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不走?愣着幹嘛?”
趙援朝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檻,回頭看到陳屹還像根木樁似的杵在屋裏,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小王也探頭進來,“陳屹,走了,收隊了。”
陳屹沒有回應他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枕頭上的某個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極小、極不起眼的點。
在昏暗的光線下,在滿是灰塵和油漬的枕巾上,那個小點反射出了一絲微弱卻異常的光芒。
他上輩子的職業本能,在這一刻被徹底激活了。
在任何一個看似完美的現場,最不起眼的細節,往往就是撕開真相的突破口。
“趙隊,”陳屹終於開口了,“我覺得……這案子可能有點問題。”
一句話,讓正準備離開的幾個人全都停下了腳步。
趙援朝轉過身,臉色沉了下來,眼神裏帶着明顯的不悅:“你說什麼?有什麼問題?”
小王和老劉也用一種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陳屹。
一個剛報到第一天的新人,在隊長和老法醫都已經下了結論之後,居然說有“問題”?這小子是膽子大,還是腦子缺根弦?
陳屹心裏清楚,他現在說這話,無異於當衆挑戰趙援朝的權威。
但他更清楚,如果現在不說,放任他們草草結案,一條人命的真相可能就永遠被掩蓋了。
他不能當做沒看見。
“現場確實像您說的那樣,門窗反鎖,沒有搏鬥痕跡,財物也都在。”陳屹先是肯定了趙援朝的判斷,緩和了一下氣氛,然後話鋒一轉,“但是,有些細節,我覺得不太對勁。”
“什麼細節?”趙援朝的語氣已經很不耐煩了。在他看來,這就是新人想出風頭,沒事找事。
陳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自己的布包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雙白色的線手套。
這是他自己準備的,他知道這個年代的刑警出現場很少有戴手套的習慣,最多就是用布手套簡單隔一下,更別提什麼指紋采集了。
爲了以防萬一,他昨天特意去供銷社買了最細的白棉線,自己織了一雙。
這雙樣式古怪、針腳細密的手套一拿出來,屋裏幾個人都愣住了。
“你這是幹嘛?”小王忍不住問。
“保護現場,避免我的指紋和皮屑對現場造成二次污染。”陳屹一邊說,一邊不緊不慢地戴上手套。
這話一出,趙援朝和劉衛東的臉都有些掛不住了。
陳屹這話,不就是在暗指他們剛才的操作不規範嗎?他們剛才可是直接用手碰了不少東西。
“嘿,你這小子,講究還挺多。”劉衛東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話裏帶着刺。
陳屹像是沒聽出來,戴好手套後,他又從包裏拿出了一個用手帕小心包着的小東西——一把醫用鑷子。
這更是讓趙援朝等人瞪大了眼睛。
這小子是來勘察現場的,還是來做外科手術的?
陳屹無視了他們的目光,徑直走到床邊,蹲下身,湊近了那個破舊的枕頭。
他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帶起一絲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跟着他的動作,集中到了那個枕頭上。
他們都想看看,這個故弄玄玄的小子,到底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細節”。
陳屹的眼睛幾乎要貼到枕巾上,現在,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根纖維。
一根極短、極細的纖維,長度不超過半厘米,顏色是那種很扎眼的亮藍色。
它就靜靜地躺在發黃的枕巾褶皺裏,和周圍的暗沉色調格格不入。
如果不是陳屹有着遠超常人的觀察力,和對異常事物天生的敏感,根本不可能在這樣昏暗的環境裏發現它。
趙援朝也湊過來看了一眼,但他離得遠,眼神也沒那麼好,只看到枕頭上好像是沾了點什麼東西。
“不就是根爛毛線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趙援朝不屑地說道。
“是啊,陳屹,這估計是老頭兒從哪兒撿來的破爛上掉下來的吧。”小王也勸道。
陳屹沒有說話。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鑷子,用一種極其穩定的手勢,精準地夾住了那根纖維的末端。
然後,他緩緩地、穩穩地將它從枕巾上提了起來。
整個過程,他的呼吸都放得很輕,生怕一口氣把它吹跑了。
當那根亮藍色的纖維被鑷子夾着,呈現在衆人眼前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確實只是一根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毛線”。
在他們看來,這東西,在這樣一個堆滿破爛的屋子裏,實在太常見了,根本沒有任何價值。
趙援朝的耐心,在這一刻已經消耗殆盡了。
“陳屹!”
