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東歸之路

天寶十一載的春天,沈靈風站在隴山埡口,俯瞰關中大地的第一眼。

自龜茲啓程,她走了整整五個月。從西域的戈壁到河西的綠洲,從隴右的群山到關中的平原,每一步都在遠離她熟悉的壁畫與風沙,每一步都在靠近這個時代最繁華也最危險的權力中心。

此刻,晨霧正在散去。

八百裏秦川在腳下展開,渭河如一條銀練蜿蜒東去,兩岸的麥田初泛新綠,村莊的炊煙嫋嫋升起。更遠處,地平線上有一片朦朧的灰色影子——那是長安的城牆,在春日的陽光下尚看不真切,但已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沉重、恢弘、如一頭沉睡的巨獸。

“那就是京師啊。”

身旁傳來感嘆。說話的是日本遣唐使團的畫師阿倍廣成,一個三十餘歲的清瘦男子,能說流利的漢語,對大唐文化充滿近乎虔誠的向往。靈風在涼州與他們相遇,以“遊歷畫師”身份加入使團,這才得以順利通過層層關卡——安史之亂前的唐朝雖仍開放,但對獨自往來的女子盤查甚嚴。

“阿倍君是第一次來長安?”靈風問。

“第二次了。”廣成眼中閃着光,“五年前隨第九次遣唐使團來過,在鴻臚寺學畫三年。但每次看見長安,還是覺得像在做夢。”

他展開隨身攜帶的素描本,上面已勾勒出隴山至長安沿途的風景:驛站的旗杆、渡口的舟船、田野裏耕作的農夫。筆法雖尚有唐畫的影子,但已有自己的風格——線條更加簡練,尤其擅長捕捉瞬間的動態。

靈風欣賞這種純粹的熱愛。在廣成眼中,長安是文明的燈塔,是值得用一生去學習、去描摹的聖地。他並不知道,這座聖地的地基下,裂縫正在蔓延。

她袖中的沙漏在微微震動。

下球的陰影已經上升到警戒線附近——那表示文明內部出現了嚴重的“結構應力”。而上球的星辰轉速雖平穩,但每當她望向長安方向時,轉速就會輕微加快,仿佛在預警什麼。

使團隊伍開始下山。

三百餘人的隊伍蜿蜒如長蛇:前方是手持節旌的使臣,中間是學者、畫師、樂師、工匠,後面是馱着貢品的馬隊。所有人都顯得興奮,交談聲、笑聲、甚至有人唱起了和歌。只有靈風沉默着,她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遙遠的灰色城牆上。

長安。

師父口中“畫師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

師父曾描述過那裏的景象:朱雀大街寬百步,行道槐樹如碧雲;東西兩市商鋪櫛比,胡商漢賈摩肩接踵;曲江池畔春日宴,進士及第馬蹄疾;大明宮闕接霄漢,貴妃出浴華清池……

但師父也說:“靈風,長安是面鏡子,照得出盛世,也照得出鬼影。你在敦煌畫佛,見的是慈悲;在長安畫人,見的可就不一定了。”

當時她不懂。

現在,當她胸前的印記因靠近長安而持續發燙時,她開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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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隊伍抵達長安城西的開遠門。

時值午後,春日陽光正好。城門高三丈,門洞深邃,進出的人流車馬絡繹不絕。守門的金吾衛仔細查驗了使團的通關文書,又逐一核對人數。輪到靈風時,校尉多看了她兩眼——一個年輕女子,孤身隨遣唐使團入京,確實少見。

“籍貫?”

“沙州敦煌。”靈風遞過過所(通行證),這是她在龜茲托關系補辦的,身份是“遊方畫師沈氏”。

“來長安作甚?”

“觀摩歷代名畫,精進畫藝。”

校尉翻了翻過所,又看看她的畫箱,最終揮揮手:“進去吧。記住,宵禁後不得出行,東西兩市有金吾衛巡視,莫要惹事。”

“謝軍爺。”

穿過門洞的瞬間,靈風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那不是物理上的壓迫,而是無數生命、無數故事、無數欲望交織成的“場”。七百年的帝都,從漢高祖建未央宮,到隋文帝營大興城,再到太宗皇帝定鼎於此,每一塊磚石都浸透了權力更迭的血與淚,每一寸土地都沉澱着文明的榮光與陰影。

她胸前的印記劇烈發燙,幾乎到了灼痛的程度。

同時,袖中的沙漏開始異常震動——上球星辰瘋狂旋轉,下球陰影急速上升,中央的雙螺旋發出只有她能聽見的尖銳蜂鳴。

危險。極度的危險。

不是針對她個人的危險,而是這座城、這個文明,正站在某個臨界點上。歷史的張力已經繃緊到極限,隨時可能斷裂。

靈風強忍不適,跟隨使團入城。

眼前的景象讓她短暫忘記了預警。

朱雀大街果然如師父描述,寬闊得令人窒息。街道以青石鋪就,中央是御道,僅供皇室車馬通行;兩側是行人道,栽種着整齊的槐樹,此時已抽出嫩芽。沿街建築鱗次櫛比,樓閣飛檐,朱欄玉戶,商鋪的旗幡在春風中招展。人流如織,胡漢雜處:戴襆頭的書生、着胡袍的商人、騎馬遊街的貴公子、挑擔叫賣的小販、還有來自西域的舞姬、天竺的僧侶、新羅的留學生……

空氣中有復雜的味道:剛出爐的胡餅香氣、胭脂水粉的甜膩、馬匹的糞便味、酒肆飄出的酒糟味、以及某種更深的、屬於巨大城市特有的“人煙味”。

繁華。無與倫比的繁華。

但這種繁華之下,靈風看見了別的。

她看見一個老乞丐蜷縮在街角,面前破碗空空;看見幾個地痞圍着一個胡商勒索,周圍路人匆匆避開;看見一隊鮮衣怒馬的少年縱馬而過,撞翻貨攤也不回頭;看見深巷裏,一個婦人抱着生病的孩子低聲啜泣……

