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實驗後的第三天,我發現了第一個規律:它只在獨處時出現。
父母來看我時,面粉上沒有新的凹陷。朋友來訪時,實時監控裏沒有陰影變化。但只要公寓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那些跡象就會出現——總是在我的視線之外,總是在延遲視覺的邊緣。
我在手機上建了一個日志:
日期:4月12日
時間:14:30-16:00
狀態:獨處
跡象:
· 14:47 臥室攝像頭捕捉到窗簾無風自動(實時畫面)
· 14:51 延遲視覺中看見書房門輕微晃動(當時實際門靜止)
· 15:20 廚房台面上的水杯位置移動2厘米(實時畫面確認,我當時在客廳)
備注:每次跡象出現間隔約30分鍾,像是巡邏。
日期:4月13日
時間:09:00-12:00
狀態:母親來訪
跡象:無
備注:它知道什麼時候有別人在場。
日期:4月13日
時間:14:00-18:00
狀態:獨處
跡象:
· 14:15 延遲視覺中看見沙發凹陷(實時畫面平整)
· 15:03 面粉出現完整腳印(這次是完整的!先左腳後右腳,走向臥室)
· 16:40 臥室溫度計顯示下降3°C(實時,我當時在客廳)
備注:腳印清晰可見,男性運動鞋底紋,尺寸44碼。我的尺碼是43。
最後一則備注讓我渾身發冷。不是幻覺,不是光影把戲。是一個實體,有重量,有形狀,穿着鞋。
但它只存在於十秒前。
我坐在電腦前,反復觀看面粉腳印的錄像。實時畫面中,面粉表面先是出現一個輕微的凹陷,然後逐漸加深,形成清晰的鞋底花紋。接着半米外出現第二個腳印。左腳、右腳,走向臥室。整個過程持續約四秒,然後腳印慢慢回彈,面粉恢復平整——就像重量被移除。
對應我的延遲視覺:十秒後,我才看見腳印出現。而當我看見時,真實的腳印已經快消失了。
這意味着,如果我當時立刻看向面粉,我會看見正在消退的腳印。但“正在”這個詞已經失去意義——在我的感知裏,一切都是十秒前的狀態。
我決定做一個更危險的實驗:直接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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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設計很簡單,但執行起來需要精確的時機。我在客廳地板上鋪了一張巨大的白紙,撒上薄薄一層木屑粉。木屑比面粉更輕,更敏感,一陣呼吸就能吹動。
然後在紙的中央,我放了一個鈴鐺。很小的鈴鐺,輕輕一碰就會響。
計劃是這樣的:我坐在三米外的椅子上,背對着紙。我用手機看着實時監控。當木屑出現擾動時——意味着它踩上去了——我立刻轉身,伸出雙手,向擾動的位置抓去。
理論上,如果它是一個實體,我能碰到。雖然我看不見此刻的它,但我能碰到。就像盲人摸象。
但理論忽略了時間差。
下午三點,實驗開始。我背對白紙坐着,手機放在腿上,屏幕上是實時監控畫面。木屑平整如初。
我呼吸很輕。耳朵捕捉着每一個聲音:鈴鐺的靜默,木屑的細微摩擦,自己的心跳。
十分鍾。二十分鍾。
就在我的注意力開始渙散時,木屑動了。
在紙的左上角,一小片木屑微微彈起,然後落下。就像有人輕輕踏上了紙的邊緣。
我沒有立刻動。我盯着屏幕。更多的木屑開始擾動,形成一個擴散的圓形。它在上來了。
一步,兩步。木屑被推開,露出底下的白紙。腳步朝着中心移動。
緩慢、從容。
我的手指收緊。時機很重要。太早,它還沒走到我伸手可及的範圍。太晚,它可能已經離開。
腳步繼續。第三步,第四步。現在它進入紙的中心區域。離我的椅子大約兩米半。
第五步。
這一步正好踩在鈴鐺旁。鈴鐺沒響——重量可能剛好避開。
第六步。
這一步踩在鈴鐺上。
清脆的鈴聲炸裂在安靜的房間裏。
我猛地轉身,雙手朝鈴聲的方向抓去。
我的眼睛看見的是十秒前的畫面:平整的木屑,靜止的鈴鐺。但我的身體沖向的是此刻鈴聲響起的位置。
手指觸碰到什麼。
不是空氣的虛無,不是想象中的幻影。是布料。粗糙的牛仔布質感。下面有堅實的肌肉和骨骼。一只手臂。
我抓住了。
那一瞬間,三個感官信息在我腦中碰撞:
觸覺:我抓住了一只手臂。溫熱。脈搏在皮膚下跳動。真實。
聽覺:鈴鐺還在輕輕搖晃,叮、叮、叮。
視覺:我眼中看見的,是十秒前空無一物的白紙。我的手在畫面中憑空伸出,抓着空氣。
這種分裂幾乎讓我暈厥。我的大腦尖叫着矛盾:我的手告訴我抓住了東西,我的眼睛告訴我什麼都沒有。哪一個是真的?
