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援朝死死地盯着陳屹,眼神復雜。有震驚,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顛覆了認知的錯愕。
他當了二十年警察,破的案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一直信奉自己的眼睛和經驗。一個現場,掃一眼,摸一摸,問幾句,案子的性質基本就八九不離十了。
像今天這樣的現場,在他看來,就是個再標準不過的“自然死亡”,閉着眼睛都能結案。
可現在,這個剛來第一天、嘴上沒毛的黃毛小子,就憑着一根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毛線”,幾句聽着新鮮又有點道理的“化學纖維”,就把他板上釘釘的結論給推翻了?
這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
趙援朝心裏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了,這不僅僅是業務上的質疑,更是對他權威的挑戰。
“你的意思是……”趙援朝的聲音有些幹澀,他點了根煙,猛吸一口,試圖用尼古丁來平復內心的波瀾,“……這屋裏,來過其他人?”
“有這個可能。”陳屹沒有把話說死,他知道要給老刑警留面子,“這根纖維,很可能就是凶手……或者說,是案發前後來過這裏的某個人,身上穿着的的確良衣服上掉下來的。”
“凶手?”小王倒吸一口涼氣,“可……可是門窗都是從裏面反鎖的啊!人是怎麼進來的?又是怎麼出去的?”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也是趙援朝他們最初判定爲猝死的根本依據。
“密室。”陳屹的腦子裏立刻跳出這個詞,但他沒有說出來。他知道,以現在的刑偵理念,解釋密室手法太復雜了。
他換了一種更簡單的說法:“反鎖的門窗,有時候也可能是一種假象,有很多方法可以在外面把門窗從裏面‘鎖’上。比如用線,用冰,或者對鎖具本身做手腳。”
這些話對於趙援朝他們來說,簡直就像在聽天書。
“用線?用冰?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老劉忍不住嘀咕,“拍電影呢?”
“就算有人進來過,那他圖什麼?”趙援朝掐滅了煙頭,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起來,“這老頭兒家徒四壁,比我的臉都幹淨,有什麼值得別人冒着殺人的風險進來一趟?”
“對啊,錢和糧票都還在,說明不是圖財。”小王也跟着分析。
趙援朝的這個問題,非常關鍵,直指作案動機。沒有動機,一切推理都是空中樓閣。
陳屹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沉默了片刻,腦子飛速運轉。
一個穿着時髦亮藍色的確良衣服的人,爲什麼會出現在一個窮困潦倒的孤寡老人家裏?還可能與老人的死有關?
圖財?不像,圖色?更不可能。
尋仇?一個撿破爛的老頭,能跟誰結下這麼大的仇,以至於要用這麼隱蔽的手法來殺害他?
陳屹的目光再次掃過整個房間,試圖從這堆破爛裏找出更多的線索。牆角的舊報紙、瓶瓶罐罐、桌上那本卷了角的《毛選》……
等等!
陳屹的視線,突然定格在了牆角那堆廢品上。
那堆廢品的最上面,放着幾個壓扁的藥盒,在這個年代,藥盒子也是可以賣錢的。
“趙隊,”陳屹指着那堆藥盒子,“死者生前,是不是有什麼病?”
趙援朝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皺了皺眉:“老張不是說了嗎,就是個普通老人,平時身體還行。得病不也正常嗎?”
“我想看看他平時吃的是什麼藥。”陳屹說着,就準備走過去。
“站住!”趙援朝喝住了他,“你小子還想幹嘛?查完了毛線查藥盒子,再過一會兒是不是要把這屋頂給掀了?”
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陳屹的發現雖然讓他震驚,但他潛意識裏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的。他更傾向於認爲,那根纖維,可能只是個無法解釋的巧合。
現在,這個新人居然又想對那堆垃圾下手,這簡直是沒完沒了了。
“趙隊,我只是覺得,如果能知道死者生前的健康狀況,或許能幫我們判斷他猝死的可能性有多大。”陳屹解釋道。
“老劉剛才不是檢查過了嗎?說了是突發疾病!”趙援朝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你是不相信老劉的判斷,還是不相信我的判斷?”
這話問得就非常重了。
老劉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他當了半輩子法醫,雖然水平有限,但在局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被一個新人三番五次地質疑,他心裏也窩着火。
“小陳,我知道你剛來,想好好表現。”老劉的語氣也冷了下來,“但辦案子,要講究證據,更要講究經驗。我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一個案子是真是假,我們看一眼就知道。你別在這兒憑空想象,耽誤大家時間了。”
辦公室政治,在任何年代都存在。
陳屹瞬間就明白了,他現在面對的,已經不僅僅是案件本身,更是這個小團體裏根深蒂固的經驗主義和等級觀念。
他如果再堅持,就是公然與整個團隊爲敵。
小王在一旁急得直搓手,他小聲對陳屹說:“陳屹,要不……就算了吧?趙隊都發話了。”
陳屹看着他們,趙援朝的強硬,老劉的冷臉,小王的爲難。
他心裏嘆了口氣。
他知道,今天想讓他們徹底推翻結論,進行深入調查,已經不可能了。
但他不能就這麼放棄。
他看着趙援朝,目光沒有絲毫退縮,語氣卻放緩和了許多:“趙隊,我不是不相信您和劉法醫的判斷。我只是覺得,多一個疑點,我們就應該多一份謹慎。這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不敢質疑您的結論,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
陳屹的話,像一塊石頭丟進了平靜的湖面。
“再確認一下?”趙援朝冷笑一聲,他覺得這小子是在跟他玩文字遊戲,“怎麼確認?你還想把這屋子翻個底朝天不成?”
他身後的老劉和小王都沉默着,但他們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在他們看來,陳屹這就是在死纏爛打。
陳屹知道,光靠嘴說是沒用的,必須拿出更實際的東西,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落回到那根被他用鑷子夾着的亮藍色纖維上。
“趙隊,劉法醫,小王同志。”陳屹的聲音不高,但足夠讓屋裏所有人都聽清,“我們不妨做一個最簡單的假設。”
“假設這根纖維,確實是來自一個外來者。那麼這個人,一定在死者臨死前,或者死後不久,來過這個房間,並且和死者有過近距離的接觸。”
“爲什麼是近距離接觸?”小王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因爲這根纖維是在枕頭上發現的。”陳屹解釋道,“枕頭是人頭部最貼近的地方。如果只是在房間裏走動,纖維掉落在地上的可能性更大。掉在枕頭上,說明這個人很可能俯身在床邊,或者與躺在床上的死者有過肢體接觸。”
這番邏輯清晰的分析,讓小王聽得一愣一愣的。他以前從沒想過,一個東西掉在哪兒,還有這麼多道道。
趙援朝和老劉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裏的輕蔑也少了幾分。
不管怎麼說,這小子分析起問題來,確實一套一套的。
陳屹看出了他們神情的變化,繼續說道:“那麼,問題又來了。一個穿着昂貴時髦的確良衣服的人,爲什麼來到一個孤寡老人的床邊,和他進行‘近距離接觸’?”
他特意加重了“近距離接觸”五個字。
“他想幹什麼?是探望病人?還是……”陳屹的目光變得冰冷,“捂死他?”
“捂死他?!”
這三個字像炸雷一樣在趙援朝耳邊響起。
他猛地看向床上的屍體,老劉剛才檢查過,口鼻沒有異物,也沒有窒息的典型體征。
“胡說八道!”老劉立刻反駁,“要是被人用枕頭捂死的,口鼻會有明顯的壓迫痕跡,面部會淤血,眼結膜會有出血點!這些體征,死者全都沒有!”
這是法醫學的基礎常識,老劉這點自信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