光明與陰影,富足與貧困,文明與野蠻,在這裏以最密集的方式並存。

“沈畫師覺得如何?”阿倍廣成走到她身邊,滿臉陶醉,“這才是天下中心啊。在日本,我們做夢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景象。”

靈風沒有回答。

她正集中精神“讀取”這座城市的歷史紋路。

閉上眼睛,讓感知蔓延。無數條“時間線”在她意識中浮現:有宏大的王朝興衰線,有細微的個人命運線,有知識傳播的文化線,有資源流動的經濟線……這些線交織成一張巨網,而此刻,網的中心——大明宮方向——正散發出強烈的“扭曲場”。

那是權力過度集中的表征。

當她嚐試感知更具體的危險源時,幾個名字浮現出來:

楊國忠。安祿山。李林甫(雖已死,但餘毒未清)。還有……貴妃。

每一個名字都連接着龐大的能量團,彼此碰撞、拉扯,將整個帝國的命運繃成滿弓。

“沈畫師?”廣成擔憂地看着她蒼白的臉,“你是不是累了?鴻臚寺就在前面,我們可以先安頓。”

靈風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是有些累。我們走吧。”

使團被安置在鴻臚寺旁的客館。因爲靈風是女子,被單獨分配了一個小院,雖然簡陋,但清淨。院中有一棵海棠,正值花期,粉白的花朵開滿枝頭,微風過處,落英如雪。

她放下行囊,第一件事是取出沙漏。

沙漏的震動已稍微平復,但下球的陰影仍停留在高位。她將沙漏放在窗台上,讓春日的陽光照射。在光線下,可以清晰看見沙漏內部的結構:上球的星辰緩慢自轉,每顆星都代表一個“歷史節點”;下球的陰影如活物般蠕動,那是積累的“結構應力”;中央的雙螺旋則像某種精密儀器,實時計算着平衡點。

她咬破手指,在羊皮紙上記錄:

“天寶十一載三月十七,入長安。城市歷史張力達警戒閾值,主要危險源:權臣專權、藩鎮坐大、財政虛耗、社會矛盾積聚。需盡快評估幹預點。”

寫完,血字滲入皮紙。她卷起羊皮紙,藏入畫箱的暗格。

窗外傳來長安城的聲音:遠處的市井喧譁、近處的鳥鳴、更漏聲、巡街武侯的梆子聲……這些聲音構成這座城市的“呼吸”。而在呼吸之下,她能聽見更深沉的“心跳”——那是千萬人的希望與恐懼,匯聚成的時代脈搏。

她將在這裏,開始最危險的編織。

二、太真觀的女冠

在長安立足,需要合理的身份和社交網絡。

靈風選擇的切入點是道教宮觀。

唐代佛道並盛,而玄宗皇帝尤其崇道,自號“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將道教提升至國教地位。長安城中有大小道觀百餘座,其中最特殊的莫過於“太真觀”——雖名爲觀,實則是楊貴妃出家時的居所(貴妃曾號“太真”),如今仍是與皇室關系密切的女冠清修之地。

靈風通過阿倍廣成的關系,結識了太真觀的一位女冠——玉真子。

玉真子年約四十,原是官宦之女,少年入道,精通道典與醫術。她容貌清秀,眼神澄澈,說話輕聲細語,但思維極爲敏銳。第一次見面時,她看了靈風的畫作(靈風特意畫了一幅《老子出關圖》),便道:“沈畫師筆下,有出世之靜,也有入世之憂。奇也。”

“道長何出此言?”靈風謹慎回應。

“老子神情恬淡,這是出世;但青牛蹄下,草葉彎曲的角度暗含勁風,這是入世之憂。”玉真子指着畫面細節,“畫者心中,定有牽掛。”

靈風心中微凜。這道姑的眼力,遠超常人。

幾次往來後,兩人逐漸熟稔。靈風常以“請教道法”爲名拜訪太真觀,實則暗中觀察。她發現這座道觀不簡單:

首先,地理位置特殊。太真觀位於大明宮與興慶宮之間,距楊國忠宅邸僅一坊之隔,且有一條不爲人知的密道可通宮內——這是玉真子某次醉酒後無意透露的。

其次,人員構成復雜。觀中女冠並非全是虔誠修道者,有些是失寵宮人,有些是犯官家眷,還有些身份曖昧,常有人夜半來訪,乘小轎悄然而入,天明前離去。

最重要的是,這裏是一個信息樞紐。女冠們通過爲貴婦做法事、看病、傳授養生術等途徑,接觸各階層人士,收集到的信息在觀內暗中流轉。玉真子作爲觀主親信,掌握着大量隱秘。

靈風花了兩個月時間,才讓玉真子真正信任她。

契機是一次醫療救助。

觀中一位年輕女冠突發急症,高燒譫語,太醫署的人來看過,開了藥卻不見效。靈風認出那症狀類似她在龜茲見過的“熱毒症”,需用西域特有的駱駝刺配合針灸。她冒險一試,三日後女冠病情好轉。玉真子感激不已,終於向她敞開心扉。

那是一個雨夜,兩人在玉真子的靜室對坐,窗外雨打芭蕉。

“沈妹妹,你救我師妹一命,此恩必報。”玉真子斟茶,“我看得出,你來長安不只是爲學畫。有什麼難處,或許我可相助。”

靈風沉默片刻,決定部分坦誠。

“不瞞道長,我確實有所求。我想了解……朝局。”

玉真子手一頓,茶湯微漾。“爲何?”

“我家族在安西,如今邊鎮不穩,家人擔憂。”這是半真半假的理由,“若能知朝中動向,或許可早做打算。”

玉真子凝視她良久,緩緩道:“你不是第一個來打探消息的人。但你是第一個救了我的人再來問的。也罷,我就說些能說的。”

她壓低聲音。

“如今朝中,李林甫雖死,但局面更危。楊相公(楊國忠)接任右相,專權跋扈,尤勝李相。他身兼四十餘使,朝廷財政盡在掌握,但……”

“但?”

