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杭州鳳山門。
守城兵丁呵欠連天地檢查着入城的人流。輪到莫正卿時,兵丁瞥了眼他身上的青衿,又拿起監生憑證對着畫像仔細比對。
“莫……正卿?”兵丁念出名字,“南京國子監的?”
“正是。”莫正卿拱手,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奉師命回杭探親,需在今日向府學報到。”
兵丁將憑證翻來覆去看,又抬頭打量他。莫正卿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畫像雖粗糙,但眉眼輪廓確有幾分相似。
“探親?你家在杭州?”
“家父原在徽州經營布莊,去年舉家遷杭。”莫正卿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道,“家住清河坊,家父名諱上守下仁。”
這些都是真話,只是“舉家遷杭”是假的——他家只剩他一人了。
兵丁將憑證還給他,揮揮手:“進去吧。讀書人少在街上晃,最近城裏不太平。”
“謝軍爺。”
莫正卿接過憑證,快步走進城門洞。石勇扮作挑夫跟在他身後,順利通過——守城兵丁對苦力向來查驗寬鬆。
城內景象讓莫正卿心中一緊。街角牆頭貼滿了海捕文書,他的畫像赫然在列。幾個閒漢蹲在告示旁,眼睛像鷹一樣掃視過往行人。那是胡三養的眼線。
他壓低鬥笠,沿着牆根疾走。石勇挑着擔子不遠不近地跟着,既保持距離,又能隨時接應。
辰時,兩人在一條僻靜小巷會合。石勇低聲道:“別院在西湖葛嶺,從這兒過去得一個時辰。現在去太早,容易引人注意。”
“先去國子監報備。”莫正卿看了看天色,“按規矩,監生入城當日必須向地方府學報到,否則憑證作廢。”
杭州府學在城東,是一組青磚黛瓦的建築。門房是個老學究,驗過憑證後,慢條斯理地登記入冊:“莫正卿……萬歷四十五年入監……嗯,籍貫歙縣。探親期限多久?”
“十日。”
“十日……”老學究提筆記下,“十日後需來銷假,逾期不歸,按逃監論處。”
“學生明白。”
離開府學,莫正卿鬆了口氣——第一關過了。監生身份至少在十日內是合法的護身符。
兩人在路邊攤買了幾個饅頭,蹲在牆角匆匆吃完。莫正卿肩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他顧不上了。
巳時,他們來到西湖邊。春日西湖,桃紅柳綠,遊人如織。畫舫在湖面穿梭,絲竹聲隨風飄來,一派太平景象。
但莫正卿無心賞景。他按地圖指示,繞到葛嶺北麓。這裏僻靜,只有幾座大戶人家的別院散落在山腰間。胡三的別院在半山腰,白牆黑瓦,門楣上掛着“胡氏山莊”的匾額。
兩人在山林中潛伏下來。從樹叢縫隙能看見別院大門——兩個護院抱着膀子站在門口,腰裏別着刀。圍牆很高,牆上還插着碎瓷片。
“守衛比沈七說的多。”石勇皺眉,“門口兩個,院裏至少還有四個在巡邏。”
“胡三今天去靈隱寺上香,按理說應該減員。”莫正卿沉吟,“難道他起了疑心?”
“或者……別院裏今天有別的客人。”
正說着,一輛馬車駛到別院門口。車簾掀開,下來一個穿着綢緞長衫的中年人——莫正卿瞳孔驟縮!
是莫守禮!
他怎麼在這兒?不是說胡三去靈隱寺了嗎?
莫守禮和門房說了幾句,被恭敬地請了進去。大門關上,看不見裏面情況了。
“計劃要變。”石勇低聲道,“莫守禮認識你,萬一撞見……”
“等。”莫正卿咬牙,“看他們什麼時候走。”
兩人在樹叢裏趴了一個多時辰。午時過了,莫守禮還沒出來。倒是又來了幾個客人,有商人模樣的,也有官員打扮的,都被請了進去。
“不對勁。”石勇道,“這不像普通的聚會——那些官員,我認得其中一個,是杭州府衙的戶房書吏。”
莫正卿心跳加速。胡三今天根本沒去靈隱寺!這是個陷阱?還是臨時有變?