然後,觸覺發生了變化。
被我抓住的手臂開始移動。不是掙扎,而是緩慢地、堅定地旋轉。手腕翻轉,手指張開,然後——
它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量很大。男人的力量。手指緊扣,掐進我的皮肉。疼痛是即時的、尖銳的。
我本能地後撤,但那只手不放。我拼命拉扯,但它的力量壓倒性的。我的眼睛依然看着十秒前的畫面:我的手懸在空中,手腕處憑空凹陷,仿佛被看不見的手鉗住。
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的手腕開始變冷。不是被抓緊的麻木,而是溫度被抽走的冰冷。皮膚下的溫暖迅速流失,就像那只手在吸收我的體溫。寒意順着血管向上爬,前臂、手肘、上臂。
我想尖叫,但喉嚨發緊。我想踢打,但雙腿像灌了鉛。
視覺終於更新了。
十秒延遲結束,我看見了自己抓住空氣的畫面變成了我抓住一只手臂。我看見了一只男人的手從空無一物的地方伸出來,抓住我的手腕。我看見手臂連接處的空氣扭曲,像熱氣蒸騰時的景象,然後逐漸顯露出肩膀、胸膛、脖子——
一張臉。
那張臉從扭曲的空氣中浮現,就像從水下浮上來。先是輪廓,然後是細節。濃眉,高鼻梁,下巴上有胡茬。眼睛是深色的,正盯着我。
那張臉……很眼熟。
像是我在舊照片裏見過的某個人。像是我在鏡子裏看了三十年的那張臉,但有微妙的不同。眼角更下垂,嘴唇更薄,左眉骨上有一道細小的疤痕——我沒有的疤痕。
他穿着深藍色的牛仔外套,裏面是灰色T恤。正是我在延遲視覺中偶爾瞥見的模糊形象。
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惡意,甚至沒有情緒。只有平靜的觀察,像是在看一個有趣的標本。
然後,他的嘴唇動了。
聲音沒有傳來。也許他說了話,但聲音沒有跨越這十秒的鴻溝。或者他根本就沒發出聲音。
但我的延遲視覺捕捉到了口型。
兩個音節。
第一個音節,嘴唇先閉合,然後分開:“B-”
第二個音節,嘴唇拉平,然後向前突出:“-wo”
“Bwo”? 不。不是“Bwo”。是……
“不。”
他在說“不”。
然後,他開始消失。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像電視信號不良時的畫面,開始閃爍、扭曲、分解。先是抓住我手腕的手變得透明,我能看見自己手腕上的指痕透過他的手掌顯現。然後是他的手臂、肩膀、臉。
最後完全消失。
觸覺也同時消失。我的手腕突然自由,但留下了清晰的指痕:五道青紫色的淤青,精確對應手指的位置。寒意還在,從手腕蔓延到肩膀。
我跌坐在地,喘息。
視覺終於追上了現實:我看見他消失的最後畫面。白紙上的木屑已經恢復平整,鈴鐺靜止。只有我手腕上的淤青和滿身的冷汗,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幻覺。
我爬向電腦,調出錄像。
實時畫面記錄了一切:我突然轉身,雙手抓向空氣。我的手腕憑空凹陷,像是被無形的手握住。我的表情從決心變成驚恐。然後我掙扎,後撤,跌倒。
從頭到尾,畫面上只有我一個人。
但我的延遲視覺記錄——我用眼鏡上的微型攝像頭拍攝的——卻顯示了完整的過程:我抓住他,他抓住我,他對我說“不”,然後消失。
兩個錄像,兩個現實。
我癱在椅子上,盯着手腕上的淤青。疼痛是真實的。寒冷是真實的。恐懼是真實的。
但還有一個更小、更頑固的感覺:熟悉感。
