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十一點二十分,林夜和周銘站在第三教學樓側面的陰影裏。
秋夜的涼意透過外套滲進來,林夜拉高衣領,目光掃過眼前這棟沉睡的建築。白天的教學樓平凡無奇,此刻在月色下卻顯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紅磚牆在陰影中近乎黑色,窗戶像無數空洞的眼眶。
“裝備檢查。”周銘低聲說,語氣裏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強光手電兩台,備用電池四節。夜視相機,滿電。領夾麥克風,收音清晰。便攜式電磁場檢測儀——雖然不知道測什麼但看起來很專業。還有這個,”他掏出兩個拇指大小的護身符,“我從廟裏求來的,開過光。”
林夜接過其中一個木刻符牌,入手微涼。他看了看,隨手放進外套口袋。“你確定這個點能進去?”
“放心吧,我踩過點了。”周銘指向一樓一扇窗戶,“那扇窗的插銷壞了,保安一直沒報修。咱們從那兒進,走樓梯上三樓,全程避開監控——這棟樓的監控系統去年就半癱瘓了,只有大門和樓道口那幾個還能用。”
計劃聽起來漏洞百出,但周銘的表情信心十足。林夜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已經沒了退路。
左眼從傍晚開始就隱隱作痛,斷斷續續的針刺感讓他有些煩躁。他告訴自己這是心理作用,是對今晚行動的焦慮在身體上的表現。
“走。”周銘貓着腰,率先向那扇窗戶摸去。
窗戶果然沒鎖。周銘熟練地推開,兩人先後翻進樓內。教學樓內部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在遠處散發着微弱的光。空氣中有股灰塵和舊書籍混合的氣味,還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
周銘打開手電,光束切開黑暗。“這邊,樓梯間。”
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響,被放大,又迅速被黑暗吞噬。林夜跟在周銘身後,手電光晃過斑駁的牆壁、褪色的宣傳欄、緊閉的教室門。他的左眼刺痛感在進入樓內後明顯加劇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眼球深處搏動。
三樓到了。
推開防火門,一條長長的走廊展現在眼前。和樓下不同,這裏的黑暗更加濃稠,手電光似乎都照不遠。走廊兩側是教室門,大多緊閉,有幾扇門上的玻璃窗已經碎裂,用木板草草封住。
“就是這條走廊。”周銘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某種儀式感,“西側走廊,長度三十二米,兩側共八間教室。失蹤事件發生在從東數第三間教室門口附近。”
手電光束掃過地面。老舊的水磨石地磚磨損嚴重,裂紋縱橫,縫隙裏積着厚厚的灰塵。
“開始布置。”周銘從背包裏取出設備。他在走廊兩端各放置了一個微型攝像頭,調整角度覆蓋整條走廊。接着在中間位置架起夜視相機,連接上筆記本電腦。“實時監控畫面,如果有動靜,我們馬上能看到。”
林夜站在一旁,左眼的刺痛變成了持續的脹痛。他揉了揉眼眶,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走廊深處。手電光照不到的陰影區域,黑暗仿佛在流動。
“你聽到什麼沒有?”周銘忽然問。
林夜屏息傾聽。樓裏很靜,靜到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但在這片寂靜之下,似乎確實有某種極其細微的聲音——像風聲穿過縫隙,又像是遠處的水管流水。
“可能是風聲。”林夜說,但自己也不太確定。這棟樓的門窗緊閉,哪來的風?
周銘看了眼手表:“十一點四十七分。再等十三分鍾就到午夜了。按照傳說,哭聲通常在午夜前後出現。”
兩人在牆邊蹲下,關掉手電。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林夜閉上眼睛,讓瞳孔適應黑暗。當他再次睜眼時,發現黑暗中並非完全不可見——月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來一點,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但除此之外,他還看到了別的東西。
很淡,幾乎以爲是錯覺。空氣中漂浮着一些極其稀薄的、灰白色的絮狀物,像灰塵,又像霧氣,緩緩飄動着。它們在手電光打開時完全看不見,只有在絕對的黑暗中才隱約顯現。
“周銘。”林夜輕聲說,“打開手電,照我前面的空氣。”
“幹嘛?”
“照一下。”
手電光點亮。光束中只有飛舞的微塵,那些灰白色的絮狀物消失了。
“關掉。”
黑暗重新降臨。那些絮狀物又出現了,比剛才似乎濃密了一點。
“你看見了嗎?”林夜問,“空氣中好像有東西。”
周銘湊近,眯着眼看了半天:“啥也沒有啊。你眼花了吧?”
左眼的脹痛感在這一刻達到頂峰。林夜咬緊牙關,疼痛沿着眼眶輻射到整個左半邊頭骨。他幾乎要忍不住呻吟出聲。
而就在這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比剛才更清晰了一些。確實像是哭聲,女性的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像就在耳邊。聲音很輕,斷斷續續,但其中蘊含的情緒卻無比強烈——那是混雜着絕望、恐懼和無助的悲泣。
周銘的身體明顯僵住了。“聽、聽到了嗎?”
