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翠微山回到白鷺書院,已近三月末。春意漸濃,書院內的草木越發蓊鬱,但某種無形的緊繃感,卻並未隨着季節更替而消散,反而因另一件事的發生,愈發沉甸甸地壓在知情者心頭。

就在回書院後的第三天夜裏,落雲京又出事了。

這一次,不是朝廷命官,而是戶部下屬“清吏司”的一名主事,姓吳,官階不高,卻掌管着部分地方錢糧賬目的復核。吳主事深夜在家中書房暴斃,死狀與崔琰、薛濟同如出一轍——紅線封喉,無聲無息。現場同樣留下了一封無字帖,朱痕印記宛然。

消息傳來時,洛舟正在聽濤閣內擦拭書架。他聽到兩名前來查找律法典籍的生徒低聲議論,心頭便是一沉。吳主事……他隱約記得,在律陰司某些未及深查的舊檔邊緣,似乎有提及此人曾對某年江南稅銀的解送賬目提出過異議,但後來不了了之。

“朱痕”再次出手,目標指向了更低層、卻可能觸及某些錢糧實務關竅的官吏。這意味着什麼?清理的範圍在擴大?還是說,某些隱藏在更高處的秘密,正通過清除這些可能接觸到邊角證據的小人物,被一層層掩蓋、加固?

洛舟感到一陣寒意。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濁。而他,不僅身陷其中,還與執刀者達成了危險的交易。

當晚,便是約定好的三日之期,子時初刻,書院西北角廢園。

廢園名副其實,早已荒棄多年,殘垣斷壁間野草蔓生,只有一座半塌的假山和幾株歪斜的老樹,在月色下投出猙獰的影子。夜風穿過破敗的窗櫺和空洞的門廊,發出嗚嗚的聲響,更添陰森。

洛舟提前一刻到來,隱在一叢茂密的荒草後,屏息凝神,仔細觀察四周。他穿了最便於活動的深色短打,袖口褲腳扎緊,心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子時剛到,一道黑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假山頂端。依舊是那身便於夜行的深色勁裝,面巾覆臉,只露出一雙在月光下愈發顯得幽深墨藍的眼眸——正是紅酥手,玉簟。

她居高臨下,目光掃過洛舟藏身之處,並未言語,只輕輕一躍,便如落葉般飄然落在假山後的空地上,落地無聲。

洛舟從藏身處走出,來到她面前三步外站定,拱手爲禮,沒有多餘廢話。

玉簟打量了他一下,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他的準時和謹慎。“今晚,先教你如何調整呼吸,收斂氣息,以及最基礎的步伐移動。”她的聲音透過面巾,依舊是那低柔微啞的調子,但在這荒園月夜,少了幾分僞裝雜役時的木訥,多了幾分屬於“玉簟”的清晰與冷冽。

她講解得很簡潔,卻直指要害。如何讓呼吸悠長綿密,與周遭環境的氣流相合,減少被感知的可能;如何控制肌肉,讓腳步起落間盡可能消除聲響,並借助地形陰影隱藏身形。她甚至演示了兩種極其簡單、卻非常實用的步法,一種用於直線快速接近或遠離,另一種用於小範圍內的靈巧騰挪。

洛舟學得極其專注。他知道機會難得,更知這是保命的本事。他本就有在律陰司觀察屍傷、揣摩凶手動作的經驗,對人體發力與姿態有些模糊的理解,此刻在玉簟的點撥下,竟覺得有些脈絡豁然開朗。他模仿着她的姿勢,調整呼吸,嚐試邁步。

起初自然生澀,甚至險些絆倒。玉簟並不催促,也不糾正,只是靜靜看着,墨藍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顯得平靜無波。直到洛舟自己反復嚐試,摸到一點門道,氣息漸穩,腳步漸輕時,她才再次開口,指出幾處細微的發力錯誤和節奏問題。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洛舟已能勉強按照她教授的方法,在假山石間較爲安靜地移動,氣息也平穩了許多,雖然遠談不上高明,但比起之前,已是天壤之別。

“悟性尚可。”玉簟難得地評價了一句,語氣平淡,“但基礎太差,體力不足。欲速則不達,需持之以恒。”

“我明白。”洛舟停下動作,微微喘息,額角已見汗。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玉簟忽然話鋒一轉,墨藍色的眼眸看向他,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隨意的意味:“翠微山一行,倒是愜意。溪畔桃夭,美人如玉,英雄救美,還得了香囊定情?”