“但虛報嚴重。”玉真子聲音更低,“我上月爲楊府一位寵妾看病,無意中看見賬房送來的簡錄。上面記着,去歲河北諸鎮的軍餉,賬面撥出三百萬貫,實發不到二百萬。差額去哪了?楊相公自己的庫房,今年擴建了三次。”

靈風心跳加速。這就是沙漏警示的“財政虛耗”的具體表現。

“還有安祿山。”玉真子繼續,“這位東平郡王,每年進京朝覲,給楊相公的‘孝敬’不下十萬金。作爲回報,楊相公在陛下面前爲他美言,他要兵給兵,要糧給糧。如今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精兵已過十五萬,全是安祿山私兵。”

“陛下不知?”

“陛下……”玉真子苦笑,“陛下近年專心音樂歌舞,朝政多委楊相公。偶爾問起邊事,楊相公只說‘天下太平,四夷賓服’。去年有御史彈劾安祿山有異志,反被楊相公誣陷,流放嶺南。”

雨聲漸急。

靈風腦中快速整合信息:楊國忠貪污軍費,導致邊軍欠餉,戰鬥力下降;安祿山借此收買軍心,壯大私人武裝;而玄宗沉溺享樂,對危機視而不見。這是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終點只能是爆發。

“還有更糟的。”玉真子似乎下了決心,“楊相公爲了斂財,正在推行‘和糴法’——名義上是官府平價購糧,實則以遠低於市價強征百姓存糧。關中各州,已有民怨。而征來的糧食,半數轉入楊家私倉,半數……運往範陽。”

“運給安祿山?”

“以‘賞賜邊軍’爲名。”玉真子點頭,“我師妹的兄長在漕運司當差,親眼見過船隊。他說那些糧船吃水深得反常,懷疑底下還藏着別的東西。”

“軍械?”

“或許。”

靈風感到袖中沙漏劇烈震動。下球的陰影又上升了一格。

“道長爲何告訴我這些?”她問,“這些事,知道越多越危險。”

玉真子端起茶杯,看着水中倒影。“因爲我怕。我怕這座城,這個盛世,哪天突然就塌了。我少年入道,本求清淨,但這幾年,眼見着污濁蔓延,清淨地也不清淨了。沈妹妹,你有醫術,有畫藝,更有我看不透的……某種東西。若真有大難,或許你能做點什麼,哪怕只是讓結局不那麼慘。”

她的眼中,有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

靈風握住她的手。“我會盡力。”

不是敷衍,是承諾。

那夜之後,靈風正式成爲太真觀的“編外人員”。玉真子爲她安排了一個身份:觀中客居畫師,負責繪制道教壁畫和抄寫道經插圖。這給了她合法居留的理由,也讓她能更自由地接觸觀中的信息網絡。

她開始系統地收集情報。

通過女冠們的閒聊,她拼湊出楊國忠的生活規律:每旬逢五逢十在大明宮議事,午後回府處理政務,傍晚常赴宴飲,子時前必歸。他有嚴重的失眠症,需服安神湯才能入睡,且多噩夢——這是他某個侍妾透露的,那侍妾常來觀中求安神符。

通過爲貴婦畫像,她了解到權貴階層的奢靡:一桌宴席耗費百金,一件舞衣繡工千日,一座宅院可容千人。而與此同時,長安城外已有流民聚集,只是被金吾衛擋在城門之外。

通過暗中觀察漕運碼頭,她確認了玉真子的情報:確有大批糧船秘密北運,押運的是安祿山的親兵,連漕運司的官員都不得檢查。

每一份情報,都讓沙漏的下球陰影上升一點。

每一份情報,都讓她更清楚危機的迫近。

但她不能直接行動。楊國忠是當朝右相,安祿山是三鎮節度使,她一個無根無底的畫師,若貿然揭發,只會被輕易碾碎。她需要更巧妙的方式。

這時,她想到了自己的能力。

記憶編織。

在怛羅斯,她曾進入杜仲的夢境,引導他的記憶。那是針對單個個體、具體知識的微調。而現在,她需要針對一個權力核心人物,植入抽象的“概念恐懼”。

理論上可行,但風險巨大。

楊國忠身邊必有術士護衛,夢境是否會被幹擾?他的意志堅定,植入的概念能否生效?更重要的是,若被發現,不僅她自己性命難保,可能連累太真觀上下。

她需要測試。

三、夢的實驗

第一個實驗對象,是一個普通的楊府管事。

此人姓趙,負責采買,常來太真觀爲楊府女眷購買香料。他有個特點:極其迷信,身上常帶着七八個護身符,逢廟必拜,遇觀必捐。玉真子說他“信到骨子裏,反而容易被鬼神所乘”。

靈風花了半個月接近他。

先是“偶然”在他買香料時出現,討論哪種香安神效果最佳;接着“無意”透露自己懂些解夢之術,曾爲多人化解噩夢;最後在他某次抱怨睡不安穩時,“好心”贈他一包特制安神香——香中混入了微量可引導夢境的藥草。

當夜,靈風在自己的小院中布置。

她在靜室中央畫了一個復雜的陣圖——不是道法,而是她根據沙漏中的星圖自創的“意識連接圖”。陣圖以銀粉混合她自己的血繪制,在燭光下泛着暗紅光澤。陣眼處,放置着趙管事白日遺忘在觀中的一枚玉佩——這是重要的“媒介物”,上面沾染着他的氣息。

子時三刻,她坐在陣圖中,雙手捧起沙漏。

閉目,凝神,讓意識沿着陣圖的線條延伸。

起初只有黑暗。漸漸,她“看見”了無數光點——那是長安城中沉睡者的意識碎片。大部分光點微弱而雜亂,像夏夜的螢火蟲。她要尋找的,是一個特定的頻率:與玉佩共鳴的頻率。

找到了。

那是一個渾濁的黃色光點,在意識的海洋中起伏。靈風將意念聚焦,像調整透鏡焦距,漸漸“看清”光點內部:那是趙管事的夢境。

夢境內容很尋常:他在市集采買,與商販討價還價,突然算錯了賬,被楊府總管責罵……

靈風小心地介入。

她沒有改變夢境情節,只是在其中加入了一個“意象”:當趙管事被責罵時,他抬頭看見總管的臉,那張臉突然變成了一本燃燒的賬簿。火焰是綠色的,詭異而安靜,賬簿的每一頁在火中翻動,每頁上都寫着他虛報的采買價格。