“聽到了。”林夜的聲音很幹。
哭聲持續着,時近時遠,飄忽不定。它似乎從走廊深處傳來,又好像來自牆壁內部,甚至像是從他們腳下地板下滲出來的。
周銘的手在顫抖,但他還是強撐着打開筆記本電腦。監控畫面顯示,走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人影。夜視模式下,整個世界都是深淺不一的綠色,寂靜得可怕。
然而哭聲還在繼續。
“電磁場檢測儀有反應嗎?”林夜問。
周銘看了一眼手持設備:“讀數正常……等等,在波動。”
儀器的指針開始輕微顫抖,幅度越來越大。與此同時,溫度計顯示周圍氣溫正在下降——從進入時的19度,已經降到了16度,而且還在繼續下降。
“不太對勁。”周銘的聲音開始發慌,“林夜,我們是不是該……”
他的話沒能說完。
走廊盡頭的黑暗突然濃稠起來。不是光線變化,而是黑暗本身仿佛有了質量,開始涌動、凝聚。那些林夜之前看到的灰白色絮狀物瘋狂地向那個方向匯聚,旋轉,形成一個模糊的漩渦。
哭聲在這一刻變得尖銳、淒厲。
漩渦中心,一個影子漸漸成形。
它沒有固定的形狀,像一團不斷扭曲的黑色煙霧,邊緣處伸出又縮回類似肢體的凸起。煙霧表面偶爾會浮現出類似人臉的特征——一只眼睛、半張嘴巴、扭曲的額頭——但下一秒就溶解回混沌中。它的“身體”裏包裹着更深的黑暗,那種黑暗吸收光線,連手電照上去都顯得黯淡無力。
林夜的左眼在這一刻炸開了劇痛。
那已經不是針刺或脹痛,而是某種撕裂般的痛楚,仿佛眼球要從內部爆開。他捂住左眼,指縫間卻看到了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他的左眼視野中,那團黑色煙霧有了清晰的輪廓。它不是一個實體,而是由無數細密的、暗紅色能量絲線纏繞成的聚合體。絲線中央有一個核心,拳頭大小,閃爍着不穩定的猩紅色光芒。核心周圍,能量絲線以某種病態的節奏脈動着,每一次脈動都釋放出灰白色的霧氣,那些霧氣擴散開來,所到之處溫度驟降。
而在他的右眼視野中,仍然只能看到一團扭曲的黑暗。
“那……那是什麼東西?!”周銘的尖叫打破了死寂。他抓着手電,光束顫抖着照向那個存在。光似乎能稍微驅散它表面的黑暗,但無法觸及核心。
黑影動了。
它沒有移動,而是直接“流淌”過來——像墨水滴入清水般在空氣中暈開、擴散,眨眼間就拉近了十米的距離。哭泣聲變成了尖銳的嘯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跑!”林夜吼道。
但周銘像是被釘在了地上,雙眼圓睜,盯着那團越來越近的黑暗。他的表情凝固在極致的恐懼中,嘴唇顫抖卻發不出聲音。
黑影蔓延到周銘腳邊。一條黑暗凝聚成的觸須從主體中伸出,像毒蛇般昂起“頭”,然後猛地扎向周銘的胸口。
沒有物理接觸。
觸須直接沒入了周銘的身體。
周銘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眼睛上翻露出眼白,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變得灰白,嘴唇發紫。最可怕的是,他的胸口處,黑暗正在從內向外滲透,像墨水在宣紙上暈染。
林夜沖了過去。
他甚至沒時間思考,本能地伸手去抓那條觸須。手指穿過黑暗,只感到刺骨的冰冷,卻碰不到任何實體。觸須繼續向周銘體內深入,周銘的呼吸已經變得微弱斷續。
“放開他!”林夜嘶吼,左手仍然捂着劇痛的左眼,右手徒勞地在空中揮舞。
左眼的視野裏,那條觸須是清晰的暗紅色能量束,它連接着周銘胸口和怪物的核心。能量正通過這條通道從周銘體內被抽走——那是生命能量,是體溫,是呼吸,是一切維持生命的東西。
周銘的身體開始癱軟。
就在這一瞬間,左眼的劇痛達到了巔峰。林夜感到某種東西在眼球深處破裂了,不是物理的破裂,而是某種屏障、某種封印的碎裂。
劇痛之後,是灼熱。
難以形容的灼熱從左眼深處涌出,瞬間流遍全身。世界在他眼中徹底改變了。
黑暗不再是黑暗。他能看清空氣中每一縷能量的流動,能看清牆壁內部鋼筋的輪廓,能看清周銘體內正在迅速黯淡的生命之火,也能看清那怪物核心處瘋狂脈動的猩紅光點。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該怎麼做。
不是思考,不是判斷,而是像呼吸、像心跳一樣的本能認知。
林夜放下捂着左眼的手。他的左眼此刻應該很嚇人——他自己能感覺到眼球在發燙,視野被猩紅色的濾鏡覆蓋。但他不在乎。
他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對準那條連接周銘和怪物的能量觸須。
然後,握拳。
在他的左眼視野中,他的手指間纏繞上了細密的金色絲線——那是從他體內涌出的能量,溫暖、明亮,與怪物的暗紅形成鮮明對比。金色絲線纏繞上暗紅觸須,像烙鐵碰到冰雪。