申時初刻,沈七如約出現在斷橋邊。他扮作釣魚的閒漢,坐在柳樹下,魚竿垂在湖裏。
莫正卿和石勇裝作遊人靠近。沈七沒回頭,低聲道:“情況有變。胡三今天沒去上香,在別院裏接待一批‘貴客’。守衛增加了一倍。”
“我們看見了。”莫正卿蹲下身,假擦鞋,“莫守禮也在。”
沈七的手微微一頓:“你族叔?那更麻煩了。他知道你長什麼樣。”
“還能進去嗎?”
“能,但風險很大。”沈七從魚簍裏摸出一個小布袋,“這是迷香,點燃後能讓人昏睡半炷香。我從西牆翻進去看了,書房外有兩個守衛,院裏還有四個流動哨。你們必須在半炷香內進入書房、打開密室、拿到東西、然後撤出來。”
“半炷香……”石勇計算時間,“太緊了。”
“沒有別的選擇。”沈七道,“胡三的聚會酉時結束,酉時三刻他會回後院休息。必須在酉時前得手。”
莫正卿接過布袋,裏面是三支手指粗的香和火折子。
“怎麼用?”
“書房在第二進院子東廂。守衛站在門外兩側。你們從西牆翻入,繞到書房後窗——那裏有棵桂花樹,可以藏身。點燃迷香,塞進窗縫,等守衛倒下後,破窗進入。”沈七詳細交代,“密室的機關在書架第三排左數第七本書後面,是一塊活動的磚。按下去,書架會移開。”
“機關有陷阱嗎?”
“有。”沈七神色凝重,“萬春叔說過,胡三在密室裏裝了連環弩,觸動機關就會發射。打開密室門後,先扔塊石頭進去試探。”
莫正卿記下了。
“得手後,原路返回,從西牆翻出。我會在牆外接應。”沈七頓了頓,“如果……如果你們被抓,我不會救。這是萬春叔定下的規矩——事不可爲,保全自身。”
“明白。”
三人分頭行動。沈七繼續“釣魚”,莫正卿和石勇繞到葛嶺後山,從一條獵人小徑接近別院西牆。
西牆外果然有棵老槐樹,枝葉茂盛,正好遮住牆頭。石勇像猿猴一樣攀上去,探頭看了看:“院裏沒人,安全。”
兩人翻牆而入,落在後院的花園裏。假山、池塘、亭台,布置得精致,但此刻空無一人——護院都在前院警戒。
他們貼着牆根,貓腰前進。第二進院子傳來隱約的說話聲,是莫守禮的聲音:“……胡爺放心,那小子絕對回不來。徽州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他就算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然後是胡三粗啞的笑聲:“莫老板辦事,我放心。來,敬你一杯。”
莫正卿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兩人繞到書房後窗。果然有棵桂花樹,枝葉正好擋住窗戶。窗子關着,但窗紙破了個小洞。
石勇從洞口往裏看——書房很大,三面書架,中間一張紫檀木大桌。門口站着兩個守衛,背對着窗戶。
他點燃迷香,用一根細竹管從小洞插進去,輕輕吹氣。青煙在書房裏彌漫開來。
半盞茶功夫,兩個守衛身體晃了晃,軟軟倒下。
“快!”
石勇撬開窗戶,兩人跳了進去。書房裏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混着迷香的味道。莫正卿按照沈七所說,找到書架第三排左數第七本書——《資治通鑑》第三卷。他試着推了推後面的磚,果然能動!