趙援朝的聲音猛地拔高,帶着壓抑不住的火氣,“你到底想幹什麼?全隊的人都等着收隊,你就在這兒爲了一根破毛線耽誤大家功夫?”
他的火氣不是裝出來的,在他看來,陳屹的行爲已經超出了“新人好表現”的範疇,簡直就是在胡鬧,在挑戰他的指揮。
老劉也拉下臉,在一旁幫腔:“小陳,不是我說你,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不能鑽牛角尖。這屋裏到處都是撿來的破爛,掉根毛線下來有什麼稀奇的?難道你還想查查這毛線是哪個廠生產的?”
他最後一句話帶着明顯的嘲諷,引得小王都忍不住想笑,但看了看陳屹嚴肅的表情,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面對隊長的呵斥和同事的嘲諷,陳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陳屹一手捏着鑷子,一手舉起放大鏡,對着窗戶透進來的微光,仔細觀察起那根纖維。
陽光透過放大鏡,聚焦在那根亮藍色的纖維上。
在放大的視野裏,纖維的細節一覽無餘。
它不像天然的棉線或者毛線那樣有細微的毛刺和不規則的紋理,它的表面非常光滑,粗細均勻,斷口處呈現出一種類似玻璃融化後的狀態,而不是纖維的自然斷裂。
更重要的是它的顏色。那種亮藍色,鮮豔得有些不真實,帶着一種化學染料特有的光澤。
“這不是毛線。”
他放下放大鏡,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趙援朝幾乎要噴火的眼睛。
“這不是天然纖維,是化學纖維。”陳屹的語氣十分篤定。
“化學……纖維?”趙援朝愣住了。這個詞他聽過,報紙上好像提過,但具體是什麼,他沒什麼概念。
“對。”陳屹繼續解釋,“通俗點說,就是這幾年很時髦的‘的確良’。”
“的確良?!”
這三個字一出來,屋裏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的確良,對於1978年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時髦,意味着昂貴,意味着城裏人才穿得起的體面料子,一件的確良襯衫,要十幾塊錢,還要布票,是普通工人家庭輕易消費不起的奢侈品。
趙援朝的火氣,瞬間被這個詞澆熄了一半,他狐疑地看着陳屹手裏的那根纖維,又看了看陳屹。
“你確定這是的確良?”
“八九不離十。”陳屹點頭,“天然毛線和棉線,在放大鏡下看,纖維粗細不均,有很多毛刺,但這根纖維,表面光滑,像是塑料拉出來的絲,顏色也過於鮮豔,只有化學染料才能染出這種效果。這種亮藍色,是今年最時髦的顏色之一。”
陳屹的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不像是在信口開河。
老劉和小王也面面相覷,他們雖然不懂什麼化學纖維,但“的確良”三個字的分量,他們是懂的。
一個靠撿破爛爲生的孤寡老人,家裏怎麼會出現這種高檔時髦料子上才有的纖維?
陳屹看出了他們神情的變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趁熱打鐵,拋出了最關鍵的疑點。
“趙隊,你們看。”他指了指床上的死者,又環視了一圈這間家徒四壁的屋子,“死者李寶才,身上穿的是打着補丁的粗布褂子,床上的被褥也都是舊棉布的。
我剛才看了一眼他掛在牆上的衣服,也全都是最普通的勞動布和棉布,顏色非藍即灰。”
“這說明,以他的經濟條件和生活習慣,根本不可能擁有亮藍色的的確良衣物。”
“那麼,”陳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這根不屬於這裏的纖維,又是從哪裏來的?”
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趙援朝臉上的不耐和火氣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王和老劉也不再覺得陳屹是在胡鬧了,他們順着陳屹的思路一想,後背都有些發涼。
趙援朝看着陳屹那雙沉靜又篤定的眼睛,心裏第一次動搖了。
或許……這個案子,真的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