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對話還在繼續,胡商又說了些邊境兵馬調動、朝臣傾向的閒話,但我的耳朵裏只剩下嗡嗡的鳴響,混雜着那句“未必全都夭折”的回音。視線裏,楚琰的背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他側過頭,像是要看向胡商,眼角的餘光,卻仿佛不經意地,向上掃了一眼。
那一眼,極快,極淡,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驟然劈開了我混亂的思緒。
被發現了?!
不可能!我在這裏窺探過不止一次,從未失手。我的潛伏術是雲姑親自教的,是十幾年逃亡生涯淬煉出的本能。他怎麼會……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不是錯覺。那一眼的指向性太明確,就是沖着我這個方位來的。下面歌舞升平,他怎麼可能在那種角度,發現梁上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的我?
除非……他早就知道。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一半。
下面的談話似乎接近尾聲,楚琰起身,胡商恭送。我僵硬地伏在梁上,一動不敢動,看着那玄色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向門口。就在他即將跨出門檻的刹那,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沒有回頭。
但他清冷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穿過喧囂的絲竹,清晰地遞上梁間,鑽進我的耳朵裏:
“梁上君子,聽了這許久,不妨下來……談談合作?”
……
世界安靜了一瞬。
只剩下我胸腔裏那顆瘋狂擂動的心,撞擊着肋骨,震耳欲聾。血液轟隆隆地沖上頭頂,又在四肢迅速冷凝。暴露了。如此徹底,如此輕描淡寫。
下面絲竹未停,女子的嬌笑依舊,仿佛太子殿下只是隨口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醉話。可我知道,這句話是給我的。是判決,也是……邀請?
合作?一個楚國太子,要與一個潛伏在青樓的敵國細作談合作?
荒謬絕倫。
可除此之外,我此刻還有別的路可選嗎?跳窗?外面必定有他的人。呼救?誰是救我的人?永夜坊?不,一旦我的身份以這種方式暴露,爲了自保,第一個要我死的,可能就是坊主。
冷汗浸透了裏衣,粘在皮膚上,冰涼。我盯着那扇重新關攏的門,楚琰的身影已經消失,但他留下的那句話,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勒住了我的喉嚨。
逃不掉了。
不知在梁上僵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傳來麻木的刺痛,下面宴席徹底散去,連伺候的人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燈燭也熄了大半。我才動了動幾乎凍僵的手指,一點點,極緩慢地從藏身處退出來,沿着原路,飄回自己的小閣樓。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房內沒有點燈。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櫺,在地上投出一小片清冷的白。
窗前站着一個人。
我猛地頓住腳步,手按向腰間——那裏藏着一柄貼身的薄刃。
“是我。”熟悉而蒼老的聲音響起。
緊繃的神經略微一鬆,隨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是雲姑。她深夜來此,必然是知道了什麼。
她轉過身,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臉上常年帶着的溫和與愁苦此刻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沉肅。“聽雪閣的事,我聽說了。”她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太子臨行前,留了話給坊主。”
我的心沉下去:“什麼話?”
“他要見你。”雲姑走近兩步,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懾人,“單獨見。明日午時,城南柳湖畫舫。”
果然。“坊主的意思?”
“你不能不去。”雲姑的語氣不容置疑,卻又帶着一絲復雜的顫抖,“阿凝……不,殿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楚魏和親的消息,是真的。魏國使團已在路上,最多半月,便會抵達郢都。”
“他們要嫁嫡公主過來?”
“是。繼後所出的明珠,魏國公認的嫡長公主,魏瑤光。”雲姑的聲音裏透出刻骨的恨意,“那個女人的女兒,要踩着你的身份,你的姻緣,享盡尊榮!”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魏瑤光……這個名字像燒紅的針,刺進記憶的深處。那個奪了我母親性命、奪了我嫡公主名分、如今還要奪走這樁可能關乎兩國大勢婚姻的女人!她的女兒!
“殿下,”雲姑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粗糙,卻異常用力,“太子楚琰此人,深不可測。他突然找你,不知是禍是福。但眼下,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和親之事若成,魏瑤光嫁入楚國,將來便是楚國王後,那個女人在後宮的地位將更加穩固,你再想復仇,難如登天!”
我明白。我比誰都明白。仇恨是喂着我長大的毒藥,日日夜夜灼燒着我的五髒六腑。
“他說的合作……”我啞聲問。
“無論他要什麼,無論真假,你都必須去。”雲姑盯着我的眼睛,那裏面翻涌着我熟悉又陌生的火焰,那是屬於舊日宮廷女官的決斷,“這是險棋,但也是絕境中唯一的生門。或許……他能幫你回去。”
回去。回到魏國。回到那座吞噬了我母親、讓我背負血債深仇的宮廷。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壓下翻騰的血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幽深的寒潭。
“我去。”
……
次日午時,柳湖。
秋日的陽光還算和煦,照在粼粼湖面上,碎金一般。湖畔垂柳已半黃,風過時,葉片簌簌落下幾片。畫舫停在僻靜的湖心,並不奢華,卻雅致。船頭無人,只有一個老船公默默地搖着櫓。
我穿着最普通的青色布裙,發髻簡單,臉上依舊是那副“阿凝”的平凡模樣。踏上跳板時,腳步很穩。
舫內陳設簡潔,一張小幾,兩個蒲團,三面軒窗推開,湖光水色盈滿一室。楚琰坐在背對船頭的位置,依舊是一身玄衣,只是今日的料子看起來更家常些。他正在煮茶,手法嫺熟,水汽氤氳,模糊了他過於冷硬的側臉線條。
“坐。”他沒有抬頭,聲音平淡。
我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他執壺的手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執握的姿態穩定而有力。這是一雙握慣了筆,或許也握慣了劍的手。
茶香嫋嫋散開,是上好的明前龍井。他推過來一盞,澄碧的茶湯,映着窗外晃動的波光。
“不怕我下毒?”我終於開口,聲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幹澀平靜。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很淡,像掠過水面的風。“若是想殺你,昨夜在永夜坊,你便已經死了。”
我端起茶盞,溫度透過粗瓷傳遞到指尖。沒喝。“殿下想談什麼合作?”
“不急。”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先說說你。魏國先皇後的遺珠,流落楚國煙花之地,學了一身本事,就爲了有朝一日,回去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