按下磚塊,書架發出輕微的“咔嗒”聲,緩緩向一側滑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莫正卿從地上撿起一塊鎮紙,扔進洞口。只聽“嗖嗖”幾聲,幾支弩箭射在洞口石壁上,箭頭發黑,顯然是淬了毒。
等箭射完,石勇點燃火折子,率先進入。密室不大,只有丈許見方,裏面堆滿箱子。最顯眼的是一個鐵皮包角的木箱,上着銅鎖。
“砸開。”
石勇用刀撬開鎖,掀開箱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賬冊、信件、還有幾本名冊。莫正卿快速翻看——沒錯,是胡三和馮有財往來的密信,還有走私火器的記錄!
更讓他心驚的是,箱底還有幾封往北京的信,收信人赫然是“魏公公”!
胡三真的搭上了魏忠賢的線!
“全拿走。”莫正卿把東西塞進帶來的布袋。箱子很重,他只拿了最重要的部分——那些通敵的信件和賬冊。
正要離開,密室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木匣引起了他的注意。匣子沒上鎖,打開一看,裏面是幾塊黑色的石頭,還有一張地圖。
“這是……”石勇拿起一塊石頭,對着火光看,“好像是礦石?”
莫正卿接過地圖——是一張礦脈圖,標注的地點在徽州歙縣境內,離他家祖墳不遠!圖上用朱筆寫着:“萬歷四十五年,莫氏祖墳下探得銀礦苗,儲量約十萬兩。”
銀礦!莫家祖墳下有銀礦!
他渾身冰涼。現在他明白了——莫守禮爲什麼要害死他爹娘,爲什麼要奪走祖產!不是爲了那三進宅子,不是爲了布莊,是爲了這座銀礦!
“正卿?”石勇見他臉色不對。
“沒事。”莫正卿把地圖和礦石樣本塞進懷裏,“快走!”
兩人退出密室,書架緩緩合上。正要翻窗離開,院子裏忽然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胡爺說書房裏有重要文書,讓我來取。”是管家的聲音。
“是,王管家請。”守衛的聲音——迷香效果過了!
莫正卿和石勇立刻躲到書桌下。書房門被推開,管家走進來,徑直走向書架。
“奇怪,剛才怎麼有點頭暈……”管家嘟囔着,在書架上摸索。他顯然不知道密室機關,只是按胡三的吩咐找某本文書。
莫正卿屏住呼吸,看着管家的腳在眼前走來走去。只要他低頭,就會發現桌下有人!
石勇握緊刀,準備拼命。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喧譁聲:“走水了!廚房走水了!”
管家一愣,轉身沖出書房:“怎麼回事?”
機會!兩人立刻翻窗而出,剛落地,就看見沈七從牆頭探出頭:“快!前院起火是我放的,趁亂走!”
三人翻牆出去,剛跑出幾十步,別院裏就傳來鑼聲和喊叫聲:“有賊!抓賊啊!”
“分頭跑!”沈七道,“明天辰時,嶽王廟後殿見!”
三人分散鑽進山林。莫正卿和石勇沿着山路狂奔,身後傳來狗吠聲——胡三養了獵犬!
跑了一裏多地,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石勇停下:“正卿,你往左,我往右,引開他們。”
“不行,太危險!”
“我有辦法。”石勇從懷裏掏出一包藥粉,“這是雄黃粉,狗聞了會打噴嚏。你往左是下山路,能混進城裏。我往右是深山,甩掉他們後再找你。”
沒時間爭論了。莫正卿點頭:“小心。”
兩人分道揚鑣。莫正卿沖下山坡,能聽見身後狗吠聲漸漸遠去——石勇成功引開了追兵。
他跌跌撞撞跑到山腳,已經是黃昏時分。這裏離清波門不遠,城門口依舊有兵丁把守。
不能這樣進城——渾身是土,衣衫不整,太可疑。
他看見路邊有個茶棚,幾個腳夫正在歇腳。靈機一動,走過去道:“幾位大哥,我爬山摔了,衣裳破了,能否借件舊衫?我給錢。”
一個老腳夫打量他:“讀書人?怎麼一個人爬山?”
