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是逃離課業、擁抱溫暖的季節，對蘇晚意而言，卻是另一場嚴酷的試煉。
她拖着簡單的行李回到那個名義上的“家”。S市的冬天潮溼陰冷，而家裏的氣氛，比天氣更加令人窒息。父親的投資失敗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曾經只是暗流涌動的爭吵，如今變成了明目張膽的冷戰和時不時爆發的、夾雜着絕望與怨毒的嘶吼。家裏空氣污濁，彌漫着煙味、未及時清理的垃圾味道，以及一種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的、名爲“失敗”和“互相憎恨”的氣息。
母親變得更加尖刻和神經質。她不再僅僅是指責父親，也開始將生活所有的不如意——衰老的容貌、微薄的收入、狹窄的社交圈、乃至窗外糟糕的天氣——都歸咎於蘇晚意。“如果你爭氣點……”“要不是爲了你……”“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這些話成了每日的配樂，伴隨着碗碟碰撞的刺耳聲響和電視機裏嘈雜的綜藝笑聲，無休無止。
父親則徹底沉默下去，像個幽靈一樣在房間裏移動，目光呆滯，對母親的挑釁和抱怨充耳不聞，只在深夜客廳傳來他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他偶爾會看向蘇晚意，眼神復雜，有愧疚，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逃避，仿佛連與女兒對視的力氣都沒有。
蘇晚意在家裏的角色，像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又像一個移動的情緒垃圾桶。她試圖將自己縮到最小，躲在那個屬於她的、狹小冰冷的房間裏，關上房門，戴上耳機，試圖用最大音量的白噪音或極端音樂隔絕外面的一切。但單薄的房門擋不住爭吵的聲浪，劣質的耳機也濾不掉母親突然推門而入帶來的驚悸和隨之而來的、新一輪的言語傾瀉。
她甚至懷念起學校那種刻板但規律的生活。至少在那裏，她還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鋪，一個可以暫時關閉的物理空間。而在家裏，她無處可逃。
睡眠徹底成爲奢望。即使外面暫時安靜，她也會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神經高度緊繃，等待着下一輪爆發的到來。胃痛和頭痛變得更加頻繁和劇烈，有時她會蜷縮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咬着被角，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食欲幾乎完全消失，母親做的飯菜油膩而敷衍，她象征性地吃幾口，便惡心得想吐。
她開始頻繁地出門，沒有目的地。只是在寒冷、灰暗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直到雙腿麻木，身體凍得失去知覺。街上的行人匆匆，臉上帶着年節將近的、或疲憊或喜悅的神情。商店櫥窗裏裝飾着紅紅綠綠的節日飾品，播放着喜慶的音樂，一切都與她內心的荒蕪形成刺眼的反差。
有一次，她路過一家咖啡廳。溫暖的燈光透過玻璃窗，裏面坐着三三兩兩的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電腦。她隔着玻璃，看着那些模糊的、屬於“正常”生活的剪影，忽然想起那個同樣有咖啡廳的、陽光刺眼的下午，想起那張英俊冰冷的臉和那些體面而殘酷的話語。
胃部又是一陣熟悉的痙攣。她猛地轉過身，快步走開，仿佛逃離什麼瘟疫。
她開始瘋狂地想念學校，想念那個雖然偏僻但安靜的自習室，想念圖書館裏紙張和灰塵的味道，甚至想念期末小組合作時，林薇遞過來的那張寫滿文獻出處的紙條。
那個臨時小組的微信群，在放假後不久就沉寂了。只有林薇在剛放假時發過一條“祝大家寒假愉快”，孫倩和陳暢回了個表情包，蘇晚意沒有回。此刻，她看着那個沉寂的群聊，手指懸在屏幕上，卻打不出一個字。她能說什麼？“我在家裏快窒息了”？不，她不會說。那種脆弱的聯結，只存在於特定的、暫時的情境裏，脫離了校園和課題，便什麼都不是。
她像一顆被剝離了軌道的小行星，在家庭這個冰冷、充滿碎片和引力的星系裏，無助地飄蕩、碰撞，遍體鱗傷。
唯一能讓她暫時獲得喘息的事情，是完成學校布置的、數量不多的寒假作業。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用近乎自虐的速度和精度去完成它們。只有沉浸在這些與家庭、與情感完全無關的、純粹的邏輯和知識裏，她才能短暫地忘記現實的痛苦，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對自我的掌控感。
但她知道，這不過是飲鴆止渴。作業總有寫完的時候，而現實，永無止境。
年三十，家裏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平靜。母親做了一桌比平時豐盛但依舊難掩粗糙的飯菜，父親沉默地倒了一點白酒。電視裏春晚喧鬧的聲音試圖填補席間的空白，但尷尬和冷漠像一層厚厚的油膜，浮在空氣裏，讓人喘不過氣。
