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山叫寡婦嶺,名字不祥。縣志上語焉不詳地提過一筆,說清末鬧匪,一隊兵油子在這裏失了蹤,連槍械都沒找到。我是搞民俗研究的,專撿這些邊角料。陳文,三十四歲,在研究院坐了十年冷板凳,指望着從這些神神鬼鬼的傳聞裏扒拉出點能評職稱的東西。

帶路的是個姓趙的老漢,快八十了,牙沒剩幾顆,說話漏風:“陳幹部,那地方……邪性。早些年還有采藥的敢去,後來也不去了。”他蹲在村口磨刀石旁,渾濁的眼睛瞥着我,“爲啥?去了的人,隔年還得去,不去就渾身不舒坦,跟上了癮似的。最後好幾個……沒回來。”

我敷衍地點頭,把錄音筆往前湊了湊。這類恐嚇外地人的說辭我聽得多了,無非是想多要幾個向導錢。最終,我以三倍價錢說動他。他嘆口氣,往腰後別了把柴刀,領我上了山。

路比想象中難走。不是走出來的路,是獸徑,被瘋長的灌木和帶刺的藤蔓幾乎封死。趙老漢卻熟稔,枯瘦的手撥開枝條,速度快得不像他這個年紀。越往上,林子越密,光線被厚厚的樹冠濾成一種慘淡的綠色,照在人臉上,顯得青灰。空氣裏有股陳腐的甜味,像爛透了的果子混着溼土。

足足走了四個鍾頭,日頭偏西,我們才鑽出一片格外濃密的林子。眼前豁然一暗——不是開闊,而是一片被環形山壁圍住的窪地。就在那窪地中央,立着一座廟。

廟很小,小得近乎寒酸。黑瓦碎了大半,露出下面糟朽的椽子,像一排排肋骨。牆是灰撲撲的,牆皮剝落,露出裏面黃泥和草梗。沒有匾額,門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洞口。最扎眼的是廟前空地上那口井,井台是完整的青石砌成,渾圓,光滑,在周遭的破敗中,新得格格不入,像個剛嵌進去的陌生器官。

“就這兒了。”趙老漢在離廟十幾步外就站住了腳,死活不肯再往前,“陳幹部,你要看就自己看,我在這兒等你。太陽落山前,咱必須走。”

我沒理他,獨自走近。心髒在胸腔裏不輕不重地敲着,不是恐懼,是那種接近答案的悸動。廟門邊的草叢裏,半埋着一塊殘碑。我拂開泥土和苔蘚,字跡漫漶,但還能辨認出幾個:“……音……廟……井通幽……言出……期年而返……”和縣志碎片對上了。

我拿出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然後,目光落到那口井上。井口直徑約莫三尺,井壁內側也是光滑的青石。我探身向下望。井很深,但水似乎離井口不遠,水面像一塊凝固的、毫無光澤的黑琉璃,清晰地倒映出我模糊的臉,以及一小塊慘白的天空。沒有一絲漣漪,連蚊蟲都不靠近這裏。

我打開錄音筆,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寂靜的窪地裏顯得格外突兀:“有人嗎?”說完,自己先覺得有點傻。能有什麼?回聲罷了。

等了幾秒,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吹過破廟窗洞的嗚咽,嗚嗚的,像女人在哭。我聳聳肩,準備進行下一項記錄。

就在我轉身,腳踩上一段枯枝發出“啪”一聲脆響的同時——

井裏傳來了聲音。

那聲音很低,很悶,仿佛從極深的水底艱難地浮上來,帶着水波的震蕩感:“有……人……嗎……”

三個字,拉得很長。

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不是因爲我那句話的回聲。語調、音色、那種浸透骨髓的疲憊和絕望,完全不一樣。這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中年,沙啞,每個字都像是用盡最後力氣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我猛地轉回身,死死盯着井口。黑水面依舊平靜如鏡,倒映着我驚駭的臉。錄音筆的紅燈還亮着,指示燈規律地閃爍。

不是幻覺。

“誰?”我壓低聲音,對着井口問,聲音有些發顫。

沒有回應。只有風聲。

我深吸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也許是某種特殊的聲學現象?山體結構巧合形成的延遲反射?或者……是以前某個探險者留下的錄音設備,被觸發了?盡管這想法自己都覺得牽強。

我想起碑文和縣志裏的“期年而返”。一個大膽又荒謬的念頭冒出來。如果……如果這井真能“儲存”聲音,並在一年後釋放呢?

我再次湊近井口,心髒狂跳。這次,我用更清晰、更平穩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我還活着。”

說完,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一分鍾,兩分鍾……五分鍾過去了。

井水紋絲不動。沒有聲音,沒有任何異常。只有我越來越響的心跳,和遠處趙老漢不耐的咳嗽聲。

是我想多了?剛才那句“有人嗎”是錯覺?或者只是風聲的惡作劇?

莫名的失落涌上來,混雜着一絲被戲弄的惱怒。我收拾東西,沖着遠處的趙老漢揮揮手。轉身離開時,不知爲何,又回頭望了一眼。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正好斜射進窪地,給破廟和井台鍍上一層暗紅。就在那一霎,我仿佛看見井口邊緣,立着一個灰蒙蒙的、佝僂的人形輪廓,面朝井內,一動不動。光線太暗,輪廓模糊得像一團凝聚的霧氣。

我眨眨眼,再仔細看。

什麼都沒有。只有青石井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眼花了……”我嘟囔着,快步跟上已經掉頭往山下走的趙老漢。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趙老漢家。簡陋的土炕,被子有股黴味。山村的夜格外深沉,寂靜壓得人耳膜發脹。不知睡了多久,我陷入紛亂的夢境。

夢裏,我站在那口井邊。井裏不再黑暗,而是泛着詭異的微光。無數張面孔在光中沉浮,男女老少,有的平靜,有的猙獰,嘴巴開合,卻沒有聲音。然後,所有面孔突然同時轉向我,嘴唇蠕動,匯成一股龐大的、層層疊疊的聲浪,朝我涌來:

“我還活着——我還活着——我還活着——我還活着——”

聲浪裏飽含的情緒復雜到令人崩潰:有麻木的陳述,有癲狂的宣告,有絕望的求證,有怨毒的詛咒……它們交織在一起,反復沖刷我的耳膜和意識。

我猛地坐起,渾身冷汗,心髒像要撞碎肋骨跳出來。窗外,天色仍是濃黑,遠處傳來一兩聲淒厲的夜梟啼叫。

不是夢。那聲音的質感太真實,殘留的嗡鳴似乎還在顱腔內回蕩。

我打開手機電筒,找到錄音筆,手指有些發抖地按下播放鍵,調大音量,貼緊耳朵。

沙沙的電流底噪……我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風吹過窗洞的嗚咽……我清晰的問話:“有人嗎?”

