的核心是哲學思辨,敘事上的破碎是一種必要手段。蘇晚意則覺得導演過於沉溺形式,犧牲了情感共鳴。兩人各執一詞,用簡短的語言陳述觀點,誰也沒有試圖說服對方。
就在蘇晚意以爲這場平和的爭論會以沉默告終時,沉舟發來一句:
“看來我們在這件事上,達成了‘美麗的分歧’。”
蘇晚意愣了一下,隨即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很小的弧度。這個說法,巧妙地將對峙感消解了,甚至帶上了一點欣賞的意味。
她回道:“同意。至少證明我們都沒在敷衍對方。”
沉舟發來一個簡單的表情符號:一個攤手的小人。算是默認。
這是他們交流以來,第一次出現近乎“輕鬆”的互動。沒有表情包轟炸,沒有油膩的“你真可愛”,只是一個簡潔的、幾乎不帶情緒的表情,卻奇異地緩和了氣氛。
蘇晚意緊繃的神經,又鬆弛了一點點。
她開始期待每天晚上打開軟件的時刻。不一定是長篇大論的聊天,有時只是互相分享一首歌、一段台詞、一張偶然拍到的有趣雲圖,然後附上一兩句簡短的點評。像兩個在各自軌道上運行的行星,偶爾交匯時,交換一點星光。
沉舟的語言風格也逐漸顯出更多側面。他大部分時候是那種冷靜、精準、略帶疏離感的敘述者,但偶爾,會蹦出一兩句極其跳脫、甚至有些“抽象”的話。
比如有一次,蘇晚意吐槽學校食堂的番茄炒蛋甜得發膩,簡直是對番茄和雞蛋的雙重侮辱。
沉舟回:“食堂的番茄炒蛋,屬於薛定諤的菜系——在你吃到它之前,永遠不知道它是甜黨還是鹹黨的臥底。顯然,你遭遇了甜黨特工對味蕾發動的一次恐怖襲擊。”
蘇晚意對着屏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怕吵到室友。這種無厘頭的、帶着網絡流行語風格的幽默,和他平時聊音樂藝術時的模樣反差極大,卻莫名地……有趣。不低俗,不冒犯,更像是一種智力遊戲般的調侃。
她笑着回復:“建議成立反甜黨番茄炒蛋聯盟,我申請做第一批味蕾自衛隊員。”
沉舟:“批準。你的代號是‘護蛋使者’。”
蘇晚意笑得更厲害了,肩膀輕輕聳動。這種毫無意義卻又充滿默契的廢話,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單純的快樂。她發現自己甚至有點期待他下次會拋出什麼樣的“抽象”梗。
她也開始嚐試用類似的風格回應。當她某天被一門枯燥的公共課折磨得昏昏欲睡時,她拍了一張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定義圖發給沉舟。
配文:“知識的密度過高,正在對我的腦細胞進行飽和式轟炸。請求空中支援,最好是搞笑空投。”
沉舟很快回復:“空投物資已發射,內含‘教授催眠音波’反制裝置(一段他隨手錄的、模仿教授平緩語調念叨經濟學術語的搞笑音頻),以及‘下課倒計時’視覺安慰劑(一張他自己畫的、極其簡陋的沙漏動圖)。”
蘇晚意點開音頻,聽到那故意拖長、毫無波瀾的模仿,在安靜的課堂上差點憋出內傷。再看那張歪歪扭扭、沙子漏得飛快的沙漏圖,所有煩躁竟真的奇異地消退了大半。
她回:“空投有效,生還幾率提升百分之五十。謹代表前線腦細胞感謝友軍。”
沉舟:“不客氣。保持通訊,隨時呼叫火力支援。”
這種獨特的、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抽象”交流,像一種秘密遊戲,在蘇晚意灰白枯燥的日常裏,塗上了一抹意想不到的亮色。她開始覺得,屏幕那頭的人,不僅僅是一個品味相投的陌生人,更像是一個……有趣的、能接住她所有無厘頭念頭的同類。
這種認知是危險的。她知道。網絡上的面具可以千變萬化。可她控制不住。在那些被騷擾信息淹沒、被現實壓力裹挾的間隙裏,和“沉舟”的對話成了她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透氣孔。她貪婪地吸取着那種被尊重、被理解、甚至被逗笑的感受。
她甚至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的樣子。不是具體的長相,而是一種感覺。應該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或許戴眼鏡?手指修長,打字很快。喜歡穿深色衣服,獨處的時間很多。有良好的審美和教育背景,但內心某個角落,藏着和她一樣古怪、不願完全迎合世界的幽默感。
