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集合事件的餘波，在基地裏持續震蕩了三天。
表面上，一切恢復了正常。訓練照常進行，課程按部就班，燈光不再閃爍，通訊雜音消失，那低沉的背景嗡鳴也回到了原本的頻率。教官們依舊嚴厲，仿佛那晚的混亂只是一場逼真但已過去的噩夢。
但有些東西，確確實實地改變了。
最直觀的變化是人數。預備役的隊伍裏，永久地少了012趙峰的身影。他的個人物品被悄無聲息地清理，寢室重新分配，他的名字和編號從內部通訊列表裏消失，就像從未存在過。基地對此沒有任何正式解釋，只有鐵岩教官在第二天早晨集合時，用一貫冷硬的語調宣布：“012號淘汰。原因：未能通過綜合應急評估。完畢。”
“淘汰”兩個字，比“犧牲”更冰冷，更徹底。它抹去了一切溫情或意外的可能性，只剩下殘酷的、基於規則的出局。這無聲的消失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心悸，它提醒着所有幸存者：這裏沒有犯錯的空間，失敗的下場就是被徹底抹去痕跡。
第一小組內部的氣氛也變得有些微妙。那天晚上在通道裏的抉擇、林晚面對模擬體的反應、以及最終趙峰的“淘汰”，都成了壓在每個人心底的石頭。張明遠訓練時更加拼命，但偶爾會走神，推眼鏡的頻率更高了。周毅越發沉默，只是執行指令時更加一絲不苟。秦雨眼中探究的光芒更盛，她會更頻繁地“測試”基地網絡的邊緣。陳鋒作爲組長，肩上的壓力似乎更重了，指揮時更加謹慎，但也更加果決。
林晚則更加內斂。她將那股不安和疑慮深深壓入心底，表面上專注訓練，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但她利用一切空隙，將個人終端有限的權限用到極致，試圖從基地內部開放數據庫中，查找任何關於“能源波動”、“安全系統誤觸發”或“高階模擬程序”的蛛絲馬跡。結果寥寥，所有相關記錄都被加密或幹脆不存在。她只能將觀察到的所有異常細節，更深地記在腦海和那個簡陋的加密日志裏。
她也沒忘記陸沉舟那天晚上的話——“評估結果將影響你們後續的訓練權限和資源分配。”她在等待那把懸着的劍落下。
第四天下午，理論課程結束後，通知來了。
“第一小組，陳鋒、秦雨、林晚、張明遠、周毅，立刻到指揮官辦公室報到。”終端上傳來的指令簡短而直接。
五人互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該來的，終究來了。
陸沉舟的辦公室位於基地指揮核心區，需要通過兩道身份驗證閘門。房間寬敞，但陳設極其簡潔，除了必要的辦公桌椅、通訊設備和一面占據整面牆的巨型實時態勢圖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個人物品。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臭氧和金屬氣味。
陸沉舟坐在辦公桌後，鐵岩教官和那位代號“遊隼”的觀察教官站在一旁。三人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
“報告指揮官，第一小組全員奉命報到！”陳鋒立正，朗聲報告。
陸沉舟微微頷首，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五人。“關於B-7緊急預案激活當晚的事件，綜合評估已完成。”他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你們的行動軌跡、通訊記錄、決策過程、乃至部分生理指標（來自作訓服內置的簡易傳感器），均已納入分析。”
他停頓了一下，房間內落針可聞。
“整體評價：在突發、高壓力、信息不明的混亂環境下，第一小組保持了基本隊形和指揮鏈路，最終成功抵達指定安全點。過程中，展現了自主決策和臨場應變能力。”陸沉舟的語氣平穩，聽不出褒貶，“尤其在主幹通道C-12段，面對意外降下的安全閘門及模擬威脅激活時，小組做出了‘嚐試救援受阻同伴’的抉擇，並成功執行了技術性破解和戰術應對。”