然後是大約三秒的空白。

緊接着,那個沙啞、絕望的男聲果然出現了:“有……人……嗎……”

每一個細節,都與我在井邊聽到的一模一樣。不是幻覺。

我快進,找到我說“我還活着”之後的那段錄音。長長的寂靜,只有風聲。一直到我離開的腳步聲響起。

我關掉錄音筆,在黑暗中坐了許久,直到手腳冰涼。那個灰蒙蒙的人影,真的只是眼花嗎?

趙老漢的警告,石碑上的刻字,詭異的井,重疊的夢魘般的回音……碎片在我腦海裏碰撞,拼湊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輪廓。

這口井,不對勁。

2

接下來的一年,那口井和那句“我還活着”的回音,像一根細小的毒刺,扎在我意識的角落。平時忙於研究院的瑣事、論文、職稱評定,它似乎被遺忘了。但總在某些毫無防備的時刻——深夜伏案時,電梯獨處時,甚至熱鬧的酒桌上——那井水般漆黑的死寂,和夢中疊浪般的“我還活着”,會毫無征兆地浮現一下,帶來瞬間的冰冷和心悸。

我曾試圖用理性解釋:特殊的山體共振、罕見的錄音現象、甚至自己因疲勞產生的幻聽。但那個陌生男人聲音裏具體的絕望,以及錄音筆鐵一般的證據,讓所有科學假設都顯得蒼白。

我查閱了更多資料,關於寡婦嶺,關於聲學異常,關於民間傳說中的“應聲蟲”、“回音壁”,但再沒找到比那塊殘碑更直接的記載。那口井,連同那座破廟,仿佛被世界刻意遺忘了。

直到第二年的同一天。

前一晚,我就開始莫名焦躁。像有什麼東西在皮膚下爬,坐立不安,論文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夜裏睡眠極淺,輾轉反側,那疊音的回響似乎又在夢境邊緣蠢蠢欲動。

早晨醒來,一種強烈的、幾乎稱得上是“渴望”的沖動攥住了我。我必須回去。回到那座廟,那口井邊。這個念頭毫無邏輯,卻堅實無比,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自然,不容置疑。

我請了假,買了最近一班去縣城的車票,又輾轉搭拖拉機進山。一路上,那種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感覺越來越清晰。我不是在“決定”去,而是在“被迫”前往。

又是黃昏。又是那個被山壁環抱的、光線晦暗的窪地。破廟像一頭蹲伏的黑色巨獸,井口是它沉默的眼睛。

我一步步走近,腳步虛浮,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恐懼和一種病態的期待交織着,讓我手心冒汗,口幹舌燥。

站在井邊。黑漆漆的水面,依舊倒映着我和一小塊天空。和一年前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我等待着。呼吸不自覺地屏住。

忽然,水面動了。

不是風吹的漣漪。是從深處涌起的波動,一股力量自下而上,讓平整如鏡的水面拱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然後又緩緩平息下去。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下面翻了個身,或者……嘆了一口氣。

緊接着,聲音來了。

從井的深處,貼着光滑的井壁,幽幽地升上來,鑽入我的耳朵:

“我……還……活……着……”

是我的聲音。音色、咬字,毫無疑問。

但語調……那語調讓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那聲音裏浸透了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深入骨髓的疲憊,仿佛每一個字都耗盡了畢生氣力。尾音帶着一種詭異的、神經質的顫抖,微微上揚,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竭力壓抑某種瀕臨崩潰的狂笑。沙啞,幹澀,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非人的空洞。

這絕不是我一年前站在這裏,用平穩甚至帶點探究語氣說出那句話時的狀態!

就像……就像這句簡單的話,在黑暗的井水裏浸泡、發酵、腐爛了一年,已經徹底變質了!

寒意不是從腳底升起,而是從心髒爆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想後退,想逃離,雙腿卻像被釘在了青石地上,動彈不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的喉嚨開始發癢,聲帶自主地繃緊、調整,一股強大到無法形容的、源自身體本能的沖動,蠻橫地沖垮了我的意志堤壩。

它命令我:說!重復這句話!對着井口,說出來!

“不……!”我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渾身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我拼命抗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讓我保持着一絲清醒。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真的完了!林硯的筆記,那些前人的下場……

死寂的山窪裏,只有我拉風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我和那股無形的強制力對抗着,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漫長。

然後,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不是從井裏。是從我面前的空氣裏,隱隱約約,仿佛隔着很厚的毛玻璃傳來的——一聲短促、淒厲到極點的慘叫!

“啊——!!”

那聲音……雖然扭曲模糊,但我能辨認出,那也是我的聲音!充滿了更大、更鮮活的痛苦和驚駭,仿佛正在經歷着什麼無法想象的恐怖!

與此同時,我左手腕上的機械表,表盤玻璃突然發出“嘎吱”一聲輕響。我低頭,駭然看見表殼內的指針,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動,開始瘋狂地逆時針旋轉!分針秒針轉成了模糊的圓圈,時針也在飛快倒轉,齒輪齧合發出細小而密集的噪音。

時間……在紊亂?

對抗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巨大的恐懼和那越來越清晰的、仿佛來自“未來”的慘叫聲,徹底擊垮了我。

“我還活着!!!”我終於崩潰,對着幽深的井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這句話。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絕望和癲狂。

話音落下的刹那,那股鉗制我喉嚨、強迫我發聲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虛脫感席卷全身,我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井台邊,冷汗早已浸透裏外衣衫,山風吹過,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大口喘着氣,如同離水的魚,眼前一陣陣發黑。不知過了多久,狂跳的心髒才稍稍平復。我撐着發軟的身體,想站起來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井台內側,靠近我剛才站立的位置,多了一樣東西。

一支鋼筆。

黑色的筆身,老舊的款式,筆帽是旋轉式的。我顫抖着伸出手,撿起它。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就着最後的天光,我看見筆帽下端,靠近筆夾的地方,刻着兩個極其細小、但清晰的字:

林 硯。

林硯!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我混亂的記憶。在查閱回音廟那些零散得近乎傳說的資料時,我好像在某篇網絡論壇的考古灌水帖裏,見過這個名字。發帖人聲稱找到過一些民國時期探險者的手札碎片,裏面提到過一個叫“林硯”的同行,癡迷於尋找超自然聲學現象,後來失蹤了。當時我只當是網友編故事,一笑置之。

鋼筆冰冷地躺在我手心。它不是我的。它出現在這裏,就在我被迫回應之後。

趙老漢說過,去了的人,隔年還得去。

林硯……他來過,他回應過,然後呢?他的筆留下了,他人呢?