母親照例開始發表年度總結與展望，無非是抱怨父親的無能，哀嘆生活的艱辛，最後將期待的目光投向蘇晚意：“明年你就大二下了，要開始考慮實習、考慮未來了，得抓緊啊……” 父親悶頭喝酒，一言不發。
蘇晚意機械地往嘴裏塞着食物，味同嚼蠟。她看着電視屏幕上那些流光溢彩、歡聲笑語的畫面，只覺得無比虛假和遙遠。窗外偶爾傳來零星的、悶悶的鞭炮聲，更襯得屋內的死寂。
飯後，母親收拾碗碟，父親繼續看電視，只是眼神空洞。蘇晚意逃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的刹那，她聽到母親在廚房摔打碗碟的聲音，和一句壓抑的、帶着哭腔的咒罵。
她靠在門板上，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抱住膝蓋，將臉埋了進去。
沒有眼淚。眼淚早在之前無數個夜晚流幹了。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離開這裏。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離開，更是心理上、情感上的徹底割裂。這個家，無法給她任何滋養，只有無盡的消耗和傷害。她不能再把自我價值建立在這個破爛的基座上，也不能再讓他們的戰爭繼續定義她的情緒和人生。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劃亮的第一根火柴，雖然微弱，卻帶來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她要回學校。越早越好。她要申請假期留校，或者在外面找個最便宜的短租。她要打零工，賺取生活費，減少對這個家庭的依賴。她要……把自己從這片爛泥潭裏，連根拔起。
盡管知道前路艱難，每一步都可能踩空，但至少，這是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向外的決定，而不是被動地承受。
就在這時，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她麻木地掏出來看。
不是班級群，也不是任何廣告。
是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ID：岸。
頭像：一片漆黑中，遠處隱約有一線微弱的光，像是海岸線，又像是天際的曙光。
沒有任何驗證信息。
蘇晚意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一直沉到冰海的最深處。剛才那點剛剛燃起的、微弱的決心，被一股更強大的、混合着恐懼、憤怒和荒謬感的寒流瞬間撲滅。
又是他。
換了名字，換了頭像，但那種感覺……那種如影隨形、陰魂不散的感覺，一模一樣。
他想幹什麼？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難道上次圖書館的警告，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痛癢的噪音？還是他覺得，在這種闔家團圓（盡管她的“團圓”如此不堪）的夜晚，她格外脆弱，更容易被攻破？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着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她。她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泛出青白色。
她盯着那個“岸”字，盯着那片漆黑中微弱的光線。
多麼諷刺的名字。對於溺水者而言，“岸”是救贖。但對於她來說，這個“岸”，代表的只有冰冷的、反復的玩弄和羞辱。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通過驗證，也沒有立刻拒絕。
她只是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鞭炮聲似乎密集了一些，電視裏傳來春晚倒計時的喧譁，家裏依舊死寂。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放在了地上。
她沒有做出任何選擇。
只是在這一片冰冷、喧鬧與死寂交織的除夕夜裏，她選擇了，暫時無視。
因爲她知道，無論接受還是拒絕，只要她對這個ID做出反應，就意味着她依然被他牽動着情緒，意味着她還沒有真正上岸——上她自己的岸。
她需要積蓄力量。積蓄離開這個家、離開所有泥沼的力量。
在那之前，任何來自過去的、試圖將她拖回深水的觸手，她都必須，也只能，暫時地、強迫自己，視而不見。
她重新抱起膝蓋，將臉埋得更深。耳畔是遠處模糊的鞭炮聲，和近在咫尺的、自己冰冷而緩慢的呼吸。
冬夜漫長。
但至少在這個寒冷的除夕，在她內心那片凍土的最深處，有一粒極其微小、卻無比堅硬的種子，開始試圖破殼。
那是一粒名爲“逃離”，名爲“自我拯救”的種子。
盡管它生長在冰層之下，不見天日，四周是堅硬的凍土和潛伏的暗影。
但種子本身，已經開始蘇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