洛舟身體一僵,猛地抬頭看向她。她知道了?她看見了?還是……她一直在暗中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

一股被徹底監視、毫無隱私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但隨即,更深的警惕涌起。她此刻提起此事,意欲何爲?警告?嘲弄?

“不過是偶然遇上,舉手之勞,不敢當‘英雄’二字。”洛舟穩住心神,謹慎答道,“那香囊,也只是那位小姐聊表謝意,並無他意。”

“樂安郡主畫見悅,聖後嫡親侄女,深受寵愛。”玉簟淡淡道,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倒是好眼光,隨手一救,便是這般人物。”

她語氣平靜,但洛舟卻敏銳地捕捉到,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種……帶着淡淡諷意的提醒,甚至,在她轉開視線望向遠處殘月的那一刹那,那墨藍眼底,仿佛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類似自嘲或悵然的微光?

洛舟心中一震。難道玉簟她……

不,不可能。他立刻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念頭。她是“朱痕”的頂尖殺手,是前朝餘孽的暗刃,心如鐵石,手染鮮血,怎麼可能對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產生那種情緒?

但那一閃而逝的眼神,又作何解釋?

玉簟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反應,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冷冽:“提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處境。泥潭求生,自身尚且難保,何來閒情逸致,招惹天邊雲霞?那份心思,趁早斷了。否則,害人害己。”

這話說得直白而冷酷,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洛舟感到臉頰微微發燙,不是羞赧,而是被點破心思、認清現實的窘迫與冰涼。是啊,他是誰?一個身負秘密、與殺手交易的冒名書童,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畫見悅又是誰?金枝玉葉,郡主之尊,雲端之上的人物。那溪畔的偶然,那抹明黃的笑靨,那枚清雅的香囊,不過是春日裏一場虛幻美好的夢。夢醒了,他依舊在泥濘中掙扎,而她,終將回到她的瓊樓玉宇。

兒女情長,對現在的他來說,太過奢侈,也太過危險。

“多謝提醒。”洛舟低聲說道,聲音有些幹澀,“我自有分寸,不會癡心妄想。”

玉簟看着他略顯黯淡卻迅速恢復清明的眼神,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能看出,他是真的聽進去了,也將那份剛剛萌動的情愫,強行壓了下去。這份清醒和自制,在她看來,比那點粗淺的武功進步,更爲重要。

“記住便好。”她移開目光,仿佛剛才那略帶私語的提醒從未發生,“下一次,還是此時此地。教你如何利用環境隱匿,以及……一招在你生死關頭,或許能創造一絲機會的突刺。”

說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已掠上假山,再一閃,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廢園重歸寂靜,唯有風聲嗚咽。

洛舟獨自站在月光下,良久未動。懷中那枚荷包似乎隱隱發燙,提醒着白日裏那場不真實的邂逅。而玉簟冰冷的話語,則如鋒利的刀片,劃破了那層美好的泡沫,讓他看清下面冰冷殘酷的現實。

他深吸一口夜涼如水的空氣,將心中那縷剛剛萌芽、便被掐斷的悵然徹底驅散。

是的,泥潭求生,自身難保。他沒有資格,也沒有餘力,去奢望其他。

變強,活下去,弄清楚真相,擺脫這致命的漩渦——這才是他唯一該想、該做的事。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方才練習步法後微微酸脹的腿腳,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沉靜。

月色淒清,照着他孤獨而執拗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廢園,走向那所華美卻危機四伏的書院深處。前路莫測,但至少今晚,他向着“活下去”這個目標,又邁出了微小卻切實的一步。至於那溪畔的驚鴻一瞥,就讓它封存在這個春天的記憶裏吧。

而假山陰影深處,並未真正遠離的玉簟,望着他離去時挺直卻孤寂的背影,墨藍色的眼眸深處,那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波瀾,悄然散去,重歸一片冰冷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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