那張臉太熟悉了。不是像某個熟人,而是像……我自己。一個變形的、修改過的我自己。就像有人用我的臉做底版,調整了幾個參數,然後造出了一個相似但不同的人。
還有他說的話。“不”。
爲什麼是“不”?是對我的行爲的制止?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我查看錄像的時間戳。
我轉身抓向他的時刻:15:47:23。
他完全消失的時刻:15:47:31。
整個過程只有八秒。
但我的延遲視覺中,從看見他出現到他消失,持續了十八秒。因爲延遲視覺的開始時刻是15:47:13(我看見十秒前他還沒出現的畫面),結束時刻是15:47:31(我看見他消失的畫面)。
換句話說,在我的感知裏,他存在了十八秒。在現實中,他存在了八秒。
這個差異很重要。這意味着,他不僅存在於我的過去,還可能……存在於我延遲視覺的額外窗口裏。就像是,我的延遲視覺不僅是一個記錄,還是一個允許他顯現的通道。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我腦中形成:
也許他一直都在這裏。
也許他一直都在每個地方。
但只有通過我的延遲視覺——這十秒的異常窗口——他才能變得可見、可觸。
就像是,我的視覺缺陷打開了一扇門。
一扇不應該存在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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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
我坐在客廳裏,所有的燈都開着。手腕上的淤青開始變成深紫色,摸上去冰冷。我測量了體溫:右手腕比左手腕低1.5°C。寒意還在緩慢擴散。
我用手機搜索了類似案例。視覺延遲、幽靈顯現、時間錯位。大部分是僞科學論壇的胡扯,少數幾個學術案例都指向大腦損傷引起的幻覺。
但幻覺不會留下淤青。幻覺不會改變體溫。
凌晨三點,我做了第二個決定:我要和他溝通。
如果他能理解“不”,他可能理解更多。如果他有意願制止我,他可能有意願交流。
問題在於時間差。我說的話,他要十秒後聽見。他說話(如果他說話),我要十秒後聽見。一來一回就是二十秒。而且,我的延遲視覺只能看見他十秒前的動作,如果他此刻說話,我要十秒後看見口型,再十秒後(如果聲音也能延遲傳遞)才能聽見聲音。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對話。
除非……
我想到一個方法。
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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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買了三面全身鏡。每面鏡子兩米高,可以調整角度。我花了整個下午布置:一面放在客廳東牆,一面放在西牆,第三面放在臥室裏,調整到能反射前兩面鏡子的影像。
原理很簡單:如果鏡子反射我的延遲視覺,而延遲視覺又反射鏡子……理論上可以創造一個無限延遲的回廊。
就像兩面鏡子相對時產生的無限反射。但這裏反射的不是空間,是時間。
晚上十點,實驗開始。
我站在客廳中央,三面鏡子調整到我能同時看見它們:東牆的鏡子反射西牆的鏡子,西牆的鏡子反射臥室門內的第三面鏡子,第三面鏡子又反射東牆的鏡子。形成三角循環。
