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風,像一把把無形的銼刀,打磨着城市的每一個棱角。蘇晚意的大學生活,在一種近乎刻板的規律中,緩慢而沉重地向前滾動。
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座精準的時鍾。早晨六點半準時被鬧鍾驚醒,無論前一晚是否入睡;七點出現在食堂,強迫自己咽下固定的早餐套餐;八點坐在教室固定的後排位置,目光落在黑板或課本上,盡管思緒常常會不受控制地飄向虛無;下午沒課的時候,她會去圖書館,找一個最偏僻的角落,攤開書本,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效率未必高,但姿態必須到位;晚上雷打不動地去操場跑步,耳機裏的音樂換成了更具攻擊性的工業噪音或極端金屬,仿佛只有用更強烈的刺激,才能蓋過心底永不消散的白噪音。
她像一台被設定了強制運行程序的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咬合着“正常”的外殼,內裏的動力卻早已鏽蝕殆盡,全靠慣性在維持。
外表上,她似乎“恢復”了。臉頰有了一點點肉,不再瘦得脫形;頭發也重新有了光澤,被她簡單地扎成馬尾;衣着是千篇一律的寬鬆衛衣和牛仔褲,顏色大多是黑白灰。她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安全,卻也失去了所有屬於自己的色彩和形狀。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她對疼痛的閾值變得很高。生理上的不適——比如胃痛、頭痛、長期的失眠導致的眩暈——她幾乎可以完全忽略,面無表情地繼續手頭的事情。但心理上,卻變得異常敏感和脆弱。一句無心的玩笑,一個稍顯冷漠的眼神,甚至只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挫折,都能在她內心掀起一場無聲的海嘯,讓她需要用極大的意志力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
她開始害怕任何形式的“深度連接”。無論是友情還是潛在的愛情。室友們對她釋放的善意,她接受,但從不主動;同學間的集體活動,她能推則推;有男生嚐試接近她,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同學情誼,她也會立刻豎起全身的刺,用沉默、回避或幹脆的冷漠將對方推開。
她像一只受過電擊的貓,對所有靠近的生物都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她的世界被一層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隔開,她能看見外面的人來人往,笑語歡聲,卻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也拒絕讓任何人走進來。
學業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抓手。她開始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啃那些艱深的專業書籍。不是爲了興趣,也不是爲了前途,更像是一種自我懲罰和證明——證明自己除了那段荒唐的感情,除了被他否定得一文不值的“情感投射”之外,至少還能做對幾道題,看懂幾個理論。
她的成績確實在緩慢回升,甚至比出事前更好。但這並沒有帶來任何成就感,只有一種麻木的、完成任務般的疲憊。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對S市這座城市的疏離感,以及對“沉舟”這個存在深入骨髓的、又恨又痛的記憶。她刪除了所有能直接聯系到他的方式,卻無法刪除大腦裏的信息。他的聲音,他說話的方式,他那張英俊卻冰冷的臉,他在咖啡廳裏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用燒紅的烙鐵燙在了她的記憶皮層上,時不時就會在毫無防備的時刻跳出來,帶來一陣尖銳的幻痛。
她不再特意去回避與他相關的事物——比如他們曾經聊過的音樂、電影、書籍。相反,她開始強迫自己去接觸。聽那些曾經讓她感到共鳴的後搖,看那些他推薦過的晦澀電影,讀那些他提及過的哲學著作。但目的截然不同。她像法醫解剖一具冰冷的屍體,用最冷靜、甚至帶着一絲殘忍的審視目光,去分析這些事物本身,試圖剝離掉所有與他相關的、帶有情感色彩的濾鏡。
她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麼,讓她當初如此沉溺?是這些東西本身的力量,還是她將自己對理想關系的全部幻想,錯誤地投射到了這些東西和他身上?
答案往往是後者。這讓她感到加倍的屈辱和清醒。
十一月中旬,一個陰冷的周末下午。蘇晚意獨自在圖書館,對着一份復雜的數據分析報告頭疼不已。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
手機在桌上震動,不是電話,是社交軟件的推送——她重新下載了,但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功能,用於接收班級通知和小組作業信息。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她本打算像往常一樣直接忽略或拒絕,但目光掃過申請人的ID和頭像時,她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ID:一葉舟。
頭像:一片深秋裏飄在湖面上的、孤零零的梧桐葉。
不是那個深藍色的漩渦。名字和頭像都變了。
但直覺,一種混合着恐懼、厭惡和冰冷憤怒的直覺,像毒蛇一樣猛地竄上她的脊背。
是他。
一定是他。
換了名字,換了頭像,但他還是找來了。
他想幹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難道上次當面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還是他覺得……自己還有機可乘?或者,這又是他無聊時新的消遣?
蘇晚意盯着那個好友申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不是因爲期待或欣喜,而是因爲一種被再次冒犯、被陰魂不散地糾纏的極端憤怒和惡心。
她幾乎想立刻點擊“拒絕”,並附帶一句最惡毒的咒罵。
但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刹那,她停住了。
一種極其冷酷的、近乎自毀的念頭,攫住了她。
爲什麼不通過呢?
看看他到底還想演什麼戲。看看這個曾經用最體面的方式將她尊嚴踩碎的人,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就像旁觀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卑劣的滑稽戲。
而且……內心深處,那個尚未完全熄滅的、充滿恨意的角落,也在叫囂:憑什麼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要刪除就刪除,要加回就加回?憑什麼總是他在掌控節奏?
這一次,她想看看,如果她不按他的劇本走,會怎樣。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冷得讓她肺部發疼。然後,她面無表情地,按下了“通過驗證”。
幾乎在好友關系建立的瞬間,消息就來了。
一葉舟:“晚意?”