張明遠的背脊下意識挺直了一些，周毅的嘴唇抿緊，秦雨眼神微動，陳鋒依舊站得筆直。林晚則靜靜地聽着，等待“但是”。
“但是，”陸沉舟果然話鋒一轉，“決策存在明顯風險。技術破解耗時過長，過程中暴露出對潛在威脅（模擬畸變體）的判斷不足和預案缺乏。使用非標準裝備（指林晚的防狼噴霧）雖取得意外效果，但具有極大偶然性，且暴露了攜帶未經報備物品的問題。”
林晚心頭一凜。那罐噴霧果然被注意到了。
“基於以上評估，”陸沉舟繼續道，目光落在張明遠身上，“008號，張明遠。”
“到！”張明遠一個激靈。
“你在理論分析、技術細節觀察和特定情境下的問題解決能力，表現突出。基地技術評估委員會建議，將你轉入‘技術支援與情報分析’預備序列，接受定向深度培養。從明天起，你80%的訓練時間將轉移至技術區，由專業教官指導。你將繼續保留在第一小組的編制內，參與需要技術支持的團隊任務，但不再承擔常規突擊或護衛職責。是否有疑問？”
張明遠愣住了，顯然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處罰”。技術支援序列？定向培養？這聽起來更像是……因材施教的提拔？
“沒……沒有疑問！”他很快反應過來，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變調。
“007號，林晚。”陸沉舟的目光轉向她。
“到。”
“你臨場應變冷靜，具備非常規戰術思維，對威脅有近乎本能的敏銳感知。但缺乏系統性戰術指揮訓練，對團隊資源的調配意識有待加強。”陸沉舟看着她，眼神深邃，“評估委員會認爲，你具備戰術指揮潛質。在後續訓練中，你將額外接受初級指揮課程，並在部分模擬任務中，輪值擔任小組戰術指揮。同時，你攜帶未經報備物品的問題，記入檔案。本次不予實質性處罰，但下不爲例。”
“明白。”林晚沉聲應道。指揮課程？輪值指揮？這評估結果同樣出乎她的意料。
“001號，陳鋒。作爲組長，指揮基本得當，但在復雜突發情況下，對團隊能力的預估和風險平衡需提升。繼續擔任組長，加強指揮藝術學習。”
“005號，秦雨。偵察能力突出，但對全局風險預判需結合更多信息維度。繼續承擔尖兵職責，增加情報分析交叉訓練。”
“011號，周毅。穩定性與可靠性突出，但主動性及復雜局勢下的獨立判斷需加強。繼續擔任支援位，增加突發情況獨立處置訓練。”
陸沉舟快速宣布了對其他三人的評估結論，都是指出缺點，但肯定了方向，並給出了具體的加強訓練建議。
“以上評估結論及後續培養方向，即日起執行。”陸沉舟最後說道，“你們可以將其看作是對你們當前能力的精確畫像，也是未來一個月的訓練地圖。‘方舟’需要的是能夠在各個位置上發揮關鍵作用的專業者，而非面目模糊的士兵。充分利用給你們的機會。”
“是！”五人齊聲應道。
離開指揮官辦公室，直到走出核心區，五人才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隨即臉上浮現出各種復雜的情緒。
“技術支援序列……”張明遠喃喃自語，眼鏡後的眼睛亮得驚人，“我可以接觸更核心的設備分析了……”
“指揮課程。”林晚咀嚼着這幾個字，感覺肩頭沉了一分，但也多了一絲奇異的動力。
陳鋒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又看向張明遠，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淡淡的笑容：“看來，我們那晚的選擇，不全是扣分項。至少，讓上頭看到了我們各自的一些……特別之處。”
秦雨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因禍得福？或許吧。不過，指揮官那句‘對潛在威脅判斷不足’，可是敲在我們所有人頭上的。那種‘模擬體’……基地真的只是用來測試我們的？”
周毅言簡意賅：“加強訓練。”
新的訓練安排很快落實。張明遠開始背着更厚的電子手冊穿梭於技術區，學習各種設備原理、信號分析和簡易破解技術。林晚的日程表上多了《初級戰術指揮基礎》、《小隊資源管理》、《應急預案制定》等課程，她學得如飢似渴，系統輔助的知識庫與這些正規課程相互印證，讓她飛速成長。陳鋒、秦雨、周毅也各自投入了針對性訓練。