我打開所有攝像頭。實時監控、延遲視覺記錄、音頻記錄。
然後我開始說話。
“如果你能聽見,”我說,聲音在安靜的公寓裏格外清晰,“請給我一個信號。”
我盯着鏡子。鏡子裏的我盯着鏡子裏的鏡子裏的我,無限循環下去。但在延遲視覺中,鏡子裏的影像是十秒前的我。而鏡子反射的延遲視覺中的影像,是二十秒前的我。第三重反射是三十秒前……
理論上,如果他能通過我的延遲視覺顯現,那麼在鏡子的多重反射中,他應該出現在不同的時間點上。就像把時間切片,鋪展開來。
我等待。
十秒後,我的延遲視覺中看見自己剛剛說完話。鏡子裏的延遲影像也同步更新。
二十秒後,鏡子裏的第二重反射更新。
三十秒、四十秒……
什麼都沒有發生。
就在我準備放棄時,西牆的鏡子裏有了變化。
不是我的影像變了。是在我的影像旁邊,多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非常淡,像一層霧氣,但輪廓是人形。
我屏住呼吸。
影子逐漸變深。從霧氣變成半透明,再變成幾乎實體。是那個人。牛仔外套,深色褲子,和我前天抓住的那個一樣。
但他沒有看我。他看着鏡子裏的我——或者說,看着鏡子反射的延遲視覺中的我。
然後他抬起手,指向鏡子。
不,不是鏡子。是指向鏡子裏的某個位置。
我順着他的指向看。那是鏡子反射的第三重影像,對應三十秒前的畫面。在那畫面裏,我正盯着鏡子,嘴唇微張(我正在說“請給我一個信號”)。
他指着我三十秒前的嘴。
然後他張開自己的嘴,模仿說話的口型。
兩個音節。
第一個音節,嘴唇閉合然後分開:“B-”
第二個音節,嘴唇拉平然後前突:“-wo”
又是“不”。
但這次不是對我說。是對三十秒前的我說。
他爲什麼要對三十秒前的我說話?
除非……
我猛然看向實時監控。屏幕顯示此刻的鏡子:只有我,沒有他。
但我的延遲視覺中,他還在那裏,指着鏡子,做着口型。
我快速計算時間線:
· 此刻(T0):現實時間。鏡子裏只有我。
· 延遲視覺(T-10):十秒前。我看見鏡子裏有他。
· 他指着的畫面(T-30):三十秒前。鏡子第三重反射中的我。
他在對三十秒前的我說話。但三十秒前的我已經說過話了。他是在回應。
他在回應我三十秒前說的“請給我一個信號”。
而他的回應是“不”。
我立刻說第二句話:“爲什麼‘不’?”
實時鏡子裏,只有我說話的樣子。
十秒後,延遲視覺更新:我看見自己說“爲什麼‘不’”。同時,鏡子裏他的影像也更新了。
他放下手,轉向鏡子裏的我——十秒前的我。他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眉頭微皺,像是困惑,或者……憐憫?
他又開口了。
這次的口型更復雜。四個音節。
我努力分辨:
第一個音節:嘴唇分開,舌尖抵下齒:“L-”
第二個音節:嘴唇圓潤:“-o”
第三個音節:嘴唇閉合:“-m”
第四個音節:嘴唇分開,舌尖抵上齒齦:“-n”
“L-o-m-n”? 不對。是……
“離……開……”
他在說“離開”。
“離開。”
然後他指向門——不是鏡子裏門的反射,是指向真實的門的方向。但他的動作是在鏡子裏,指向鏡子裏的門。
這個指向有雙重含義:在延遲視覺中,他指向十秒前門的方向;在鏡子反射中,這個指向又被反射到更早的時間。
他想讓我離開?離開公寓?還是離開這個實驗?還是……
離開這個時間點?
他還想說什麼,但他的影像開始閃爍。就像上次一樣,從邊緣開始分解,變成像素般的噪點,然後消散。
鏡子恢復原狀,只剩下我的無限反射。
我跌坐在地,渾身顫抖。
“離開。”他說。
警告?威脅?勸告?