夢境中的趙管事驚恐後退。

靈風讓火焰繼續燃燒,直到賬簿化爲灰燼,灰燼落地,變成一堆白骨——那是他克扣銀錢導致某個工匠餓死的隱喻。

然後她抽離。

整個過程不到十息。

次日,趙管事來觀中還玉佩時,臉色蒼白。

“玉真道長,您這安神香……是不是太靈了?”他心有餘悸,“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見賬本燒了,燒完變成骨頭……嚇醒後一身冷汗。”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玉真子淡淡道,“趙管事可是在賬目上有什麼……不安?”

趙管事哆嗦一下,連聲道:“沒有沒有!我這就去廟裏燒炷香,捐點功德……”

他匆匆離去。

靈風在簾後觀察。實驗成功了:概念植入有效,且引發了預期反應。但趙管事只是個普通人,意志薄弱,迷信易擾。楊國忠則不同,他身居高位,心性堅韌,身邊還有高人護衛,夢境必有防護。

她需要更強的力量,更精妙的策略。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做了三次升級實驗。

第一次,她嚐試同時連接兩個目標:趙管事和他的妻子。她在兩人夢中植入同一個意象——一只斷裂的玉鐲(象征家庭破裂),觀察這個意象如何在夫妻各自的夢境中演化。結果發現,相同的種子在不同意識土壤中,會長出不同的“夢之樹”:趙管事夢見玉鐲斷裂是因爲自己賭博輸錢,妻子則夢見是因爲丈夫有外遇。這證明,植入的概念會與目標原有記憶融合、變異。

第二次,她實驗“夢境殘留”。在某個商賈夢中植入“貨船沉沒”的意象後,她連續三夜觀察。發現第一夜夢境清晰,第二夜開始模糊,第三夜幾乎消失,但目標白日在碼頭看見船只時,會莫名心悸。這說明概念植入的效果會隨時間衰減,但可能轉化爲潛意識的“條件反射”。

第三次,也是最危險的一次:她嚐試突破一個低級官員的夢境防護。那官員身邊有個江湖術士給的護身符,夢境外圍有一層淡金色的屏障。靈風用意識“輕觸”屏障,立刻感到反彈——不是攻擊,而是警報,夢境中的官員開始驚醒。她迅速撤離,但回來後發現胸前的印記黯淡了三分,仿佛消耗過度。

實驗結論很明確:

1. 對楊國忠植入概念可行,但需極其小心;

2. 必須使用他會本能關注的核心意象——比如賬簿,那是他權力的來源也是弱點;

3. 需要連續多夜重復植入,強化效果;

4. 必須繞過或削弱他的夢境防護,這需要更強大的“媒介物”。

玉真子提供了關鍵信息。

“楊相公最在意三樣東西:權、錢、命。”她某日對靈風說,“權有陛下恩寵,錢有府庫賬簿,命嘛……他近年特別怕死,養了好幾個方士,煉長生丹,還在宅中布了風水陣。”

“風水陣?”

“據說是請茅山宗師布的‘七星延壽陣’,以七盞長明燈對應北鬥,燈不滅則壽不盡。”玉真子嗤笑,“其實那陣是雙刃劍,確實能聚集天地靈氣護宅,但也讓宅內氣場與外界隔絕。外人想用法術窺探,難如登天。”

靈風沉思。隔絕氣場,意味着她的意識連接也可能被阻擋。

“但陣法總有破綻。”玉真子補充,“七星陣需每七日添一次燈油,添油時七燈短暫熄滅三息。且添油人必須是童男童女,以防污濁靈氣。”

三息時間。足夠了。

“添油何時進行?”

“每月朔日(初一)子時。”玉真子看着她,“沈妹妹,你想做什麼?若涉及楊相公,千萬謹慎。他身邊有真正的修道高手,不是趙管事那種半吊子。”

“我明白。”靈風點頭,“只需道長幫我兩件事:第一,查清楊府添油童仆的出入路線;第二,給我一件楊相公近日貼身之物。”

玉真子猶豫良久,最終嘆息:“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便還你吧。三日後給你消息。”

等待的三天裏,靈風做了最後的準備。

她翻遍師父留下的筆記,找到一種“夢引香”的配方:以曼陀羅花、磁石粉、夢蝶繭灰爲主料,配合她的血煉制。此香燃起時,可大幅增強意識連接強度,但副作用是使用者會極度疲憊,且連續使用可能損傷神魂。

她在小院中秘密煉制,失敗兩次,第三次才成功。得到的香只有三根,每根僅能燃一刻鍾。

她又改進了意識連接陣圖,加入更多星象元素,使其能與沙漏共振。陣圖畫在特制的絹布上,可折疊攜帶。

最重要的,她開始調整自身狀態。每日只食素,飲清露,打坐冥想,讓意識純淨如鏡。她知道這將是一場硬仗,任何雜念都可能導致失敗甚至反噬。

第三日傍晚,玉真子帶來了她要的東西。

“添油童仆每月朔日酉時(下午五點)入府,亥時(晚上九點)出府,走西側角門。領他們的是楊府老仆楊福,此人貪杯,我已安排人在他常去的酒肆‘偶遇’,朔日那晚必醉。”

玉真子遞來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面是一方絲帕。

“這是楊相公三日前在曲江宴上用的汗巾,侍女偷出來賣的。上面有他的汗漬,應夠用了。”