我緊緊攥着那支筆,冰冷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環顧四周,暮色四合,窪地裏的黑暗濃得化不開,破廟的輪廓變成模糊的剪影,那口井,更是黑得深不見底。

不能再待下去了。強烈的求生本能催促着我。

我踉蹌着爬起來,甚至不敢再看那井一眼,攥着鋼筆,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來時的方向狂奔。樹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臉,我也渾然不覺,只想盡快逃離這片被山壁環抱的、死寂的窪地。

直到鑽進下山的那片密林,被樹木稍微包圍,那種無處不在的被注視感才稍微減輕。我靠着一棵老樹劇烈喘息,回頭望去。

窪地已經看不見了,只有山體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

但我清楚地知道,事情還沒完。

我和那口井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無法斬斷的、致命的聯系。

而我手裏這支冰涼的鋼筆,就是第一個確鑿的證據。

3

回到研究院的宿舍,我反鎖上門,拉上所有窗簾,才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安全感。那支“英雄”牌老式鋼筆就放在書桌正中,台燈的光照在黑色的筆身上,反射出幽暗的光澤。“林硯”兩個字,像一雙眼睛,沉默地與我對視。

我打開了電腦,開始瘋狂搜索。關鍵詞:“林硯”、“回音廟”、“聲學異常”、“寡婦嶺失蹤”。過濾掉大量無關信息和網絡怪談,終於,我在一個冷門的、近乎廢棄的地方文史論壇深處,找到了一個十多年前的老帖子。

發帖人ID是一串亂碼,帖子標題是《關於家祖父探險手札中提及的“回音廟”及同行者林硯》。帖子內容很短,只說祖父是民國時期的地理教員,喜歡探險,留下一些手札,裏面提到曾與一位叫林硯的友人同探“西山回音廟”,稱其井有異,能“儲音逾歲而返”。祖父對此事諱莫如深,晚年更是燒毀了大部分相關記錄,僅餘只言片語。林硯在此次探險後不久便與祖父斷交,不知所蹤。發帖人稱這些手札殘缺不全,且年代久遠,字跡難辨,他本人並不太相信其中內容,只是出於好奇發帖詢問。

帖子下面只有寥寥幾條回復,多是調侃或質疑。發帖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線索似乎就在這裏斷了。但“儲音逾歲而返”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認知上。不是傳說,不是錯覺。至少在林硯和他那位“祖父”的時代,這口井的詭異就已經被發現了。

林硯的結局是什麼?他成了那疊音回響的一部分嗎?其他還有多少人?趙老漢說的“沒回來”的人,是不是都……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我在井台邊被迫回應時,聽到的那聲仿佛來自“未來”的、自己的慘叫,會不會就是……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我無法對抗、最終崩潰時發出的?

還有那支鋼筆。它爲什麼會出現?是一種標記?一個“所有物”的歸還?還是……某種“交接”的象征?

我必須知道更多。那廟裏,一定還有別的線索。

幾天後,我帶着更強的光源、更專業的工具,甚至偷偷帶了一把工兵鏟,再次進山。這一次,我沒有找向導,靠着記憶和GPS,獨自找到了那條隱秘的路。窪地依舊死寂,破廟在白天看來,更顯頹敗荒涼。

我沒有貿然靠近井口,甚至刻意不去看它。那種被牽引、被呼喚的感覺依然存在,但似乎因爲我剛完成了一次“回應”,此刻顯得微弱而平靜。

我的目標,是徹底搜索這座廟。

廟宇很小,除了正殿(其實就是一個稍大的房間),只剩下左右兩間窄小的偏殿,屋頂塌了一半。我從未如此仔細地審視這裏。牆壁是土坯的,塗抹的灰漿早已斑駁。我用手拂過牆面,敲打,傾聽。

在正殿右側,靠近原本可能是神龕位置的一面牆,敲擊聲似乎有些空悶。我仔細觀察,發現這塊牆面的顏色和紋理,與周圍有極其細微的差別,接縫處也更爲整齊,像是後來修補過的。

我取出工兵鏟,小心地撬動邊緣。泥土簌簌落下。果然,這裏嵌着一塊可以活動的石板!石板後面,是一個小小的、黑洞洞的夾層。

我深吸一口氣,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到一個堅硬、冰涼、表面粗糙的東西。我輕輕把它掏了出來。

是一個生鏽的鐵盒,大小就像一本厚重的字典。盒蓋扣得很緊,邊緣用蠟密封過,但蠟早已幹裂。我用力撬開盒蓋。

裏面沒有潮溼腐敗的氣味,反而有一種陳年紙張和幹燥劑的味道。鐵盒內壁似乎做過防潮處理。盒子裏,整整齊齊地、按照時間順序疊放着七本筆記簿。

最下面一本,紙張已經脆黃,封面是硬殼的,沒有字。翻開,是豎排的毛筆小楷,字跡清秀工整:

“民國三年,歲在甲寅,七月初七日。餘自《嶺表異聞錄》殘卷中得‘回音廟’之說,心向往之。今借勘察地質之名,終抵西山窪地。廟果存,井尤異。投石問響,良久方聞,妙哉!然則回音非即時,碑文雲‘期年而返’,未敢輕試。以留聲機灌片試驗,亦無果。此井回音,似獨鍾血肉喉舌之聲,怪也。姑錄之,以待後察。”

這是第一個記錄者,一位民國早期的學者。語氣裏充滿了科學探究的好奇與謹慎,甚至嚐試用留聲機這種當時的新鮮玩意兒來驗證。

第二本、第三本,時間跨度十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紙張和筆跡各異。記錄逐漸變得詳細,也透露出越來越濃的不安。

“已驗證,井確能‘儲音’,整一年後方可聞。然回音內容時有‘誤差’,吾言‘天青雲白’,所聞卻夾雜嗚咽之聲。井台偶現不屬於餘之物,如一粒銅紐。怪甚。”

“七日前提問,今日得返。然所聞非吾原句,乃‘放我出去’四字,聲淒厲如婦嚎!驚駭欲絕。井邊遺一銀簪,似曾相識……細思極恐,莫非此前亦有探井者?其音其物,爲井所‘吞’,今又‘吐’出?若如此,吾之音與物,一年後亦將……”

第四本筆記,紙張質量更差,字跡也開始潦草,用的是鋼筆:

“它記得!它不但記得我的話,還記得我的恐懼!昨日我對井說‘今日天晴’,方才聽到回音竟是‘救我……井好冷……’。不是我說的!井邊多了一枚金戒指,很舊,內側刻‘永結同心’……這戒指,這戒指是我妻子的!她三年前就肺癆去世了!我親手給她戴上的!這井……這井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從哪裏弄來這戒指?!”