我查看錄像。實時畫面裏,全程只有我一個人對着鏡子說話。但延遲視覺記錄裏,完整地捕捉了他出現、指向、口型、消失的過程。
還有音頻記錄。
在他說“離開”的時候,音頻捕捉到了一個聲音。
非常微弱,幾乎被背景噪音淹沒。但我用軟件放大、降噪、增強後,能聽清楚:
一個男性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
說了一個詞。
不是“離開”。
是……
“來不及。”
---
“來不及。”
我反復聽那段音頻。軟件分離出的聲音清晰無誤:來不及。不是“離開”,是“來不及”。
但我的延遲視覺看到的口型分明是“離開”。
口型和聲音對不上。
除非……他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離開”(口型),第二句是“來不及”(聲音)。但我的延遲視覺只能捕捉十秒前的畫面,可能錯過了第二句的口型。
或者,更可怕的可能性:口型和聲音之間有延遲。就像我的視覺和現實有延遲一樣,他的語言系統也有某種異常。
我熬到天亮,眼睛布滿血絲。手腕上的淤青開始發黃,那是愈合的跡象,但寒意依然在。我用體溫計測量:右手臂平均溫度比左手臂低1.8°C。不是幻覺,是真實的生理變化。
他接觸過我,留下了某種印記。
上午十點,門鈴響了。我透過貓眼看,是莉娜。
我猶豫了三秒,還是開了門。
“你看上去糟透了。”她說,手裏提着超市購物袋,“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謝謝。”我讓開路。
她進來,把袋子放在廚房,然後轉身看着我。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淤青上。
“怎麼回事?”
“不小心撞的。”我說。
她沒追問,但眼神告訴我她不信。莉娜總是能看穿我的謊言,這是我們在一起三年的默契,也是最後分開的原因之一——有些事,你不想被看穿。
“你還在做那些實驗?”她問,目光掃過客廳裏的鏡子、攝像頭、地上的白紙和木屑。
“我需要理解發生了什麼。”
“醫生說了,這是大腦損傷的後遺症。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康復訓練,不是……”她揮手指向整個布置,“不是把自己關起來研究幽靈。”
“不是幽靈。”我說,聲音比我預期的更尖銳。
“那是什麼?”
我沉默了。我該告訴她嗎?告訴她我抓住了一只手臂,它抓住了我,它對我說“不”和“來不及”?她會認爲我瘋了。也許我真的瘋了。
“聽我說,”莉娜走近,手輕輕放在我肩上——這個動作是即時的,但我要十秒後才看見,“搬來和我住一段時間。或者回你父母家。這裏……這裏不對。”
“什麼不對?”
“味道。”她皺眉,“有種……金屬味。像下雨前的臭氧味。還有冷。你的公寓比走廊冷至少五度。”
我沒注意到。也許是因爲我一直在這裏,習慣了。
“還有,”她壓低聲音,“有時候我覺得……有人在看我們。不是攝像頭那種。是……生物的那種注視感。”
我的背脊發涼。“你感覺到了?”
“幾次。”她點頭,“上次來的時候,在廚房,我突然覺得背後有人。轉身什麼都沒有。還有一次,在你的書房,書桌上的筆自己滾下來了。當時沒有地震,窗戶也關着。”
“你之前沒說過。”
“因爲我覺得是錯覺。或者你這裏的磁場什麼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但現在我不確定了。你的樣子……你手腕上的傷……告訴我真相,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做了決定。
我帶她到電腦前,給她看錄像。實時監控裏我對着空氣掙扎,延遲視覺裏我抓住一個男人。給她看面粉上的腳印,木屑上的擾動,鏡子裏的影像。
她看完了,臉色蒼白。
“這是什麼?”她問,聲音很輕。
“我不知道。”我說,“但它只出現在我的延遲視覺裏。它只在我獨處時出現。它似乎……知道時間的差異。”
莉娜是軟件工程師,邏輯思維很強。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時間戳都準確嗎?”
“誤差不超過0.2秒。”
“延遲視覺的攝像頭是同步的?”
“用同一個原子鍾信號同步。”
她咬住下唇,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所以,在客觀現實裏,”她慢慢說,“這些現象不存在。只在你的主觀視覺裏存在。”
“但淤青是客觀的。”我抬起手腕,“體溫變化是客觀的。你感覺到的注視感也是客觀的。”
“除非……”她停住了。
“除非什麼?”
“除非你的主觀感知開始影響客觀現實。”她說,聲音更輕了,像是怕被聽見,“除非你的大腦……不僅僅是在接收延遲信號,還在……創造它接收的信號。”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但你也感覺到了!”