(停頓幾秒)
一葉舟:“是我。”
蘇晚意看着那兩個字“是我”,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多麼熟悉的開場。還是那種看似平淡、實則掌控一切的語調。他連一句“你好”或者“抱歉打擾”都懶得加。
她沒有立刻回復。她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液體讓她稍微鎮定了一些。她甚至有空看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色,然後才將目光轉回屏幕。
她打字,速度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摳出來的:“有事?”
簡短,生硬,不帶任何情緒,也絕不給他任何敘舊或寒暄的餘地。
那邊似乎遲疑了一下。“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閃爍了幾次,才發來消息。
一葉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問問你最近怎麼樣。”
蘇晚意幾乎要冷笑出聲。怎麼樣?拜你所賜,像一具還能行走的喪屍。但她當然不會這麼說。
她回:“很好。謝謝關心。”
疏離,客氣,把他隔在千裏之外。
一葉舟:“那就好。之前的事……我一直覺得,或許處理得有些草率。可能給你帶來了不必要的傷害。”
哦?現在知道“傷害”了?蘇晚意盯着這句話,眼神像淬了毒的冰。當初在咖啡廳,他那副冷靜理智、撇清一切責任的樣子,可看不出半點對“傷害”的認知。
她沒有接這個話頭,只是回:“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把“草率”和“傷害”都輕描淡寫地歸爲“過去的事”,堵死他任何試圖深入“解釋”或“道歉”的可能。
對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蘇晚意幾乎能想象屏幕那頭,他微微蹙眉、或許有些不悅的樣子。他習慣了掌控對話的節奏和深度,習慣了對方跟着他的引導走。她現在的反應,顯然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一葉舟:“你好像變了。”
蘇晚意看着這句話,心裏一片冰封的荒原上,似乎卷過一陣凜冽的風。變了?當然變了。被你親手打碎又勉強粘合起來的東西,怎麼可能不變?
她回:“人都是會變的。”
依舊是滴水不漏,不給他任何探究的縫隙。
一葉舟:“……還在S市嗎?”
蘇晚意:“嗯。”
一葉舟:“天氣變冷了,注意保暖。”
這句突如其來的、看似關切的話,讓蘇晚意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多麼虛僞。多麼廉價。她仿佛又看到了咖啡廳裏,他最後那句“希望你以後能遇到真正適合你的人”時的表情,禮貌,得體,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她不想再陪他演這種令人作嘔的、貓捉老鼠的遊戲了。
她直接問:“你到底想說什麼?如果只是寒暄,那到此爲止吧。我很忙。”
這句話發出去,帶着清晰的、不耐煩的驅逐意味。
那邊又沉默了片刻。
一葉舟:“沒什麼。只是……偶爾會想起之前聊天的日子。覺得有些可惜。”
可惜?
蘇晚意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用力而骨節發白。她感覺到那股一直強行壓抑着的、混合着恨意和悲涼的怒火,正在心底瘋狂地沖撞,試圖沖破那層冰殼。
她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決絕。
她打字,這一次,速度很快,帶着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尖銳:
“可惜什麼?可惜一段打發時間的消遣,沒能以更‘體面’的方式結束?還是可惜我這條不夠聰明、被你玩弄於股掌卻又後知後覺的魚,沒有按照你預設的劇本,安靜地遊開?”
“陸沉舟(她第一次在心裏,也是第一次在文字裏,用這個她後來通過某種途徑艱難查到的姓氏來稱呼他,盡管她並不知道‘沉舟’是否就是他的本名),省省吧。你那套‘普通網友’、‘期待偏差’、‘爲你着想’的說辭,在咖啡廳裏我已經聽夠了,也聽膩了。”
“我不是你魚塘裏那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魚。至少現在不是了。”
“別再聯系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否則,我不介意讓你知道,被一條你以爲已經死透了的魚,反咬一口,是什麼滋味。”
發送。
打完這些字,蘇晚意的手抖得厲害,心髒狂跳,但胸腔裏卻有一種近乎暴烈的、暢快的感覺。像終於把哽在喉嚨裏許久的毒刺,狠狠地吐了出去。
她沒有等他的回復,甚至沒有去看他是否“正在輸入”。她直接點開那個“一葉舟”的資料頁,拉黑,刪除,一氣呵成。
然後,她退出軟件,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圖書館裏依舊安靜,只有翻書和寫字的聲音。窗外的天色,似乎比剛才更暗了一些,預示着又一場冬雨即將來臨。
蘇晚意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剛才那股激烈的情緒迅速褪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空蕩蕩的茫然。她並不後悔發了那些話,那確實是她想說的。但她也知道,這種看似強勢的“反擊”,本質上,依然是因爲他還能輕易攪動她的情緒。
她離真正的“放下”和“不在乎”,還差得太遠太遠。
她低頭,看着自己攤開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據,此刻看起來像一片毫無意義的、冰冷的符號森林。
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紙張。
然後,她重新拿起筆,低下頭,強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那些復雜枯燥的符號和邏輯之中。
窗外的第一滴雨,終於落了下來,輕輕敲打在圖書館高大的玻璃窗上。
而那個名爲“一葉舟”的ID,以及它所代表的所有冰冷、虛僞與傷害,連同她剛才那番色厲內荏的“警告”,都被她再次鎖進了心底最深處那個不見天日的牢籠。
她知道,這場漫長的、一個人的戰爭,還遠未結束。
但至少這一次,她沒有選擇沉默地承受,也沒有選擇卑微地乞求。
她選擇了,用自己殘存的、最後一點尖刺,朝着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湖水,狠狠地,擲出了一塊石頭。
盡管她知道,石頭終將沉沒,湖水依舊冰冷。
但至少,她聽到了那一聲,屬於自己的、微弱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