筆跡到這裏已經狂亂不堪,後面幾頁塗畫了許多無意義的線條和重復的字句,充滿了癲狂的氣息。

第五本,是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工作筆記”,屬於某個國營單位,年代大約是七八十年代。字跡粗獷,但越往後越凌亂,頁面上有可疑的深色污漬,像幹涸的淚痕,又像……血點。

“試了。不說話,不行。時間會亂,耳邊有怪聲,像好幾個人在耳邊哭,還有鐵片刮擦的聲音。表針倒轉。必須說,不說會更糟。”

“試了說反話。‘我要離開這’,回音是‘你離不開’,聲音不像我的,像好幾個人在同時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疊在一起……我看到了,井邊站着人,不止一個,模模糊糊的,看着我在井邊掙扎……他們是不是以前的……?”

“又到日子了。不去不行,骨頭縫裏都在癢,頭疼得像是要裂開。我知道,我也快了。我也要變成那些影子,站在井邊,看着下一個傻瓜。”

第六本,是一本很小的、印着花卉的硬面抄,只有薄薄幾頁。每一頁,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都用盡全力、筆畫深深凹陷地寫滿了同一句話,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必須回答必須回答必須回答必須回答必須回答……”

沒有任何其他信息。這種極致的重復,比任何長篇大論的恐懼描述都更讓人毛骨悚然。寫下這些字的人,精神顯然已經徹底崩潰,被“必須回答”這個念頭完全支配。

我屏住呼吸,拿起了最上面的第七本。這是一本常見的軟面抄,藍色封面,有些磨損,但還很新。翻開扉頁,沒有名字。但看到第一行字,我就認出了那字跡——與我口袋裏那支鋼筆的筆跡,同出一源。林硯。

“201X年3月15日。終於找到了。和祖父手札裏描述的一樣。井的物理結構並無特殊,但那種‘感覺’……很明顯。需要系統實驗,但必須極端謹慎。前人似乎留下了不少‘教訓’。”

“4月10日。基礎驗證完成。回音現象確認,周期精確爲一年。更可怕的發現:回音具有‘污染性’或‘繼承性’。如果A對井說X,一年後B聽到X並(被迫)回應Y,那麼下一年,A會聽到Y。信息在循環中傳遞、扭曲、可能混合。無法想象多次循環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5月22日。發現了‘養分’說。井,或者說這循環的規則,似乎需要這些言語,需要我們‘回應’這個行爲本身來維持某種存在。沉默、抗拒,會導致井的‘反應’——局部時間紊亂,以及‘他們’的顯形。‘他們’是誰?目前觀測到的是七個模糊的類人形輪廓,總在井邊出現。可能就是所有未能按時回來回應,或試圖徹底破壞循環的前人。他們被困住了,成了井的一部分,成了維護這條規則的……鬼。”

“7月3日。我接近核心了。‘他們’越來越清晰。七個。衣着不同年代。他們在看我,眼神……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冰冷的漠然,和一點點催促。他們在等,等下一個人加入,或者……等下一個人提供‘回應’。我是第六個觀測到他們的人嗎?還是第七個?鐵盒裏有多少本筆記?”

“8月19日。我找到了鐵盒。果然……前面六個。不,是七個?第一本民國,到第六本那個寫滿‘必須回答’的。我是第八個?不,等等……順序……這些筆記的擺放,是倒序?最新在上面?那麼我應該是……第七個?或者,筆記的順序不代表實際順序?亂了。”

“關鍵不是第幾個。關鍵是我明白了。我們每個人,都在給它增添規則。最初的井,也許只是有奇怪回聲。第一個人的驚奇,把它變成了‘有趣的現象’;第二個人的疑惑,增添了‘誤差’;第三個人的恐懼,帶來了‘物品殘留’;第四個人的崩潰,強化了‘強迫性’;第五個人的反抗嚐試,導致了‘時間懲罰’和‘鬼影顯形’;第六個人的徹底屈服,固化了‘必須回答’的絕對命令……我們每嚐試理解、對抗、甚至只是記錄,都在爲這個循環,爲這座‘回音廟’的規則,添加新的、更牢固的一環。”

“我們不是受害者。我們是共犯。用自己的反應,飼養着這個怪物。”

“9月30日。越來越難保持清醒。夢境裏,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穿着自己的衣服,站在井邊,看着下一個茫然無知的人走近。心裏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飢餓。對,飢餓。井在餓,‘他們’也在餓,需要新的聲音,新的‘回應’,來喂飽這個不斷自我完善的循環。”

“10月15日。最後的清醒時刻。明天就是‘我的日子’。我決定做最後一次嚐試。不是對抗,不是屈服。我要說一句完全無關的、沒有意義的、脫離人類情感和邏輯範疇的‘話’。不給它任何可以預料、可以歸類、可以吸收的‘反應’。純粹的混亂,純粹的噪聲。也許混亂能侵蝕秩序,哪怕一點點。如果失敗……至少,我的筆會留下。給後來者。如果你看到這些,記住,別按它的規則玩。或者……跑,趁你還能跑的時候。(字跡開始顫抖)我感覺到了,它在催促了……‘他們’在看了……”

筆記到這裏,突兀地結束。最後幾行字跡歪斜,幾乎難以辨認。

我合上筆記,渾身冰冷,指尖都在顫抖。鐵盒裏再沒有其他東西。七本筆記,七個(或者八個?)被吞噬的人。林硯是最近的一個,在三年前。

而今天,我站在這裏,讀完了他的遺言。

我就是那個“後來者”。

我就是下一個。

“第八個……”我喃喃自語,聲音幹澀。不,如果算上林硯,我是第九個?還是按照筆記順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經在循環裏了。一年前我說了“我還活着”,今天我被迫回應了。我和這口井的契約,已經籤下。

林硯試圖注入“混亂”來打破規則。他失敗了,留下了筆。他的嚐試,是否也成了井的新規則的一部分?“嚐試用無意義話語對抗”,這本身會不會也被井吸收,變成一種新的、更詭異的“反應”模式?

絕望像冰冷的井水,淹沒上來。跑?往哪跑?趙老漢說過,不去就“渾身不舒坦”。筆記裏也寫着,不去會導致更可怕的後果。時間紊亂,鬼影逼迫……我已經被錨定了。

我難道也要像第六本筆記的主人那樣,最終變成只知道重復“必須回答”的行屍走肉?或者像林硯,留下一點絕望的線索後,變成井邊第七個(或第八個)模糊鬼影中的一員?

不!