小組的整體配合模式因此需要調整。張明遠不再時刻跟隨，但在需要技術破解或情報分析的任務前，他會提供關鍵信息和支持。林晚在部分模擬任務中開始輪值指揮，起初有些生澀，但她學習能力強，且總能提出一些角度刁鑽但有效的思路，漸漸贏得了隊友的信任。陳鋒則更像一個定海神針和最終決策者，在林晚指揮時，他會從旁提供經驗和補充。
日子在緊張忙碌中飛逝。基地內部的種種異常似乎真的平息了，再未出現。但林晚沒有放鬆警惕，她注意到，基地的安防等級在悄無聲息地提升，巡邏的武裝守衛數量增加了，一些非核心區域的門禁變得更加嚴格。
兩周後，一個更重大的消息傳來。
所有預備役學員再次被集合到簡報室。這次出席的不止鐵岩和陸沉舟，還有幾位他們從未見過的、身着不同制服的軍官和技術人員，氣質冷峻，眼神銳利。
“爲期八周的基礎封閉訓練已接近尾聲。”陸沉舟站在台前，身後屏幕亮起，顯示着一片地形復雜的山區衛星圖，“最後的綜合考核，將於三天後展開。考核形式：野外綜合生存與任務執行。”
“考核區域，”他指向衛星圖上一塊被紅框標出的區域，“位於基地西北方向，直線距離約85公裏的K7山區。該區域地形復雜，涵蓋密林、峽谷、丘陵及部分廢棄的舊時代勘探設施。氣候多變，存在一定的自然風險。”
“考核內容：你們將以現有小組爲單位，空降至指定區域。在72小時內，完成以下任務：一、抵達三個指定坐標點，獲取情報信標；二、在最終匯合點建立臨時安全營地；三、應對考核方設置的隨機‘威脅’（包括模擬畸變體、環境挑戰、突發狀況等）；四、盡可能收集區域內的可用資源（食物、水、特定材料）。任務全程將有無人機和隱蔽觀察點進行監控評估。”
“此次考核，將全面檢驗你們過去七周多的訓練成果：野外生存、戰術機動、團隊協作、情報處理、資源管理以及心理素質。考核評分，將直接決定你們能否獲得‘方舟計劃’正式預備役資格，以及後續的任務分配優先級。”
陸沉舟的語氣加重：“特別注意：K7區域並非絕對安全。雖然經過了前期清理，但仍可能存在不可預知的自然危險，以及……少許‘歷史遺留問題’。那裏曾是舊時代某個地質勘探項目的邊緣區域，留有部分廢棄設施和未完全消除的輻射警示點（低危害）。一切行動，需以安全爲前提，靈活運用你們的所學。”
歷史遺留問題？廢棄設施？輻射警示點？這幾個詞讓台下學員們心中凜然。這顯然不是一次簡單的野外拉練。
“詳細任務簡報、區域地圖、裝備清單及允許攜帶的物品目錄，稍後會下發至各小組終端。”陸沉舟最後說道，“未來三天，進行最後準備。解散。”
回到小組休息室，五人立刻圍坐在終端前，打開了剛剛接收到的詳細文件。
地圖比例很大，標注着等高線、植被類型、河流、以及顯眼的紅色警示區（疑似輻射點）。三個情報信標坐標分散在區域對角，最終匯合點位於區域中心偏南的一個相對平坦的谷地。允許攜帶的裝備除了個人基礎物品外，增加了野外生存包（含淨水器、帳篷布、急救藥品等）、信號槍、以及一個每人配發的單兵應急無線電（有效範圍僅限考核區域）。
“區域不小，三天時間，要跑三個點再到匯合點，行程很緊。”陳鋒用手指在地圖上虛劃着路線，“而且地形復雜，徒步速度不能按平地計算。”
“威脅是隨機的，不知道是什麼，什麼時候出現。”秦雨盯着地圖上的復雜地貌，“這種地方，最適合設置埋伏和制造‘意外’。”
“廢棄設施……”張明遠推着眼鏡，放大地圖上幾個標記爲灰色方塊的區域，“這些地方可能需要技術手段進入，或者……需要避開。指揮官特意提到，可能有問題。”
林晚的注意力，則被文件末尾一份附錄吸引。那是一份加密的、關於K7區域“歷史遺留問題”的簡要說明，權限很高，內容模糊，但提到了“二十年前”、“非公開勘探”、“事故封存”等字眼。她的手指在終端上無意識地滑動，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廢棄設施的坐標上。
忽然，她的個人終端（基地發放的那台）屏幕邊緣，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快得幾乎讓人以爲是眼花。緊接着，一條字符亂碼般的提示，在通知欄最下方一閃而過，自動消失了。