“踏青迷路了。”莫正卿掏出二十文錢。
老腳夫從包袱裏翻出一件打補丁的短褂:“這個給你,錢就不用了,讀書人不容易。”
莫正卿謝過,換上短褂,把青衿包起來塞進懷裏。又就着茶棚的水缸洗了把臉,看起來像個普通的窮書生。
他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順利通過清波門。
進城後,他沒敢直接去新月堂,而是繞到府學附近,找了家最便宜的小客棧住下。掌櫃見他穿着寒酸,只收了十文錢,給了間樓梯下的雜物間。
關上門,莫正卿才敢喘口氣。他從懷裏掏出那個布袋,就着窗縫透進的微光,清點收獲。
最重要的有三樣:一是胡三與馮有財通敵賣國的密信,二是走私火器的賬冊,三是那張銀礦地圖。
他把東西重新包好,藏在床板的裂縫裏。然後躺下,這才感到渾身酸痛,肩上傷口又裂開了,血滲出來染紅了衣衫。
但他顧不上這些。腦中反復回響着幾個問題:胡三搭上了魏忠賢,這證據還管用嗎?莫守禮知道銀礦的事嗎?陳硯耕現在怎麼樣了?
窗外傳來打更聲。戌時了。
莫正卿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有一個時辰。
然而剛有睡意,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他的房門外。
不是掌櫃——掌櫃的腳步聲很重。也不是其他房客——這層樓只住了他一個。
他悄悄坐起,握緊枕下的短刀。
門閂被輕輕撥動。門開了條縫,一個黑影閃進來。
莫正卿正要撲上去,卻聽來人低聲道:“是我。”
是石勇!
他渾身是傷,左臂還在流血,但活着回來了。
“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身上有金瘡藥的味道,我順着味找來的。”石勇癱坐在地上,“追兵甩掉了,但胡三已經全城戒嚴,說是有江洋大盜偷了他家的傳家寶。”
莫正卿給他包扎傷口。石勇的傷比看起來重,除了刀傷,還有幾處擦傷,像是從陡坡滾下去造成的。
“值得嗎?”石勇忽然問,“爲了這些東西,差點把命搭上。”
莫正卿看着床板下的布袋:“值得。有了這些,胡三就死定了。”
“死定了?”石勇苦笑,“正卿,你太天真了。胡三背後是魏忠賢,魏忠賢背後是皇上。這些東西送上去,可能還沒到京城,我們就先‘意外’死亡了。”
“那也要試試。”
石勇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嘆了口氣:“你跟萬春叔真像。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包扎完,石勇躺在地上,很快睡着了。他太累了。
莫正卿卻睡不着。他推開門,走到客棧的小院裏。夜空無星,只有一彎殘月。
明天,他要去救陳硯耕。用這些證據,和胡三談判。
怎麼談?籌碼是什麼?
他想起《江南物產疏略》裏的一句話:“與虎謀皮,須有三備:一備其爪牙,二備其退路,三備同歸於盡之決心。”
他有決心,有退路嗎?爪牙呢?
回房,他點亮油燈,開始寫信。一封給張宏,說明已得證據,請求指示。一封給孫掌櫃,告知蘇州情況,請求必要時接應。第三封……他猶豫了很久,最終寫下了“魏公公台鑑”五個字。
這封信他不會寄,但必要時刻,可以當作虛張聲勢的籌碼——讓胡三以爲,他也搭上了魏忠賢的線。
寫完信,天快亮了。莫正卿叫醒石勇:“今天,我們去新月堂。”
“送死?”
“談判。”莫正卿道,“胡三想要的是錢,是礦。我們給他一部分,換陳掌櫃的自由。”
“他會答應?”