一股混合着絕望和不甘的暴怒,猛地沖上頭頂。我不能就這麼認了!就算要死,就算要變成鬼,我也要再咬它一口!

破壞!物理破壞!毀了這口井!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遏制不住。我紅着眼睛,猛地站起身,抄起靠在牆邊的工兵鏟。金屬的鏟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寒光。

我沖到井邊,無視那幽深的黑暗和隱隱的呼喚感,用盡全身力氣,高高舉起工兵鏟,朝着那光滑的青石井沿,狠狠砸了下去!

“給我破——!”

4

工兵鏟脫手的瞬間,世界的聲音仿佛被抽空了。

風聲、蟲鳴、我自己的怒吼,全都消失。時間不再是流動的,而是變成了一團濃稠、凝固的膠質。

鏟頭帶着我全部的憤怒和絕望,呼嘯着砸向井口。然而,在距離井沿上方大約一尺的空中,它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極具彈性的牆壁。

“嗡——”

一聲低沉而怪異的震動,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我骨骼和腦髓裏共鳴。工兵鏟的前沖之勢戛然而止,就那麼詭異地懸停在了半空,鏟頭微微震顫。

緊接着,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以井口爲中心,一圈半透明的、水波般的漣漪在空中蕩開。漣漪所過之處,七個清晰無比的人影,由淡到濃,依次浮現出來。

他們環繞着井口站立,衣着相貌清清楚楚:

最靠近我的,是一個穿着灰色戶外夾克、牛仔褲的年輕人,臉龐瘦削,眉頭緊鎖,正是我憑借論壇模糊描述想象出的林硯的模樣。他旁邊,是一個穿着紅色化纖外套、頭發花白的老者,眼神呆滯(第六本筆記的主人?)。再過去,是穿舊軍便服、表情痛苦的中年(第五本);穿着樸素、面容淒苦(第四本,失去妻子的男人);衣着更早樣式、神色驚惶(第三本);中山裝、滿臉困惑(第二本);以及最外側,那個穿着民國長衫、戴着圓框眼鏡、臉上還殘存着一絲最初好奇表情的青年學者(第一本)。

七個。整整七個。

他們不再是模糊的輪廓或霧氣。他們如同褪色的立體照片,實實在在地站在那裏,擋住了我和井口之間所有的去路。他們的身體似乎沒有實質,透過他們,我能隱約看到後面破敗的廟牆,但他們存在的“感覺”卻沉重如山。

更讓我血液凍結的是他們的眼神。

七雙眼睛,齊刷刷地、毫無偏差地聚焦在我身上。

沒有林硯筆記裏早期提到的“催促”,沒有怨恨,沒有憤怒,甚至沒有痛苦。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我只是一件即將被處理的物品,一個流程中必然的環節。但在那漠然的最深處,又確實藏着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期待。就像食客等待一道已知味道的菜上桌。

然後,那懸停的工兵鏟,動了。

不是繼續向前,也不是墜落。它像是被那堵無形牆壁猛地反彈,以比去時更快的速度,帶着尖銳的破空聲,朝着我的面門倒射回來!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下意識地偏頭。

“咻——砰!”

工兵鏟擦着我的耳廓飛過,帶起的風刮得臉頰生疼,然後狠狠砸在我身後幾米外的土牆上,半截鏟頭都嵌了進去,土塊簌簌落下。

幾乎在同一時刻,一股龐大、混亂、充滿惡意的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垮了我意識的防線,強行灌入我的大腦!

“啊——!”那不是聲音,是直接在神經上炸開的劇痛和無數破碎的感知。

我“看”到——林硯對着井口,面容扭曲地嘶吼出一串毫無韻律可言的古怪音節,然後雙手抱頭,發出非人的慘叫,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模糊……

我“看”到——民國學者舉着簡陋的錄音設備,驚駭地看着漆黑的井水表面,緩緩浮現出幾行他從未寫下過的扭曲字句……

我“看”到——那個失去妻子的男人,跪在井邊,一遍遍哭喊着亡妻的名字,而井中傳回的回音,卻一次比一次尖利,一次比一次像厲鬼的嚎哭,最後那聲音仿佛帶着鉤子,要把他拖進井裏……

我“看”到——穿軍便服的男人試圖用石頭封井,石頭卻在井口化爲齏粉,同時他的手表炸裂,玻璃碎片扎進他的眼睛……

破碎的畫面、扭曲的聲音、極致的痛苦、瘋狂的呐喊、冰冷的絕望……所有前七位“回應者”在關鍵節點最深刻的體驗和情緒,尤其是他們對抗規則時遭受的“反噬”,瞬間在我意識中爆炸、回放、疊加!

“呃啊——!”我再也支撐不住,慘叫出聲,雙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開的頭顱,蜷縮着跪倒在地,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汗水、口水甚至可能還有眼淚,糊滿了我的臉。

那不是記憶的共享,那是刑罰的傳遞!是井,或者這循環的規則,在向我展示違背它的下場!在用前人的慘狀,徹底碾碎我反抗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那恐怖的信息沖刷才漸漸退去。我癱軟在地上,如同被抽去了骨頭,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眼前發黑,耳朵裏是持續的高頻耳鳴。

但一個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認知”,已經如同燒紅的鐵印,牢牢烙在了我的意識最深處:

破壞的嚐試是絕對禁止的,是規則外的異常。任何此類行爲,都會立刻觸發“防御機制”——時間局部紊亂、物理反彈、以及最可怕的……“同化加速”。前人的痛苦體驗被強行灌注,不僅是一種懲罰,更是一種“污染”,會加快你被循環吸收、變成“他們”中一員的過程。

想要暫時保持自我意識的完整,延緩被徹底同化的速度,唯一的方法,就是遵守最核心的規則——

按時回來。

完成回應。

這個“認知”不是我的推理,而是直接給出的“答案”,是規則的一部分。我甚至能“感覺”到,如果我再嚐試攻擊井或者廟,下一次的反噬會更直接、更可怕,可能瞬間就會讓我步上第六本筆記主人或林硯的後塵。

絕望。真正的、深淵般的絕望,扼住了我的喉嚨。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成了甕中之鱉,籠中之鳥。我的未來清晰可見:每年的這一天,像牽線木偶一樣回到這裏,對着井口重復那句變得越來越詭異的“我還活着”,直到某一次,我的聲音徹底變質,我的意識徹底消散,然後我也變成井邊第八個漠然的鬼影,等待着下一個倒黴蛋。

像林硯一樣留下筆記警告後人?那不過是給循環增添一份新的“記錄”規則罷了。

像前人一樣嚐試各種對抗?那只會讓規則更加完善,懲罰更加嚴酷。

我癱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窪地上方那一小塊逐漸黯淡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麼叫“無路可逃”。

不……等等。

林硯的筆記最後一頁,那顫抖的字跡,再次浮現在我腦海。

“……我要說一句完全無關的、沒有意義的、脫離人類情感和邏輯範疇的‘話’……純粹的混亂,純粹的噪聲。也許混亂能侵蝕秩序,哪怕一點點……”

混亂……噪聲……無法歸類……無法吸收……

像黑暗中驟然劃過的一絲微光。

對抗,是一種強烈的“反應”,會被吸收,變成“對抗規則”。

屈服,是一種明確的“反應”,會被吸收,變成“屈服規則”。

恐懼、好奇、痛苦、憤怒……所有這些人類的情緒和邏輯行爲,似乎都是井的“食物”,是它用來編織更牢固規則的“線”。

那麼,如果我的“回應”,不提供任何“線”呢?

