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小年,落雲京大雪。
律陰司提早散值,梧舟留下幫值夜老書吏整理文書。雪光映窗,老書吏在火盆邊打盹。就在梧舟準備熄燈時,一陣被風雪撕扯得變形的拍門聲和嘶喊從前院傳來。
來的是巡城兵馬司的小校,渾身溼透,面無人色:“西城永寧坊……薛太醫府上……闔府二十餘口……和崔府一模一樣!”
他抖索着掏出一個油布包。裏面,赫然又是一封素白無字拜帖,左下角,那滴朱砂血淚印記,紅得驚心。
何清、江晏被急召回,臉色死灰。指揮使的馬車幾乎同時抵達,車廂裏傳出壓抑的怒吼。
永寧坊薛府,景象重現。死寂,血腥,紅線封喉。太醫院院判薛濟同倒在藥圃旁的書房,手捏幹草,血染葛衫。書桌攤開的醫案手札上,墨跡新鮮,記錄着某位“貴人”的隱晦脈案與幾味罕見相沖的藥物。
而最令人骨髓發寒的,是書桌對面粉壁上,淋漓未幹的血字:
“多言者戮”
狂亂,猙獰,帶着刻骨的嘲諷與警告。
指揮使背對衆人,身影僵硬:“清理幹淨。所有相關之物,包括牆皮,全部帶走。”他頓了頓,聲音低啞,“薛太醫……近日風聞,曾私下議論宮中某位貴人脈象,頗有疑慮。”
話如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梧舟搬運屍體,指尖冰涼。目光掃過牆上血字,薛濟同怒睜的雙目。多言者戮——不止殺人,更要誅心。
這一次,現場多了死者臨終的微弱掙扎痕跡:打翻的硯台,踢倒的矮凳,扯落的帷幔。反襯出凶手的從容與精準。
後半夜,雪停月出,清冷月光映着覆雪庭院中未淨的血污。梧舟在搬運一具仆役屍體時,眼角瞥見書房後窗外的雪地上,有幾道極淺的、平行的拖痕,指向院牆。
不似腳印。他趁無人注意,蹲身拂開薄雪。凍土上的痕跡更清晰:細,邊緣光滑,深約半分,間隔均勻。
像某種細長物件拖曳而過?劍穗?系着重物的繩索?
他正凝神,身後傳來咳嗽。江晏在不遠處冷冷看着他。
梧舟起身,低頭繼續幹活。江晏的目光,如芒在背。
回程馬車碾過積雪,吱嘎作響。梧舟閉眼,腦海畫面紛亂:飛檐黑影、未竟奏章、淋漓血字、雪地拖痕、“清道夫”……懷中的木屑隔着衣物,隱隱發燙。
回到律陰司,天邊泛青。指揮使鐵青着臉再次嚴令封口。
梧舟被江晏單獨叫進僻靜值房。門關,微光中,江晏眼布血絲,形如繃斷之弦。
“雪地裏的痕跡,我看到了。”江晏嘶啞道,“你怎麼想?”
梧舟沉默片刻:“不似腳印。或許是凶手某種移動工具所留,也可能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江晏冷笑逼近,聲音壓得極低,混合嚴厲與乞求,“梧舟,停下!崔琰,薛濟同,已是第二個!下一個是誰?會不會輪到律陰司?輪到你我?‘朱痕’背後的人,不在乎多幾條人命!你的小聰明,抵得過他們的手段?”
他猛地抓住梧舟肩膀,手指用力:“律陰司上下幾十口,都有家小!你想讓他們都變成牆上血字嗎?”他喘息着,憤怒漸被悲哀取代,“梧舟,我們看你長大。這世道,正直和好奇會害死人。裝聾作啞,才是保命之道。算我求你,忘了痕跡,忘了‘朱痕’。等風頭過去……”
他鬆手,背過身,肩膀微聳。
梧舟喉頭堵塞,看着江晏佝僂的背影:“我明白了,江叔。”
“去吧。今天不用點卯。出去走走,別待在衙裏。”
梧舟默默退出。黎明前的律陰司,死寂灰藍。他裹緊公服,走入未醒的街巷。
不知不覺,又近西城。遠遠望見永寧坊方向的警戒障壁與人影。他拐進一條背街深巷,積雪無人,咯吱作響。巷盡頭是半掩門的廢棄土地廟。
經過廟門時,一聲極輕微的、似金屬摩擦的“咔嗒”聲從內傳出。
梧舟頓步,側耳。唯有風聲。
他推門而入。廟小破敗,積塵蛛網,神像斑駁,供桌倒塌。角落堆着爛木雜物。
空無一人。
正欲退出,目光掃過供桌下最深陰影,驟然凝固——一點微弱反光。
蹲身細看,是一不足拇指長的金屬小管,大半掩塵。撿起拂灰,入手冰涼沉重。造型奇特,似截斷的極細管狀物,一端磨損,另一端帶精巧倒鉤接口。材質烏金,刻有細微難辨紋路。近接口處,沾着一點幹涸發黑的污漬。
湊近鼻尖,一股極淡的、混合血腥與特殊腥甜的氣味。
與木屑上的氣味,同源。
且這形狀接口……他猛然想起,十二樓破碎門板的榫卯縫隙裏,曾有過類似金屬碎屑!
心髒狂跳。此物出現在此,沾有凶案現場氣味……巧合?故意遺落?匆忙丟棄?
他霍然起身,警惕四顧。破廟寂巷,唯有風雪嗚咽。
緊攥金屬管塞入懷中最貼身處。他仔細勘查廟內外及附近雪地。
除了自己的腳印和貓狗痕跡,再無其他。那可能發出聲響、遺落此物的人,如融化於風雪,無影無蹤。
是“朱痕”?與之相關者?無意破綻?還是又一個警告或謎題?
梧舟立於漸大的風雪中,回望破廟,遠眺永寧坊輪廓。
懷中金屬管,如燒紅的炭,熨燙胸口。
何清的哀求,江晏的恐懼,指揮使的暴怒,牆上淋漓血字……所有畫面聲音交織,指向那無字帖與朱痕後的黑暗旋渦。
他知道,自己已踏進去了。
或許,從十二樓飛檐下抬頭的那一刻,便無法抽身。
他拉緊衣領,埋下半張臉,轉身,朝與律陰司相反的方向,邁步走入漫天大雪。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