靈風接過絲帕。白色綾綢,一角繡着金色楊字,確實有淡淡汗味,還混雜着龍涎香和酒氣。這是極好的媒介物。

“多謝道長。”她鄭重行禮。

玉真子扶住她,眼中滿是憂慮。“沈妹妹,我知道你必有大事要做。只求你一件事:無論如何,保全自己。這世道,好人本就不多。”

靈風點頭,卻說不出承諾的話。

保全自己?從她成爲錨點那刻起,這就已是奢望。

四、七夜賬簿

天寶十一載四月初一,朔日。

黃昏時分,靈風換上深灰色道袍,將長發束成道髻,背起特制的畫箱——箱內不是顏料,而是夢引香、陣圖絹布、沙漏、以及那方絲帕。她對玉真子說要去城外寫生,可能數日方歸。

實際上,她在楊府西側兩坊外,租了一間臨街小閣樓。窗口正對楊府西牆,直線距離約三百步,是意識連接的有效範圍。

酉時三刻,她看見兩個紅衣童仆在老者帶領下,從角門入府。老者步履蹣跚,果然醉態可掬。

戌時(晚上七點),天色全黑。

靈風在閣樓內布置。地面清掃幹淨,鋪開陣圖絹布——直徑五尺的圓形陣,外圈是二十八宿,中圈是五行八卦,內圈是雙螺旋結構,與沙漏呼應。陣眼處放置楊國忠的絲帕。

她點燃第一根夢引香。

青煙嫋嫋升起,不散不直,而是在空中盤旋,漸漸形成螺旋狀。奇異的是,煙沒有味道,或者說,那味道直接作用於意識而非嗅覺——靈風感到眉心微微發脹,視野變得更加清晰,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細微能量流。

子時將近。

她坐在陣圖中央,雙手捧起沙漏。沙漏中的星辰開始加速流轉,與陣圖產生共鳴。絹布上的線條逐一亮起銀光,整個房間籠罩在朦朧的光暈中。

窗外傳來打更聲:子時三刻。

就是現在。

靈風閉目,將全部意識聚焦於絲帕。汗漬中的氣息被她無限放大,成爲連接彼端的橋梁。她“看見”一條光的路徑,從陣圖延伸出去,穿過街道,越過楊府高牆,避開巡邏的家丁,最終抵達宅院深處的一間臥房。

臥房外有淡淡的金光屏障——那是七星陣的防護。但此刻,屏障出現了短暫的波動:七盞長明燈同時熄滅,三息後再依次點燃。

就在這三息間,靈風的意識如遊魚般潛入。

她進入了楊國忠的夢境。

出乎意料,夢境並非奢華場景,而是一片荒原。

灰蒙蒙的天空,龜裂的大地,遠處有枯樹如鬼爪。楊國忠獨自站在荒原中央,穿着宰相官服,卻赤着腳,手中捧着一本巨大的賬簿。賬簿厚達尺餘,封面是深褐色牛皮,邊緣鑲金,但已經磨損。

他正在翻看賬簿,每翻一頁,臉色就蒼白一分。

靈風以旁觀者視角觀察。她不能直接現身,那會驚醒目標,只能作爲夢境的一部分“寄生”。

她開始植入意象。

首先,她讓荒原起風。風不大,但卷起沙塵,迷了楊國忠的眼。他揉眼再睜開時,發現手中的賬簿在自動翻頁——不是他在控制,是風在吹動。

翻到的某一頁,上面寫的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人名:張三,河北戍卒,欠餉十五貫;李四,隴右府兵,欠餉二十貫;王五,安西健兒,欠餉三十貫……

人名密密麻麻,寫滿整頁。

楊國忠皺眉,想合上賬簿,但合不上。風繼續吹,翻到下一頁。

這一頁是圖畫:一群骨瘦如柴的士兵,手持生鏽的刀槍,站在破敗的城牆上。城牆下,黑壓壓的敵軍正在集結。

再下一頁:長安城,朱雀大街,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落葉翻滾。兩旁的店鋪全都關門,有些門板上貼着封條。

楊國忠開始出汗。他想喊人,但荒原上空無一人,只有風聲。

這時,靈風植入核心意象。

賬簿突然開始燃燒。

不是從邊緣燒起,而是從內頁自行冒火。火焰是詭異的綠色,沒有溫度,但燒得極快。楊國忠想扔掉賬簿,但手像粘在上面,甩不脫。

他眼睜睜看着火焰吞噬一頁頁紙。

每燒完一頁,灰燼不落地,而是懸浮空中,重組形狀。第一頁灰燼變成一根肋骨,第二頁變成一塊脊椎,第三頁變成頭骨……很快,空中懸浮起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

不,不是一具。

是十具,百具,千具。

成千上萬的骨架懸浮在荒原上空,空洞的眼窩全部“看向”楊國忠。它們不移動,不攻擊,只是靜靜地懸浮,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形成一片白骨森林。

楊國忠終於發出嘶吼。

不是聲音,而是夢境本身的震蕩。靈風感到強烈的排斥力——目標要驚醒了。

她立刻抽離。

回歸閣樓時,第一根夢引香剛好燃盡。她渾身被汗水浸透,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腦中嗡嗡作響,像被重錘擊打過。最明顯的變化是: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皮膚透明度又增加了一分,在燭光下幾乎能看見骨骼的淡影。

存在磨損加劇了。

但她顧不得這些,迅速記錄:

“朔日夜,首次植入成功。目標反應強烈,夢境排斥力強。需連續植入鞏固。”

她收拾好東西,在閣樓休息到天明。第二日,她沒有回太真觀,而是繼續留在閣樓,調養精神。夢引香對神魂的消耗極大,她需要至少十二個時辰才能恢復。

初二夜,她再次潛入。

這次楊國忠的夢境變了:是在朝堂上,他正向玄宗奏事。但當他展開奏折時,奏折突然變成燃燒的賬簿;當他開口說話時,吐出的不是言語,而是一塊塊碎骨。

排斥力依然強烈,但比第一夜稍弱。

初三夜,夢境變成楊府庫房。金錠銀錠堆積如山,但當他觸摸時,金銀融化,流出黑色的血,血中浮起白骨。

連續三夜,靈風每晚植入相似的意象核心:賬簿-燃燒-白骨。每次植入,她都感到自身的“存在感”在被剝離一部分。到第三夜結束時,她照鏡子,發現自己左臉頰的一顆小痣消失了——不是褪色,是徹底不見了,皮膚光滑如從未有過。