不提供恐懼,不提供邏輯,不提供任何可以被理解、被歸類、被復制的“信息”?

給它一團無法解析的、自我矛盾的、徹底無序的“噪聲”呢?

這個想法本身,就帶着一種非理性的瘋狂。它可能讓我瞬間遭受更可怕的反噬,也可能讓我以另一種更詭異的方式被吞噬。但,比起在明確的、令人絕望的規則中一步步滑向既定的終點,這至少……是一點變數。

哪怕這點變數,是更深的深淵。

求生的本能,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迸發的、近乎自毀的瘋狂,混合在一起。我慢慢地、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身體還在發抖,但眼神卻變得異常集中。

我走回偏殿,拿過我的背包。我的手很穩,出乎意料的穩。我翻出那台老舊的數碼錄音筆,還有一副頭戴式耳機。我又拿出我的移動硬盤和筆記本電腦(慶幸帶了太陽能充電板)。

硬盤裏,有我多年田野調查積累的雜亂音頻:不同地區的方言俚語、祭祀吟唱、孩童無意義的呢喃、工業噪音、自然界的風雨雷聲、甚至還有一段我試圖模擬“通靈”狀態時胡亂哼唱的片段。還有大量我下載的、用於聲音實驗的素材:白噪音、粉紅噪音、隨機數字生成朗讀、數學常數音頻化、電子脈沖聲……

我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土牆,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膝上。屏幕的藍光映着我蒼白的臉。我打開音頻編輯軟件,開始瘋狂地操作。

我沒有構思,沒有設計。我只是近乎粗暴地將幾十段、上百段長度不一、內容天差地別的音頻文件,全部拖進一個音軌裏。它們疊加在一起,瞬間變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完全無法理解的聲波混沌。尖銳的、低沉的、規律的、隨機的、人聲的、非人的……所有聲音糾纏撕咬,沒有任何旋律、節奏或意義可言。

然後,我施加效果器:極端的變速(有的片段加速到聽不清,有的減速到如同凝固)、反向播放、失真、延遲、混響開到最大產生無盡回聲、均衡器拉出詭異的波形……我制造的不是音樂,甚至不是噪音,而是一團聲音的“腫瘤”,一團信息論的“熱寂”。

最後成品只有十秒。我將其存入錄音筆,設置爲單曲循環。

我戴上耳機。將錄音筆的音量調到最大,幾乎到了損傷聽力的邊緣。

按下播放鍵。

“轟————!!!”

無法形容的聲浪瞬間灌滿我的雙耳,沖進我的大腦。那不是聽聲音,而是被聲音的實體狠狠撞擊。意識在這純粹的、暴力的混沌中幾乎飄散,各種矛盾的感知碎片亂竄。我感到惡心、眩暈,顱骨內側在共鳴發痛。

但我要的,就是這種狀態。讓我自己的思維也被暫時“混沌化”,讓我接下來的行爲,最大限度地脫離我自身的邏輯和情感控制。

我一手緊握着循環播放混沌噪音的錄音筆,另一手,將錄音筆的附屬外接麥克風,小心翼翼地、對準了那口幽黑的井口。

然後,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井邊。

那七個鬼影依舊站在那裏,漠然地注視着我。林硯的影像似乎比其他幾個更“實”一點,他的眼睛,好像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目光聚焦在我戴着的耳機上。

我沒有理會他們。我全部的意志,都用來對抗耳機裏的混沌,並調動我的發聲器官。

我湊近冰冷的井沿。嘴唇幾乎碰到溼潤的青石。

然後,我張開了嘴。

發出的,不是語言。

那是一連串我自己都無法理解、無法復刻的聲音組合:極高頻率的、撕裂般的氣音突然切入極低的喉音轟鳴;短促的、像昆蟲振翅的顫音連接着漫長而平滑的、仿佛蛇類吐信的嘶聲;我故意扭曲聲帶,發出類似電路短路的“噼啪”聲,又用舌根模擬出液體倒流的“咕嚕”聲;我嚐試同時用真聲和假聲發出兩個不同的音高,讓它們互相幹涉;我甚至模仿了錄音中一段反向播放的、類似嬰兒啼哭卻又無比詭異的片段,但我將它再次扭曲、拉長……

這不是說話,這是在用我的喉嚨和口腔,作爲一件純粹的樂器,演奏一段完全反邏輯、反和諧、反意義的“頻率亂碼”。它的節奏跳躍無常,音高紊亂無序,質感非人。更關鍵的是,我努力讓這些聲音的某些波形特征,與我耳機裏那團混沌噪音的某些頻段,產生一種隱隱的、扭曲的“同步”。我不是在傳遞信息,我是在嚐試建立一種基於純粹混亂的、無效的“共振”。

“&%#@……咿呀——咯噠噠……嗡……嗬……嘶拉……”

這難以用文字描摹的“聲音”脫口而出的瞬間——

井,活了。

不,不是活了,是“暴怒”了,或者“困惑”到了極致!

那一直死寂的、黑琉璃般的井水,猛地向上拱起!不是漣漪,不是波浪,而是整個水面如同一個巨大的、有彈性的黑色果凍,向上隆起成一個近乎完美的半球形,幾乎要溢出井口!水面下,似乎有無數細密的、灰白色的影子在瘋狂竄動、糾纏。

緊接着,半球形水面轟然塌陷下去,不是平復,而是向內劇烈旋轉,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發出低沉如巨獸吞咽般的“嗚嚕”聲。

井口周圍,那七個一直靜止如雕塑的鬼影,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不穩定的波動!他們的形體像接觸不良的電視圖像,瘋狂地閃爍、扭曲、拉伸、變形!民國長衫學者的影像甚至出現了重影;失去妻子的男人身影淡得幾乎要消失;穿軍便服的中年人影像則扭曲成了怪異的角度。

而林硯——他的鬼影波動最爲劇烈!他的臉在清晰和模糊間急速切換,嘴巴大大地張開,一個極其明顯的、震驚到極點的表情凝固在他臉上,那雙一直漠然的眼睛裏,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神采,仿佛看到了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在呼喊,雖然沒有聲音傳出,但那口型分明是:“不——!!!”