林晚心中猛地一跳。她立刻借口需要仔細研究地圖細節，拿着終端走到了休息室角落，背對其他人，快速調出了系統日志和加密存儲區。
沒有發現明顯異常。
但那種被窺視、被觸碰的感覺，剛才確實出現了。不是來自教官的監控，而是某種更隱蔽、更……不穩定的東西。
她嚐試回憶那瞬間閃過的亂碼，模糊的印象中，似乎有幾個重復的、不完整的字符片段，像是坐標，又像是某種標識。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注意力放回小組討論中。但心底那根弦，已經再次繃緊。
考核在即，野外的危險或許可以預估和應對。
但有些東西，似乎並不打算等到他們離開基地。
接下來的兩天，第一小組全力投入準備工作。他們反復研究地圖，規劃了數條備選路線，討論了各種可能遇到的威脅及應對方案。張明遠利用技術權限，盡可能搜集了K7區域的氣象數據和公開的地質報告。秦雨和林晚推演了多種遭遇戰的隊形和戰術。陳鋒和周毅則負責檢查和準備所有物資裝備。
出發前夜，基地給所有學員放了半天假，要求充分休息。林晚卻有些睡不着。她再次檢查了自己的裝備，將那把訓練匕首磨得更加鋒利，將系統儲物空間裏的關鍵物品（高能量食品、藥品、火種、繩索等）做了最後清點和調整。然後，她打開了終端，最後一次查看任務區域地圖。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那份加密附錄提到的幾個廢棄設施坐標上。其中有一個，位於他們規劃的第二條備用路線附近。
鬼使神差地，她將那個坐標輸入了終端的地圖系統，進行精確定位和地形分析。
就在坐標點被鎖定、三維地形圖生成的瞬間——
“滴。”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提示音，從終端內部傳來。
緊接着，屏幕上那個坐標點附近，突然自動彈出了一個縮小版的、層層加密的文件夾圖標，圖標閃爍了一下，又迅速隱去，仿佛只是系統圖形渲染的一個小錯誤。
但林晚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錯誤。
她立刻嚐試操作，發現無法主動調出那個隱藏文件夾。它就像一道幻影，只在她觸發了某個特定條件（輸入那個特定坐標？）時，才驚鴻一瞥。
心髒在胸腔裏沉沉地跳動。她想起緊急集合那晚之前，秦雨提到的非基地常規信號碎片。想起趙峰的“淘汰”。想起陸沉舟提到的“歷史遺留問題”。
這個坐標……這個隱藏的信息……和趙峰有關嗎？和基地的“暗流”有關嗎？還是……另一個考驗？
她關掉地圖，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那個坐標點的位置，以及它附近復雜的地形，卻清晰地烙印下來。
三天後，他們將踏上那片充滿未知的山區。
而有些謎團，或許答案就在那些被廢棄的、帶有“歷史遺留問題”的設施之中。
無論那是陷阱，還是契機，她都不得不去面對。
窗外，模擬的夜空依舊漆黑。基地深處，爲遠行準備的飛行器，正在悄然完成最後的檢查和裝載。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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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第七章：野外考核
直升機槳葉攪動山間的霧氣，第一小組被投放在陌生的K7山區。開局不利，惡劣天氣打亂了原定計劃，迫使小組啓用備用路線——那條經過神秘坐標點的路徑。在尋找避雨點時，他們意外發現了一個地圖上未曾標注的、半掩於地下的舊時代設施入口。是避開，還是探索？小組內部意見出現分歧。而隨着他們靠近，林晚的終端再次收到了來源不明的微弱信號，這一次，信號中夾雜着一段斷續的、仿佛錄音回放般的求救語音，聲音隱隱有些耳熟……未知的考驗與抉擇，已在荒野中靜靜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