初四夜,她做了調整。

前三夜是“恐懼植入”,今夜她要加入“緩解暗示”。當楊國忠在夢中被白骨圍困時,她讓天空出現一線光,光照處白骨化爲塵埃,塵埃落地,長出青草。同時,一個模糊的聲音(她模仿玄宗語調)在夢中說:“清賬目,安軍心,可解此厄。”

這是給出出路:只要他停止克扣軍餉,噩夢就會緩解。

初五、初六夜,重復強化這個模式:先恐懼,後緩解。

到第七夜,四月初七,靈風已極度虛弱。

她坐在陣圖中,點燃第三根也是最後一根夢引香。香燃起時,她咳嗽起來,咳出的痰中帶有血絲——神魂損傷的征兆。鏡中的她,變化更加明顯:頭發失去光澤,眼底有深重陰影,最可怕的是,當她集中精神時,身體會輕微透明化,像即將消散的霧氣。

但她必須完成最後一夜。

今夜的目標,是讓植入的概念“固化”爲潛意識的直覺反應。

她潛入時,楊國忠的夢境出乎意料的平靜。

是在書房,他正在批閱公文。窗外月色很好,一切都正常。但當他伸手去拿茶杯時,茶杯突然變成了一小塊指骨。他縮手,再看,指骨又變回茶杯。

這個細微的、持續的異化,比前幾夜的宏大恐怖更折磨人。

靈風維持這個狀態整整一刻鍾。讓夢境在正常與異常間反復切換,讓楊國忠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幻的邊界。最後,在他精神最疲憊時,她植入最終意象:

他面前的公文自動攤開,變成那本燃燒的賬簿。但這次,火焰中浮現一行金字:

“河北軍餉,欠三月。”

只有這七個字,反復閃爍。

夢引香燃盡。

靈風徹底脫力,癱倒在陣圖中。她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渙散,記憶在流失,甚至有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在哪兒、在做什麼。是胸前的印記傳來灼痛,才讓她勉強保持清醒。

她掙扎着收起陣圖、沙漏、灰燼。跌跌撞撞離開閣樓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回到太真觀的小院,玉真子正在等她。

“沈妹妹!”玉真子扶住她,觸手冰涼,驚道,“你怎麼……怎麼變成這樣?”

靈風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玉真子急忙扶她進屋,喂她服下養神湯藥。整整一天一夜,靈風都在昏睡,時而夢囈,時而驚悸。玉真子守在一旁,發現靈風的頭發在枕上脫落了許多,且新長出的發根竟是……銀白色。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子,一夜白頭。

次日黃昏,靈風才悠悠轉醒。

“我睡了多久?”她聲音沙啞。

“一天一夜。”玉真子紅着眼眶,“你到底做了什麼?神魂損傷至此,至少要折壽十年!”

靈風勉強坐起,看向鏡中。

鏡中人陌生得讓她心悸:面色蒼白如紙,眼底深陷,最刺目的是鬢角——原本烏黑的長發中,赫然出現一縷刺眼的銀白,從額角直插發髻,如一道閃電凍結在黑夜。

但她笑了。

因爲玉真子下一句話是:“還有件奇事。今早楊府傳出消息:楊相公突然下令,核查河北諸鎮軍餉賬目,還親自批了條子,補發三個月欠餉。戶部的人都驚呆了,說太陽打西邊出來。”

成功了。

楊國忠在夢境中反復經歷的恐懼,最終轉化爲潛意識的“避險行爲”。他未必真正醒悟,但在夢境暗示下,他直覺地感到“不清賬會有大禍”,於是做出了反常的舉動。

雖然這舉動可能只持續數月,雖然他只是補發而非徹底改革,但足夠了。

這三個月全餉,能讓河北邊軍暫時穩定;這三個月時間,能讓安祿山的煽動遇到阻力;這三個月緩沖,或許就能改變某些士兵的命運,推遲某個臨界點的到來。

靈風靠在床頭,看着窗外海棠花飄落。

花瓣如雪,落在她銀白的發梢上。

代價慘重,但她不悔。

五、長安的陰影

補發軍餉的消息,在長安激起微小漣漪。

大部分官員認爲是楊國忠一時興起,或是爲了安撫河北將領。只有少數知情人感到不安:楊相公向來對邊鎮吝嗇,此次反常,背後必有緣故。

靈風在太真觀靜養了半個月。

這期間,她發現“存在磨損”出現了新症狀:不僅是他人對她的記憶淡化,連她對自身記憶也開始受影響。

某日,她想回憶師父的臉,卻發現記憶中師父的面容模糊了。不是忘記,而是像隔了一層毛玻璃,五官細節都在,但組合起來的“神韻”消失了。她急忙翻出師父留下的畫像,看着畫中熟悉的笑容,卻感到一種奇怪的疏離——仿佛畫中人與她記憶中的師父不是同一個人。

又一日,她嚐試畫一幅自畫像。

這是畫師的基本功,她過去每年都會畫一幅,記錄自己的變化。但這次,當她對鏡描摹時,手在顫抖。不是身體虛弱,而是認知上的困難: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卻無法準確把握“這個人”的特征。眼睛的弧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度,每個局部她都熟悉,但當她試圖將它們組合成“沈靈風”時,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最後畫出的肖像,技法無可挑剔,但玉真子看了卻說:“畫得好,但……不太像你。”

“哪裏不像?”

“神氣不像。”玉真子斟酌詞句,“畫中人太靜了,靜得像潭死水。而你,雖然也靜,但那靜底下有東西在流動。”

靈風明白,是她正在失去“自我的錨點”。

當世界逐漸遺忘她時,她對自己的認知也在鬆動。就像一幅畫,如果所有看過它的人都忘記了它,連畫家本人也漸漸忘記自己畫過它,那麼這幅畫是否真的存在過?