與此同時,整座破廟,不,是整個被山壁環抱的窪地,開始劇烈震動!地面如波浪般起伏,破碎的瓦片、朽木從廟頂簌簌落下,牆壁開裂,塵土彌漫。我耳機裏的混沌噪音,與井水的沸騰咆哮、地面的震動,仿佛產生了某種災難性的共鳴,混合成一股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直沖我的天靈蓋!

“呃啊啊——!”我慘叫,但不是因爲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種意識層面的、被撕扯的感覺。一股遠比之前更龐大、更混亂、更“憤怒”的無形力量,從井中,從七個波動的鬼影身上,從震動的天地間,匯聚成一股滔天巨浪,狠狠地拍向我的意識,要將我這團“錯誤”、這團“無法解析的亂碼”,徹底從這個循環的“系統”中抹除、淨化!

我的視野開始閃爍,黑白雪花夾雜着詭異的色塊。耳朵裏除了轟鳴什麼也聽不見。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像狂風中的燭火,隨時會熄滅。身體失去了所有力量,向前軟倒。

要死了……這就是……徹底抹殺嗎……

然而,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徹底渙散、被那狂暴力量碾碎的邊緣——

那股力量,突然……滯澀了。

不是減弱,也不是消失,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卡頓”。就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突然處理了一個完全不符合任何既定指令、甚至不符合機器語言基本語法的輸入。它龐大的算力(或者說“規則之力”)在這團純粹的、無意義的混沌面前,第一次出現了“無法處理”的窘境。

我的“回應”,沒有提供“恐懼”讓它強化恐懼規則,沒有提供“反抗”讓它完善懲罰機制,沒有提供“邏輯”讓它推導出新的模式,甚至沒有提供清晰的“情緒”讓它吸收。它提供的,是一團自我矛盾、自我抵消、無法被任何現有規則分類和理解的“噪音”。

這團“噪音”,就像一顆滾進最精密鍾表裏的沙子,雖然渺小,卻在某個瞬間,讓所有齒輪的咬合,出現了微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滯澀。

井水的沸騰和漩渦,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突兀地減緩,然後迅速平復,重新變回那死寂的黑琉璃。只是水面似乎比之前更“黑”了,黑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

地面的震動停止,塵土緩緩落下。

七個鬼影的波動也逐漸平息,重新凝固成清晰的影像。但他們不再是最初那副冰冷的漠然模樣。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殘留着一絲茫然的、困惑的神情,仿佛剛剛經歷了一件無法理解的事情。尤其是林硯,他臉上的震驚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空洞的困惑,他看看井,又看看癱軟在地的我,影像比其他幾個似乎更加不穩定,時而清晰,時而微微透明。

那種無處不在的、試圖將我“抹除”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空白”感,仿佛系統在處理異常輸入後,進入了某種短暫的“待機”或“錯誤緩沖”狀態。

我癱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攤爛泥,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耳朵裏依舊是尖銳的耳鳴,但錄音筆的混沌噪音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我勉強抬手,扯下耳機。世界瞬間變得極度安靜,靜得我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血管的微弱聲響,和心髒沉重而不規律的搏動。

我活下來了?

不,不是“活下來”那麼簡單。

我掙扎着,用盡最後力氣,偏頭看向那口井,和井邊的七個影子。

井,還是那口井。

鬼影,還是七個鬼影。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我說不清那是什麼。是一種“氣氛”,一種“規則”的“質感”。那個困住他們(和即將困住我)的無形循環,似乎依然堅固,依然存在。但我剛才那番瘋狂的、非人的“回應”,像一顆生鏽的釘子,被狠狠砸進了這個循環的某個接縫裏。

它沒有打破循環。

但它讓這個循環,從此多了一個無法消化的異物,一個無法解析的錯誤,一個不和諧的雜音。

而我,陳文,不再是單純的、等待被同化的第八個(或第九個)祭品。

我成了這個永恒回音裏,一個不穩定的、異常的、帶着混亂屬性的——

BUG。

5

我在井邊癱了不知多久,直到冰冷的夜露浸透衣衫,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掙扎着爬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不敢再看那口井,也避開那七個似乎仍在“困惑”中的鬼影,踉蹌着收拾起散落的東西:筆記本電腦、錄音筆、耳機、還有那七本沉重的筆記和鐵盒。林硯的鋼筆,一直在我口袋裏,冰涼地貼着大腿。

我甚至沒有力氣把鐵盒放回牆洞,就那麼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墓碑,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了窪地。

下山的路在夜色中更加難行,幾次摔倒,又掙扎爬起。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我才終於看到山腳下村子的輪廓。回到借宿的農家,我直接倒在床上,昏睡了幾乎一整天。

醒來後,高燒。胡話。整整三天。

病中,那些破碎的畫面和聲音依舊糾纏着我。井水的沸騰、鬼影的波動、林硯震驚的臉、還有我自己發出的那串非人的怪響……但漸漸地,另一種“感覺”開始浮現。

不是之前那種明確的、被呼喚被牽引的焦躁。而是一種更隱晦、更底層的“連接感”。仿佛我的某一部分——不是肉體,是某種抽象的存在——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那廟裏,那井邊,和那七個影子,和那循環的規則,死死地纏繞在了一起。我能“感覺”到那個循環依舊在運轉,像一台冰冷而宏大的機器。而我投入的那團“混亂”,就像機器齒輪間一點細微的、不和諧的摩擦聲,雖然微不足道,卻持續存在着。

我知道,我和它的契約,沒有解除。

明年今日,我依然會被強制帶回那裏。這一點,規則沒有改變。

但也許……也許回去之後,我需要面對的,不再只是簡單地重復一句“我還活着”?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又帶着一絲絕望的奇異平靜。

病愈後,我離開了村子。回到城市,回到研究院。生活看似恢復了正常。但我清楚,一切都不一樣了。我開始避免與人對視太久,怕他們從我眼中看到不該有的東西。我變得沉默,對聲音異常敏感,尤其是那些無規律的噪音。夜裏常常驚醒,耳邊仿佛又響起井水的嗚咽,或是我自己那串怪響的回音。