“我感覺到的是結果,不是原因。”她站起來,在房間裏踱步,“聽着,我讀過類似的案例。嚴重的神經損傷後,大腦會重新布線。有時候會形成異常的反饋回路。比如幻肢痛——失去的手臂感覺還在疼。或者更罕見的,感知現實扭曲綜合征——患者的主觀感知開始扭曲客觀現實。”
“那只是理論。”
“但能解釋這一切。”她轉身看我,“你的視覺延遲不是被動缺陷,而是一個主動的……生成過程。大腦在填補十秒的空白時,不是簡單地回放緩存,而是在創造內容。它創造了一個‘觀察者’來填補你感知中的空白。而這個創造物,因爲你的大腦異常強大的現實建模能力,開始獲得某種程度的……實體性。”
“像憑空造出一個幽靈?”
“像憑空造出一個你預期會存在的觀察者。”她說,“你獨處時,潛意識裏覺得可能有人監視——這很常見,獨居者的普遍焦慮。你的大腦捕捉到這個預期,在填補視覺空白時,把它實體化了。就像做夢,但你是醒着的,而且這個夢開始滲入現實。”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理。太合理了。科學,理性,不涉及超自然。
但我抓住的那只手臂的觸感,那種溫熱、脈搏、粗糙布料的感覺……那太真實了。
還有他說的話。“不”。“來不及”。
如果它只是我的潛意識創造,爲什麼它會說“來不及”?我的潛意識想警告我什麼?
“我需要更多數據。”我說。
“不,你需要停止。”莉娜抓住我的手,這次很用力,“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你在強化這個回路。每一次實驗,每一次觀察,都是在告訴你的大腦:‘這個創造物是真實的’。你在喂養它。它在成長。”
“那停止實驗,它就會消失?”
“可能。或者至少減弱。”
我看着滿屋子的設備。鏡子、攝像頭、白紙、木屑。我在喂養一個幻覺?還是我在探索一個真實存在的異常?
“給我一周。”我說,“一周後如果沒有任何進展,我就停止。搬去你那裏。”
莉娜盯着我,最後嘆了口氣。“三天。我只給你三天。這期間我每天過來。不要獨處太久。”
她離開後,公寓又恢復了寂靜。但這次的寂靜不一樣了。有了她剛才那番話,一切都染上了新的色彩:是我的大腦在玩把戲嗎?我是自己恐怖的源頭?
我走到鏡子前,看着裏面的自己。眼睛充血,臉色蒼白,手腕淤青。一個被自己折磨的人。
鏡子裏的我也看着我。但那是十秒前的我。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我的延遲視覺是大腦創造的,那麼鏡子裏的延遲影像呢?鏡子是客觀的,它反射光線。如果鏡子反射的影像裏出現了他,那就不可能是純粹的主觀幻覺。必須有客觀的光線進入我的眼睛,被延遲處理。
我檢查鏡子實驗的原始錄像文件。文件屬性顯示,數據確實來自攝像頭,不是合成的。除非我篡改了數據,但我沒有技術能力,也沒有動機。
但莉娜的理論還有一種可能:不是我的大腦在創造幻覺,而是我的大腦在扭曲接收到的真實信號。就像濾鏡,把正常的視覺信號處理成異常的樣子。
那麼,真實信號是什麼?