這個哲學問題,成了她切身的困境。

爲了對抗遺忘,她開始更詳細地記錄。

在羊皮紙上,她不僅記錄幹預事件,也開始記錄個人記憶:師父教她調色的某個午後,敦煌莫高窟某個洞窟的壁畫細節,龜茲客棧老樂師的篳篥聲,怛羅斯戰場的氣味……

她發現一個規律:當她用血書寫時,記憶會相對牢固;用墨書寫,則容易模糊。似乎她的“存在”需要以實質的犧牲爲代價,才能錨定在歷史中。

與此同時,長安的局勢繼續惡化。

盡管楊國忠補發了三個月軍餉,但這只是杯水車薪。安祿山在範陽的擴軍步伐沒有停止,反而加速。通過玉真子的網絡,靈風得知幾個新情報:

第一,安祿山最近頻繁接見粟特、契丹、奚族首領,賜以重金,明顯在組建多民族聯軍。

第二,有大批工匠被秘密送往範陽,不是普通匠人,而是擅長制造攻城器械、鎧甲、弩機的軍工匠。

第三,最危險的信號:安祿山以“防備契丹”爲名,奏請將河東節度使麾下的精銳“曳落河”(胡人精銳騎兵)調歸自己指揮。而楊國忠竟然同意了——不是被夢境影響,而是安祿山送來了更大一筆賄賂。

“曳落河有八千人,是天下最驍勇的騎兵。”玉真子憂心忡忡,“若歸安祿山,就如猛虎添翼。”

靈風袖中的沙漏再次劇烈震動。

下球陰影已升到危險區域,上球星辰出現異常閃爍——那是重大歷史事件即將發生的預兆。

她知道,自己之前的幹預,只是暫時延緩,未能扭轉根本趨勢。楊國忠的貪欲和玄宗的昏聵,加上安祿山的野心,這三股力量形成的漩渦,已經大到不是幾次托夢能改變的了。

她需要新的策略,也需要……接受現實。

四月底的一個午後,阿倍廣成來訪。

這位日本畫師在長安如魚得水,每日奔走於各寺院、畫院,臨摹名家作品,進步神速。他帶來一個消息:大明宮翰林院正在征集畫師,爲新建的“花萼相輝樓”繪制壁畫,報酬豐厚,且有機會面聖。

“沈畫師不去試試嗎?”廣成熱情道,“以你的技藝,定能入選。而且……”他壓低聲音,“我聽說貴妃娘娘可能親臨遴選,若得娘娘青睞,前途無量。”

靈風本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停住了。

貴妃。

那個在歷史記載中模糊而傳奇的女子,那個被後世稱爲“紅顏禍水”卻也可能只是時代犧牲品的貴妃。她與這場危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她所在的深宮,是靈風尚未觸及的信息盲區。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遴選何時?”她問。

“五月初五,在興慶宮沉香亭。”廣成高興道,“我替你報名!就說你是我的同門師妹。”

靈風點頭同意。

她需要靠近權力核心,需要了解玄宗與貴妃的真實狀態,需要評估是否有其他幹預可能。而畫師身份,是她最好的掩護。

廣成離開後,玉真子從屏風後走出。

“你真要去?”她面色凝重,“興慶宮不比太真觀,那裏眼線衆多,規矩森嚴。而且貴妃……她身邊有個厲害人物。”

“誰?”

“張雲容。”玉真子道,“貴妃的貼身侍女,實際是茅山派高手,精通道法、醫術、毒術。貴妃能保持青春美貌,據說全靠她的丹藥和按摩術。此女極其敏銳,你若在她面前動用術法,必被發現。”

靈風記下這個名字。“我會小心。”

“還有,”玉真子猶豫了一下,“我近日聽到一個傳聞,不知真假:貴妃其實……知道安祿山有異心。”

“什麼?”

“據說安祿山每次入宮,對貴妃極其恭敬,甚至認作養母。但貴妃私下曾對親近侍女說:‘此胡兒眼中,有豺狼之光。’她勸過陛下提防,但陛下不以爲然,反笑她多疑。”

靈風心中一動。如果貴妃真有警覺,或許能成爲潛在的同盟——當然,這想法極其危險,但值得探究。

五月初五,端陽節。

長安城處處懸掛艾草菖蒲,百姓飲雄黃酒,賽龍舟。興慶宮內更是裝飾一新,沉香亭四周懸掛紗幔,擺放冰鑑,以驅暑氣。

靈風隨阿倍廣成早早入宮。

穿過重重宮門時,她能清晰感受到此地的“歷史濃度”——每一塊地磚都浸透着權力博弈,每一道廊柱都見證過陰謀陽謀。沙漏在袖中持續震動,越靠近沉香亭,震動越強。

亭內已聚集了三十餘位畫師,有官方的翰林待詔,也有民間名家。衆人或坐或立,低聲交談,氣氛緊張而興奮。

辰時三刻,宦官尖細的聲音響起:

“貴妃娘娘駕到——”

所有人跪伏在地。

靈風低頭,餘光看見一襲鵝黃羅裙從眼前飄過,裙擺繡着繁復的牡丹,金線在陽光下閃爍。香氣隨之而來,不是尋常脂粉香,而是混合了龍腦、沉香、檀香、以及某種清冷花香的復雜氣息,聞之令人心神一蕩。

“平身。”

聲音清越,如珠玉落盤。

靈風起身,終於看清了這位傳奇女子。

楊玉環,時年三十四歲,正是一個女子最美的年紀。她身着鵝黃窄袖襦裙,肩披霞帔,頭梳高髻,簪着步搖金釵。容貌確實絕美,但最動人的不是五官,而是那種渾然天成的風韻:豐腴而不臃腫,嫵媚而不輕浮,尤其是一雙鳳眼,流轉間既有少女的天真,又有婦人的慵懶,還有一絲……極深的疲憊。