我沒有銷毀那七本筆記和林硯的鋼筆。我把它們鎖在宿舍床下一個隱秘的行李箱裏。那是證據,是墓碑,也是……也許有一天能用上的東西。

我開始隱晦地、利用學術渠道,查詢那些與“異常聲學”、“民俗禁忌中的循環”、“集體性失蹤與固定地點回歸”相關的、最冷僻的邊緣文獻。我不再期待找到破解之法——林硯的嚐試和我的經歷已經證明,對抗和破壞只會讓規則更強大。我想知道的,是這種“規則實體”的本質,是它如何形成,如何運作,以及……像我這樣,在其中打入一個“錯誤變量”,長遠來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答案寥寥。人類的理性,似乎很難真正理解這種基於非理性邏輯的存在。

時間一天天過去。那股隱晦的“連接感”始終存在,像背景噪音。隨着第二年那個日期的臨近,它開始變得清晰、有力,重新帶上那種不容拒絕的牽引感。

焦躁、失眠、坐立不安。熟悉的症狀。

這一次,我沒有太多掙扎。日期一到,我請了假,再次踏上了去往寡婦嶺的路。沒有第一次的探究好奇,也沒有第二次的恐懼崩潰,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履行義務般的平靜。我知道我必須去,就像我知道太陽會升起。

還是那個黃昏。還是那座破廟。還是那口井。

七個鬼影,靜靜地立在井邊。他們似乎恢復了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的漠然,但仔細觀察,那種漠然底下,似乎多了一層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滯澀”。林硯的影像,站在他原來的位置,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比其他幾個,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關注”?

我走到井邊。井水黑沉。

沒有等待太久。水面波動,聲音升起。

“&%#@……咿呀——咯噠噠……嗡……嗬……嘶拉……”

是我一年前發出的那串混沌怪響!每一個扭曲的音節,每一個非人的停頓,都一模一樣,精確地復現!

但緊接着,變化出現了。

在怪響的最後那個拉長的“嘶拉——”聲之後,井水沒有立刻平復。而是微微一頓,然後,另一個聲音,極其微弱、扭曲、仿佛信號不良的收音機,艱難地摻雜了進來:

“……活……着……?”

是“我還活着”的殘片!但被嚴重扭曲、拉長、充滿了雜音,幾乎難以辨認,而且……它出現在我那串混沌怪響的“後面”,像是系統在試圖處理異常輸入後,又本能地回歸了一下原有程序,卻產生了錯亂和幹擾。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當這混合的、錯亂的回音傳入我耳中時,那股強迫我“回應”的沖動,也出現了變化!

它不再像上次那樣,明確地命令我重復“我還活着”。而是一種混亂的、矛盾的沖動:我的喉嚨和聲帶同時被兩種不同的“指令”拉扯——一種是模仿我剛聽到的、我自己的混沌怪響;另一種,則是重復那扭曲的“我還活着”。兩種沖動互相幹擾、抵消,讓我一時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如何發聲。

就在這短暫的“指令沖突”導致的僵直中,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立刻崩潰嘶吼。

時間,沒有紊亂。

那聲來自“未來”的慘叫,沒有出現。

井邊的七個鬼影,只是靜靜地看着,沒有額外的波動。

我站在原地,感受着喉嚨裏那團混亂的沖動。過了大約十幾秒,那試圖讓我重復“我還活着”的指令,似乎因爲得不到執行而逐漸減弱、消散。只剩下模仿那混沌怪響的沖動,依然清晰。

我明白了。

我的“錯誤回應”,被井吸收了。但因爲它無法解析、無法歸類,所以它無法像吸收“恐懼”、“反抗”那樣,形成清晰的新規則。它只是把這團“混沌”本身,作爲了一個新的、固定的“回音內容”儲存起來,並在一年後播放。

但播放這個“混沌回音”,本身似乎對循環的“回應機制”產生了幹擾。它打亂了原本清晰的“指令-執行”流程。系統(規則)試圖同時處理舊指令(重復前年的人話)和新接收的異常數據(去年的混沌怪響),導致了短暫的沖突和混亂。

而這種混亂,似乎……讓我獲得了一點極其微小的、脆弱的“緩沖”?

我沒有立刻被強制要求說出某個特定句子。

我有了一個短暫的選擇窗口——雖然這個窗口裏,選項似乎只有一個:重復我自己那串非人的怪響。

這算什麼?用更大的瘋狂,來換取一絲喘息的間隙?

我感受着喉嚨裏剩餘的、催促我模仿那混沌怪響的沖動。它依然強烈,但似乎不像之前強迫我說“我還活着”時那樣,帶着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反而有點像……一種“慣性”,或者“路徑依賴”?因爲上次我回應了混沌,所以這次系統(或我的被污染部分)默認傾向於繼續混沌?

我不知道。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範疇。

但我沒有猶豫太久。模仿那串怪響,至少比重復那句注定走向扭曲和絕望的“我還活着”,感覺上……稍微好那麼一點點。而且,這似乎是我無意中開辟出來的、唯一一條稍微“不同”的路。

我湊近井口。

再次張開嘴。

努力回憶着一年前那種脫離理智的狀態,模仿着剛剛聽到的回音,發出又一串扭曲、怪異、非人的聲音。這一次,我甚至嚐試在模仿中,加入一點點新的、細微的、無意義的變調。

“&%#@……咿呀——咯噠……嗡嗯……嗬……嘶……”

聲音落井。

井水微微蕩漾,比上次平靜得多。七個鬼影毫無反應。

那股催促我回應的沖動,如約褪去。

我站在原地,喘着氣,感受着這一次“回應”後的不同。沒有強烈的虛脫,沒有恐怖的懲罰,只有一種淡淡的、完成了一件怪異儀式的疲憊,以及……一絲更加清晰的確信:

循環依舊。

但我投入的“錯誤”,確實在發酵。

它沒有打破循環,但它污染了循環。它讓這個原本清晰、冷酷、單向的吞噬流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不穩定的混亂節點。而這個節點,以我爲載體。

我不知道這混亂會擴散到什麼程度。也許最終,我會被這混亂徹底吞噬,變成比林硯他們更不可名狀的東西。也許這混亂會逐漸侵蝕整個循環的根基,導致無法預料的崩潰。也許……什麼都不會改變,只是讓我每年的痛苦,換了一種更怪異的形式。

我轉身,離開。

走出窪地前,我最後一次回頭。

破廟沉默,井口幽深。

七個鬼影依舊站立,如同七座永恒的墓碑。

但我知道,從今往後,當風吹過這死寂的窪地,當雨水落入那黑沉的井中,回蕩起的不再只是絕望的人語,還有一絲無法解析的、混沌的雜音。

而那雜音裏,有我的一部分。

山,廟,井,鬼影,循環。

以及我。

一個錯誤。

一個仍在繼續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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