一個正常人在我的公寓裏走動?一個闖入者?但那無法解釋時間差。也無法解釋爲什麼只有我能看見。
除非……
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我。
除非時間差不是我的缺陷。
而是他的特性。
---
下午,我開始了最後一個實驗。最危險的一個。
我需要確定兩件事:第一,他是否真的只存在於我的延遲視覺。第二,如果是,那麼延遲的時長是否固定。
實驗設計需要精確的時間測量。我用聲音來同步。
我在客廳中央放了一個節拍器,設定爲每秒一響。然後布置了八個麥克風,圍繞成一個圓圈。每個麥克風連接到一個指示燈,當檢測到特定頻率的聲音(比如拍手)時,指示燈會亮。
我自己戴着一個骨傳導耳機,聽着節拍器的聲音。
計劃:當我聽到某個節拍時,我拍手。麥克風會檢測到拍手聲,指示燈亮。我的視覺會延遲十秒看見指示燈亮。
但如果他在房間裏,並且他能發出聲音——比如走路、觸碰物體——那麼麥克風也會檢測到,指示燈也會亮。而我會在十秒後看見指示燈亮。
關鍵在於,如果我看見指示燈亮,但十秒前(對應指示燈亮的時刻)我沒有拍手,也沒有發出其他聲音,那麼就說明有別的聲源。
那就是他。
晚上八點,實驗開始。莉娜堅持留下來監督,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個緊急按鈕——如果我有異常,她會按按鈕,外面有她安排的同事(她說是保安公司的朋友)會沖進來。
“準備好了嗎?”她問。
我點頭,戴上耳機。
節拍器的聲音穩定地傳來:嗒、嗒、嗒……
我在第三個節拍時拍手。
啪。
正前方的麥克風指示燈亮起。即時亮的,但我十秒後才看見。
十秒後,我的延遲視覺中看見指示燈亮。與節拍同步。
很好。基準測試通過。
接下來是等待。
我靜靜地站着,耳機裏是持續的節拍聲。莉娜在角落裏屏息凝視。
一分鍾。兩分鍾。
第五節拍器周期時(五分鍾),左前方的指示燈突然亮了。
我沒有拍手。莉娜也沒有動。
我看向實時監控:指示燈確實亮了。但房間裏沒有聲音源——至少人類聽不見的聲音。
十秒後,我的延遲視覺看見指示燈亮。
“有東西觸發了麥克風。”我低聲說。
莉娜點頭,臉色嚴肅。
又過了三分鍾。這次是右側兩個指示燈同時亮起,間隔約0.3秒。像是一個聲源快速移動。
然後是正後方。
左側。
一個接一個,指示燈隨機亮起,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房間裏漫步,偶爾觸碰發聲物體,或者……本身在發出聲音。
但耳機裏,除了節拍器,我什麼也聽不見。
莉娜也戴着耳機(分頻線),她搖頭,表示她也聽不見。
那麼麥克風檢測到的是什麼?次聲波?超聲波?
我調出音頻分析軟件。麥克風捕捉到的信號顯示爲極低頻的振動,頻率低於20赫茲,人耳聽不見。但強度足夠觸發指示燈。
振動源在移動。從光譜圖上看,它以一個不規則的路徑在房間裏繞圈。
然後,它停在了我面前。
正前方的指示燈沒有亮,但左右兩側的指示燈同時閃爍——就像聲源正好在兩個麥克風之間,產生幹涉。
我站着不動,眼睛看着實時監控。畫面上,指示燈閃爍,但房間空蕩。
我的皮膚感覺到了。
不是觸覺,是溫度。一股冷空氣,集中在我面前一米處,像一個隱形的圓柱。寒意撲面而來,帶着那股金屬臭氧味,莉娜之前提到的味道。
它在看着我。
我能感覺到注視。生物性的、有意識的注視。
我慢慢抬起手,向前伸。
指尖觸到了什麼。
不是布料,不是皮膚。是……阻力。像是一堵看不見的軟牆,有彈性,但堅固。冰冷的,振動的——極低頻的振動通過手指傳來,讓我骨頭都在發麻。
我按下去。
阻力增強了。
我用力。
突然,阻力消失。我的手指向前沖,抓了個空。
同時,所有八個指示燈同時爆亮。
音頻軟件顯示一個巨大的低頻脈沖,強度是之前的十倍。頻率……在變化。從極低頻開始上升,20赫茲、50赫茲、100赫茲……
耳機裏開始出現聲音。
一個低沉的轟鳴,像是遠處的地震。然後變成嗡鳴,再變成……語言。
模糊的,扭曲的,但確實是語言。
一個詞。
“停。”
聲音不是從耳機傳來的。是從骨頭裏傳來的。從我的顱骨、脊椎、肋骨傳來的共振。我的整個身體在振動,像一個音箱。