這個想象出來的形象,和她現實生活中接觸到的異性截然不同。他們要麼幼稚浮躁,要麼目的明確,要麼沉悶無趣。沒有一個像“沉舟”這樣,復雜、清晰,又帶着恰到好處的神秘和趣味。
她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某個邊緣。她把太多情感投射到了一個虛擬的ID上。可她停不下來。就像在沙漠裏跋涉太久的人,終於找到一眼泉,即便知道可能是海市蜃樓,也會拼盡全力奔向它。
然而,看似逐漸升溫的交流,始終被一道無形的界限約束着。他們從不問及彼此的真實姓名、學校、年齡、相貌。所有對話都圍繞着外部的事物展開:藝術、文化、瑣碎的日常吐槽。就像兩個隔着毛玻璃對話的人,能看見輪廓,聽見聲音,感受到溫度,卻看不清彼此的真容。
蘇晚意偶爾會感到一絲焦灼。她想了解更多,又害怕了解更多。她怕一旦觸及現實,這層美好的濾鏡就會破碎。她更怕自己如果流露出一絲探尋的意圖,會破壞眼下這種珍貴而脆弱的平衡。
直到某天深夜,一場關於某部經典愛情電影結局的討論後。蘇晚意覺得結局是無奈的必然,沉舟則認爲那是角色的自我放逐。
沉舟最後說:“感情裏最難的,不是對抗世界,而是面對自己內心那片無法照亮的荒原。”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蘇晚意心湖,漾開層層漣漪。她感到話題正在滑向更私人、更危險的領域。她躊躇着,不知該如何回應。
就在這時,沉舟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猶豫,主動將話題拉回了安全區。
“算了,深夜不宜探討哲學。”他發來,“說點輕鬆的。你相信外星人嗎?”
蘇晚意鬆了口氣,順着他的話開起了玩笑:“相信。而且我覺得他們早就潛伏在地球了,比如我那個永遠能在上課鈴響前一秒沖進教室的室友,行動軌跡就不符合人類動力學。”
沉舟:“有理有據。我投我們系那個每天用同樣語調說‘早上好’的門衛大叔一票,他的表情管理系統像預設好的機器人程序。”
兩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天馬行空的“人類行爲可疑性分析”,氣氛重新變得輕鬆起來。
但蘇晚意心裏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道冰層下的裂縫,正在無聲地擴大。溫暖的水流交匯的同時,也帶來了更深處的、未知的寒意。
她抱着膝蓋,坐在寢室的椅子上,屏幕的光映亮她一半的臉。窗外是沉沉的夜。
她想,這樣就好。維持現狀就好。不要問,不要碰,就讓這對話像夜航船偶然交匯的燈火,短暫地照亮彼此一片水域,然後各自駛向黑暗。
她不知道的是,所有的冰山,在顯露溫柔的浮光掠影之前,都曾沉默地、冰冷地,潛伏在深海之下。而裂縫的盡頭,往往不是更廣闊的水域,而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她只是太渴望那一點點光,以至於選擇性忽略了,光與影本就同源。
指尖懸在發送鍵上,她最終打下一行看似輕鬆的話:“好了,外星人特工,今晚的腦電波交流到此結束。本地球觀察員需要休眠了。”
沉舟的回復很快,帶着他們之間特有的、心照不宣的調調:
“收到。地球觀察員晚安。願你的夢境沒有甜黨番茄炒蛋入侵。”
蘇晚意笑了,關掉手機。
黑暗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
那是一種久違的、名爲“期待”的溫度。盡管她不願承認,但她確實開始期待,明天的對話,會是什麼樣子。
而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只是支付的方式,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殘酷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