觸須劇烈顫抖,開始崩解。
怪物發出非人的尖嘯。整個黑影瘋狂扭曲,更多的觸須從主體中伸出,全部向林夜襲來。
林夜沒有躲。他甚至沒有看那些觸須。他的目光鎖定在怪物的核心——那個猩紅的光點。
他再次伸出手,這次是整只手掌,對準核心,然後猛地一扯。
這個動作沒有任何物理意義。他的手臂沒有伸長,手掌離核心還有七八米遠。但在能量層面,五道金色絲線從他指尖迸射而出,如標槍般刺穿空氣,精準地釘入那個猩紅光點。
然後,撕開。
猩紅核心炸裂了。
沒有聲音,沒有火光,但在林夜的左眼視野中,那是一場無聲的爆炸。暗紅色能量如破碎的玻璃般四散飛濺,又在空中燃燒、湮滅,化作灰白色的灰燼飄落。
黑影的主體發出最後一聲哀鳴,開始崩潰。它像被戳破的氣球般迅速幹癟,黑暗褪去,露出內部空空如也的本質。那些灰白色的絮狀物失去支撐,紛紛揚揚落下,在觸地前就消散無蹤。
走廊裏恢復了寂靜。
溫度開始回升。
林夜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左眼的灼熱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虛脫般的無力感。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尤其是頭部,像是剛經歷了一場腦震蕩。
但他顧不上自己,踉蹌着爬到周銘身邊。
周銘躺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他胸口的黑暗已經消散,但皮膚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瘀痕,像是被凍傷。
“周銘!周銘!”林夜拍打他的臉,沒有反應。
探了探鼻息,還有氣,但很弱。林夜顫抖着掏出手機——沒有信號,這棟樓的屏蔽效果比想象中強。他必須帶周銘出去,必須馬上送醫院。
用盡全身力氣,他把周銘架起來,半拖半扶地向樓梯口移動。每走一步,左眼就傳來一陣鈍痛,視野邊緣有黑點在閃爍。他知道自己也快到極限了。
樓梯間的燈光在遠處亮着,那點綠光此刻成了唯一的指引。
終於挪到樓梯口,林夜一腳踹開防火門,兩人滾進樓梯間。手機信號恢復了,他立刻撥打120,語無倫次地報出地址和情況。
掛斷電話後,他背靠牆壁滑坐在地,周銘癱倒在他旁邊。
直到這時,林夜才有餘裕看向自己的左手——剛才就是這只手,做出了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手掌看起來很正常,沒有金光,沒有絲線,就是一只普通的大學生的手,因爲用力而有些發紅。
但當他再次集中注意力,試圖回憶剛才的感覺時,左眼深處又傳來微弱的灼熱感。
他抬起頭,看向樓梯間的天花板。
然後愣住了。
在日光燈管周圍,他看見了一圈淡淡的光暈——不是燈光本身,而是某種能量的逸散。牆壁內部,混凝土中的鋼筋輪廓隱約可見,像X光片上的影像。空氣中飄浮着極其稀薄的、幾乎看不見的能量微粒,隨着氣流緩緩移動。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但在他眼中,已經截然不同。
就像一直戴着模糊的眼鏡生活,突然有一天眼鏡被摘掉了,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可以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入。
走廊方向傳來輕微的響動。
林夜猛地轉頭,左眼的灼熱感瞬間增強。在他的視野中,空氣中還殘留着一些暗紅色的能量殘渣,像燒焦的餘燼,正慢慢消散。而在那些殘渣之間,有幾縷極其細微的、銀白色的能量絲線——不同於怪物的暗紅,也不同於他自身的金色,那是一種冰冷的、有序的、帶着明顯人工痕跡的能量殘留。
有人來過這裏。
在他們之前,或者就在剛才,有其他人在這棟樓裏,使用了某種能力。這些銀白絲線很新鮮,消散程度很低,形成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
林夜的心髒狂跳起來。
怪物不是自然產生的。這場襲擊,可能不是意外。
樓下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林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最後看了一眼走廊方向,那些銀白絲線正在徹底消失。
然後他低下頭,看着昏迷不醒的周銘,又看了看自己顫抖的雙手。
今晚發生的一切,那些黑暗,那個怪物,這雙突然能看見世界另一面的眼睛——所有這一切,恐怕只是一個開始。
而他已經,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