她斜倚在沉香亭主位的貴妃榻上,身後站着兩個侍女。左邊那個年長些,面容嚴肅,應是玉真子說的張雲容;右邊年輕些,手捧金盤,盤中放着時令水果。

“開始吧。”貴妃懶懶道,“本宮想看看,如今長安的畫師,都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畫師們依次展示作品。

大多是工筆花鳥、山水人物,技法精湛,但缺乏新意。貴妃看了幾幅便意興闌珊,直到一位年輕畫師呈上一幅《貴妃出浴圖》。

畫中貴妃半掩羅裳,從華清池起身,水珠晶瑩,肌膚如雪,周圍宮女環繞,煙霧氤氳。技法大膽,色彩豔麗,將貴妃的美貌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場畫師都屏住呼吸——這題材太過僭越,但也太過誘人。

貴妃靜靜看着畫,許久不語。

就在衆人以爲她要發怒時,她忽然笑了。

“畫得不錯。”她說,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畫錯了地方。”

“娘娘恕罪!”年輕畫師伏地顫抖。

“華清池的水,是溫泉,有硫磺味,所以煙霧該帶些黃色,且上升速度較快。”貴妃緩緩道,“你畫的煙霧太白了,也太柔了,像江南的晨霧。還有,本宮出浴時,從不讓人靠這麼近。”

她竟在點評繪畫技法。

年輕畫師愕然抬頭。

貴妃揮揮手:“賞十金,退下吧。”

畫被收走,畫師謝恩退下。衆人這才明白,貴妃是真的懂畫,且眼光毒辣。

輪到阿倍廣成。他呈上一幅《富士雪景圖》,以唐畫技法描繪日本山水,別具一格。貴妃頗感興趣,問了幾個關於日本風物的問題,廣成對答如流。最後貴妃道:“異國風光,倒也有趣。賞。”

然後是靈風。

她呈上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圖》。

沒有人物,只有庭院一角,海棠樹下,石凳上搭着一件鵝黃披風,凳旁掉落一支金步搖。畫面空無一人,但通過披風的褶皺、步搖的位置、以及樹上被驚飛的一只雀鳥,暗示剛剛有人在此小憩,此刻或許去了池邊,或許回了屋內。

留白。極致的留白。

貴妃坐直了身體。

她看了很久,久到亭內空氣都仿佛凝固。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民女沈靈風,沙州人士。”

“沈靈風……”貴妃重復這個名字,“好名字。畫也好。這畫裏沒有人,卻處處是人。這庭院,本宮看着眼熟。”

靈風低頭:“民女曾有幸觀摩太真觀庭院,心有所感。”

太真觀,那是貴妃出家時的居所。

貴妃眼中閃過一絲追憶,隨即恢復平靜。“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二。”

“可曾婚配?”

“不曾。”

貴妃點點頭,對身旁的張雲容低語幾句。張雲容深深看了靈風一眼,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皮囊看透內裏。

片刻後,張雲容道:“娘娘說,沈畫師技法新穎,可入翰林畫院學習。每月朔望,可入宮爲娘娘畫像。”

這是天大的恩典。

在場畫師無不羨慕甚至嫉妒。靈風卻心中一沉——靠近權力核心固然是計劃,但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反而危險。

她只能謝恩。

遴選結束,衆人退下。靈風正要離開,張雲容叫住了她。

“沈畫師留步。”

靈風轉身。張雲容走近,她約莫四十歲,面容平凡,但眼神深不可測。更特別的是,靈風能感覺到她周身有淡淡的能量場——那是修道有成的標志。

“娘娘很喜歡你的畫。”張雲容語氣平淡,“但娘娘也讓我提醒你:宮中不比民間,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尤其作畫,該畫的畫,不該畫的,一筆都不要多。”

這是警告。

靈風垂首:“民女明白。”

“還有,”張雲容的目光掃過她的鬢角,在那縷銀白上停留一瞬,“沈畫師年紀輕輕,爲何已有白發?”

靈風早有準備:“家母早逝,民女幼年多病,大夫說先天不足,未老先衰。”

“哦?”張雲容不置可否,“我略通醫術,觀你面色,似有神魂損傷之兆。可需我爲你看診?”

“不敢勞煩。”

兩人對視片刻。

張雲容忽然伸手,食指輕觸靈風眉心。

靈風渾身僵住,不敢動彈。她感到一股清涼氣流從眉心滲入,迅速流遍全身,最後匯聚於胸前印記處。印記本能地收縮、隱藏,但似乎已被感知到。

“有意思。”張雲容收回手,眼中閃過訝異,“你體內……有某種非比尋常的東西。不是病,也不是尋常道法。”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沈靈風,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麼目的。但若你敢對娘娘不利,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神魂俱滅。”

威脅赤裸而直接。

靈風保持平靜:“民女只願爲娘娘畫像,別無他想。”

“最好如此。”張雲容轉身,“五日後,辰時,玄武門等候,自有人接你入宮。”

她飄然而去。

靈風站在原地,後背已被冷汗浸溼。

張雲容比她預想的更強大,更敏銳。在這樣的人物眼皮底下活動,難度倍增。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走出興慶宮時,天色已近黃昏。長安城華燈初上,朱雀大街兩側酒樓歌館開始喧鬧,胡姬的歌聲隱隱傳來,混合着酒香與笑語。

盛世依然在繼續。

但靈風知道,這盛世的根基,已經蛀空了。

她抬頭看向東北方向——那是範陽的方向,安祿山的大本營。

沙漏在袖中震動,上球星辰的閃爍頻率,已達危險節奏。

時間,不多了。

而她的下一次幹預,必須在深宮之中,在那個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身邊,在那個全天下最危險的侍女監視下,悄然進行。

她摸了摸鬢角那縷銀發。

那是代價,也是勳章。

長安的暗流,正在匯聚成漩渦。

而她,必須在這漩渦中,找到那根能改變流向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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