“他會。”莫正卿眼中閃過冷光,“因爲比起陳掌櫃,他更想要銀礦。而我,知道銀礦的具體位置。”
辰時,兩人離開客棧。莫正卿換回青衿,石勇扮作書童。這是最不引人注目的組合——一個監生帶着仆役出門,再正常不過。
新月堂果然被封了。木板釘死了門窗,貼着杭州府的封條。街對面有兩個閒漢在盯梢,看見莫正卿走近,立刻警覺起來。
莫正卿沒停留,徑直走過。他記得陳硯耕的住處——在城南的一條小巷裏,是個兩進的小院。
院門外守着四個護院,都是胡三的人。看見莫正卿,爲首的壯漢攔上來:“幹什麼的?”
“學生莫正卿,求見陳掌櫃。”莫正卿平靜道。
壯漢一愣,隨即獰笑:“莫正卿?你居然敢送上門來!”他一揮手,“拿下!”
護院圍上來。石勇擋在莫正卿身前,手按在腰間的短棍上。
“且慢。”莫正卿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把這封信交給胡三爺,就說我在這裏等他。半個時辰不見人,我就把這封信送到南京都察院。”
信是空白的,只封了火漆。但護院不知道,他們只看見火漆上蓋着一個小小的“魏”字印章——那是莫正卿用蠟燭和銅錢僞造的。
壯漢猶豫了。他不敢賭。
“你等着。”他接過信,匆匆離去。
剩下的三個護院圍着兩人,虎視眈眈。石勇護着莫正卿退到牆邊,警惕地盯着他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街上行人漸多,有人好奇地駐足圍觀,又被護院凶惡的眼神嚇走。
兩刻鍾後,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車簾掀開,下來的不是胡三,是莫守禮!
“正卿侄兒!”莫守禮滿臉堆笑,“你怎麼在這兒?快,跟叔父回家,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的笑容那麼自然,仿佛真的是關心侄兒的長輩。但莫正卿看見了他眼底的冰冷。
“莫老板,胡三爺呢?”莫正卿不動。
“胡爺有事,讓我來接待你。”莫守禮走近,壓低聲音,“正卿,別鬧了。把東西交出來,叔父保你平安離開杭州。你還年輕,何必爲了點錢財搭上性命?”
“什麼東西?”
“別裝傻。”莫守禮笑容變冷,“你從胡爺別院偷走的東西,還有……銀礦地圖。”
果然,他知道銀礦!
莫正卿直視他:“我爹娘,是你害死的吧?爲了那座銀礦?”
莫守禮臉色微變,隨即恢復常態:“正卿,這話可不能亂說。你爹娘是急症暴斃,族裏都驗過的。”
“急症暴斃……”莫正卿笑了,笑得悲涼,“那我問你,祖墳下的銀礦,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是不是我爹不肯私挖,你才下的毒手?”
周圍安靜下來。護院們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這些內情。
莫守禮盯着莫正卿,良久,忽然笑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沒錯,銀礦是我發現的。你爹那個蠢貨,說什麼‘祖墳動土,大不孝’,死活不肯開挖。我能怎麼辦?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埋在地下?”
他的聲音變得陰冷:“正卿,把地圖交出來。看在你是我侄兒的份上,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離開杭州,永遠別再回來。否則……”
“否則怎樣?”一個粗啞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
車簾再次掀開,一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走下來。他穿着綢衫,手裏轉着兩個鐵核桃,滿臉橫肉,眼睛像毒蛇一樣——正是胡三!
“胡爺。”莫守禮連忙躬身。
胡三沒理他,徑直走到莫正卿面前,上下打量:“小子,有膽量。偷了我的東西,還敢來見我。”
“胡爺的東西?”莫正卿迎着他的目光,“那些通敵賣國的信件,也是胡爺的?”
胡三臉色一沉:“你說什麼?”
“我說,胡三爺勾結馮有財,走私火器給女真人,證據確鑿。”莫正卿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封信,是馮有財寫給您的,需要我念出來嗎?”