“停下!”莉娜尖叫,她從椅子上跳起來。
但我沒停。我不能停。我終於直接接觸到了——不是通過延遲視覺,是直接接觸。
我的手繼續向前探,在空氣中摸索。
然後,我碰到了實體。
溫熱。脈搏。布料。
我抓住了。
同一瞬間,延遲視覺更新。
我看見了自己。但不是此刻的我。是十秒後的我。
在延遲視覺的畫面裏,我正站在房間中央,雙手向前伸出,臉上是極度驚恐的表情。我的眼睛睜大,嘴巴張開像是在尖叫。
但我的雙手……抓着什麼。
不,不是抓着。
是被抓着。
在延遲視覺的畫面裏,有兩只手從空氣中伸出來,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兩只手連接着手臂,手臂連接着肩膀,肩膀連接着……
他的臉。
他從空氣中完全浮現,就像從幕布後走出來。但這次不一樣:他沒有看我。他看着……前方。看着某個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的嘴唇在動。
說話。
我聽不見聲音,但口型清晰:
“快跑。”
然後,延遲視覺的畫面開始撕裂。
不是消失,是撕裂。像一張紙被從中間撕開。畫面分成兩半:左邊是我被抓住的樣子,右邊是……另一個畫面。
另一個房間。
像一個實驗室,或者醫院。白色的牆壁,復雜的設備,閃爍的屏幕。幾個人影在忙碌,穿着防護服。
在畫面中央,有一個透明的圓柱形容器。容器裏……
是我。
躺在裏面,閉着眼,身上連着管子和電線。
那個我……比我老。頭發花白,臉上有皺紋。但確實是我。
然後,撕裂擴大。延遲視覺完全崩潰,變成一片雪花噪點。耳機裏的低頻聲變成尖銳的嘯叫,刺痛耳膜。
莉娜沖過來,抓住我的肩膀搖晃。“醒醒!醒醒!”
我眨了眨眼。
房間恢復正常。指示燈全滅了。節拍器停了。寒冷消失了。
只有我和莉娜,站在客廳中央。
“你看見了嗎?”我問。
“看見什麼?你突然僵住,眼睛翻白,然後開始尖叫。”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尖叫了?”
“你在大喊‘不!放開我!’”
我低頭看我的手。手腕上,舊淤青旁邊,出現了新的痕跡。這次不是手指印。
是捆綁的痕跡。像被繩索緊緊勒過,皮肉凹陷,已經開始滲血。
還有溫度:我的雙手冰冷得像剛從冰水裏拿出來。用體溫計測量:34.1°C。輕度低溫症。
莉娜幫我包扎手腕,她的手在抖。“結束了,”她說,“現在就結束。你跟我走。”
我讓她包扎,沒有說話。
我的腦子裏,還在回放延遲視覺最後撕裂的畫面。
那個實驗室。容器裏的我。
那句口型:“快跑。”
還有他在鏡子裏說的:“來不及。”
它們在拼湊一個信息,但我還讀不懂。
莉娜收拾好東西,拉着我出門。我跟着她,像一個夢遊者。
在關門的前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公寓。
客廳的鏡子還立在牆角。鏡子裏的影像,因爲角度,反射着門口。
在鏡子裏,我看見了他。
他站在客廳中央,就在我剛才站的位置。他沒有看我。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鏡子——看向鏡子反射的門口,也就是我此刻的位置。
他的嘴唇動了動。
兩個音節。
我看懂了。
“抱歉。”
然後他轉身,走向臥室,消失在鏡子的視野外。
門關上了。
莉娜拉着我下樓梯。“別回頭,”她說,“我們離開這裏。”
我跟着她,手腕上的疼痛真實而尖銳。
但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問題:
他爲什麼道歉?
他在爲已經發生的事情道歉?
還是爲即將發生的事情道歉?
電梯到了。門打開。
裏面空無一人。
但電梯的金屬牆壁,像一面模糊的鏡子。
在牆壁的反光裏,我看見了我自己的倒影。
還有我身後,另一個倒影。
一個穿着牛仔外套的男人,站在我身後,低着頭。
電梯門開始關閉。
在門合攏的前一瞬間,金屬牆壁上的那個倒影……
抬起了頭。
直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