周圍護院臉色大變。通敵是誅九族的大罪!
胡三死死盯着莫正卿,忽然笑了:“小子,你以爲拿着幾張紙就能威脅我?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一把火燒個幹淨?”
“您當然可以。”莫正卿也笑了,“但您怎麼知道,我沒有抄本?怎麼知道,我沒有把抄本交給可靠的人,約定若我三日不歸,就將證據公之於衆?”
這是虛張聲勢,但他說得極篤定。
胡三沉默。他在權衡。
許久,他開口道:“你想要什麼?”
“第一,放了陳掌櫃,恢復新月堂。第二,撤銷海捕文書。第三……”莫正卿看向莫守禮,“我要他交出我爹娘的墳地地契,還有布莊的房契。”
莫守禮跳起來:“你做夢!”
胡三抬手制止他:“就這些?”
“就這些。”
“銀礦地圖呢?”
“地圖可以給你。”莫正卿道,“但開采權,我要三成。”
“三成?你好大的胃口!”
“比起全部,三成不多。”莫正卿平靜道,“胡爺,您是個生意人。殺了我,您可能得到全部,也可能什麼都得不到,還要冒身敗名裂的風險。跟我合作,您得七成,穩賺不賠。”
胡三盯着他,忽然大笑:“好!好個莫正卿!有膽識,有謀略!”他拍拍莫正卿的肩膀,“你這個侄兒,我認了!”
莫守禮臉色鐵青,卻不敢說話。
“陳掌櫃我可以放,新月堂也可以解封。海捕文書我讓衙門撤了。”胡三道,“但地圖,我要先驗真僞。”
“可以。”莫正卿從懷裏掏出地圖副本——真跡他藏起來了,“這是拓本,您可以找人去勘驗。”
胡三接過地圖,仔細看了看,點頭:“三天後,如果勘驗屬實,我們籤契約。這三天,你就住在我別院,如何?”
這是軟禁。但莫正卿沒得選。
“可以。但陳掌櫃必須先放。”
“來人!”胡三揮手,“去請陳掌櫃。”
片刻後,陳硯耕被帶了出來。他瘦了很多,但衣衫整潔,眼神依舊清明。看見莫正卿,他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
“陳掌櫃,委屈了。”胡三假惺惺道,“誤會,都是誤會。您現在可以回家了。”
陳硯耕看着莫正卿,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了一句:“保重。”
“掌櫃放心。”莫正卿道,“十日後,我去看您。”
陳硯耕被送走了。胡三對莫正卿道:“現在,該你跟我走了。”
莫正卿和石勇上了胡三的馬車。馬車駛向葛嶺別院,那個他們昨夜剛剛逃離的地方。
車廂裏,胡三閉目養神。莫守禮坐在對面,眼神怨毒地盯着莫正卿。
莫正卿看向窗外。杭州城的街景緩緩後退,像一幅流動的畫卷。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正式踏入了最危險的遊戲。與虎謀皮,稍有不慎,就會被吞噬得骨頭都不剩。
但他沒有回頭路。
馬車駛進別院大門。昨夜他們翻牆而入的地方,今日卻正大光明地從大門進入。
胡三下車,對管家吩咐:“帶莫公子去東廂房,好生招待。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他出院子。”
“是。”
莫正卿被帶到東廂房。房間很豪華,雕花大床,紫檀木家具,窗外就是西湖美景。但門外站着兩個護院,窗戶也從外面釘死了。
石勇想跟進來,被攔住了。
“你的書童住隔壁。”管家道,“放心,胡爺說了,只要莫公子配合,你們就是貴客。”
門關上了。莫正卿走到窗前,看着西湖上往來的畫舫。
他知道,從現在起,他既是貴客,也是囚徒。
而他必須在這囚籠裏,找到破局的方法。
窗外,一只孤雁飛過湖面,發出淒厲的鳴叫。
春天還沒過去,但他已經感覺到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