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燈的藍光在病房頂棚旋轉,像某種低轉速的警報。林燼睜着眼,盯着那圈緩慢掃過的冷光,數到第七次時,牆角的監聽器傳來第一聲電流雜音。
“腎上腺素水平正常,皮質醇未超標,自主神經反應穩定。”女聲念着報告,“無隱性異化特征,細胞端粒長度波動小於0.3%,基因組穩定性評級S-2。”
“S級適配候選?”另一個男聲冷笑,“六個人進去,五個變成凝固的血塊,他爬出來連擦傷都沒有——這不是穩定,是反常。”
“反常也得收。這種耐受體十年不出一個,陳岩那邊已經打過三次申請了。”
“可他不是覺醒者。沒有能力外顯,神經同步率壓得極低,篩查時像台關機的機器。我們拿什麼評估?”
“數據不會說謊。他在地鐵站裏活下來了,而且路徑規避精度達到98.6%。這不是運氣。”
林燼閉上眼。他們在爭論是否把他編入前線作戰序列,還是直接送進地下三層做解剖預演。他能聽出語氣裏的分歧:一邊想用,一邊想拆。
命硬?
他在心裏重復這個詞,舌尖抵住上顎,嚐到一點鐵鏽味。那是昨夜殘留的抑制劑代謝物。真正的答案藏在動作序列裏——不是他扛住了什麼,而是他沒做什麼。
他沒有沖在前面。
他沒有測試未知能力邊界。
他沒有貪圖首殺數據。
他在K-9發動凝滯前0.4秒向左偏移了半步,因爲記住了它尾巴抽搐的角度;他在復合型異形釋放分裂波時貼地翻滾,不是靠反應,而是提前計算了共振頻率與瓷磚接縫的耦合點。他所有的“幸存”,都是對他人死亡方式的排除法。
門鎖輕響。
林燼立刻放鬆肌肉,呼吸沉降,眼皮微微顫動,模擬深度睡眠狀態。腳步聲靠近床邊,帶着橡膠手套的觸感落在他手臂上,冰涼。
抽血針頭刺入靜脈的瞬間,他小臂內側的皮膚悄然硬化,形成一層僅0.2毫米厚的致密屏障。針尖穿破表層時阻力微增,研究員皺眉:“血管壁太硬,可能是應激鈣化。”
“換位置。”
“不行,其他部位也有類似反應。”
“那就取唾液樣本。”
“等一下……他的體溫正在下降。”
林燼維持着昏迷姿態,體內卻已啓動三重調節:減緩血流、收縮毛細血管、抑制汗腺活性。這是前世在T-7測試周期學到的最後一條保命技巧——**讓身體看起來正在衰竭**。
人類傾向於放棄“即將死亡”的實驗體,尤其是在資源緊張的時候。
腳步聲退去,門重新鎖死。十秒後,他緩緩睜開眼,右手指尖輕輕撫過剛才被刺的位置。皮膚下那層硬化膜正緩慢溶解,如同退潮後的礁石,只留下細微的灼熱感。
他坐起身,從枕頭下抽出一張折疊的紙。那是避難所發的通用登記表,背面已被他寫滿。
> 鐵律三:讓他們定義我是誰,但別讓他們真的了解我。
字跡很輕,像是怕紙張承受不住重量。
窗外,守閾局的裝甲車正在撤離。灰霧在車燈前扭曲成絲狀,仿佛有意識地避開那些金屬外殼。林燼望着其中一輛車頂的信號塔,忽然想起今早手機短暫恢復的三十七秒——整點,03:00,信號強度跳到了4格,然後瞬間歸零。
灰霧頻率。
他把這張紙塞進內衣夾層,躺回床上,閉眼。
十分鍾後,走廊傳來新的腳步聲,節奏不同,更穩,更有壓迫感。
他沒裝睡。
門被推開,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門口,手裏拿着平板,眼神不像醫生,倒像在確認一件物品的狀態。
“蘇芮。”林燼說。
她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認出自己。“你見過我?”
“沒見過。但你是唯一一個會親自來病房調數據的人。其他人只看報告。”
蘇芮走進來,把平板放在床頭櫃上,屏幕朝下。“你知道他們準備怎麼處理你嗎?”
“兩種可能。一是編入清剿隊,用實戰繼續測試極限;二是關進實驗室,切片分析爲什麼死不了。”
“你說得像菜單。”
“這就是菜單。”林燼看着她,“你來不是爲了抽血。”
她沉默兩秒,打開平板,調出一張地圖。是地鐵站周邊的三維建模圖,紅點標記了六名測試者的死亡坐標。
“你們進去之前,系統預測存活率爲12%。實際是……16.7%。”她指着林燼爬出的位置,“你的移動軌跡,和所有已知生存模型都不匹配。你避開了三個未標記的共振節點,繞過了兩個本該觸發連鎖反應的結構薄弱區。”
“所以?”
“所以你在知道些什麼。”她聲音壓低,“不是直覺,不是運氣。你在執行某種算法。”
林燼沒否認。他只是問:“你信‘擊殺=進化’嗎?”
蘇芮一怔。
“昨天社區直播裏,那個殺了三只異形的年輕人,現在怎麼樣了?”
“腦幹出血,送醫途中死亡。官方說是反噬。”
“第四例了。”林燼說,“他們以爲能力是獎勵,其實是債務。每復制一次,身體就在還利息。等到本金耗盡,人就沒了。”
蘇芮盯着他:“那你呢?你復制了什麼?”
“我沒復制。”
“不可能!沒人能在那種環境下……”
“我沒打。我沒殺。我只是……觀察。”他抬起左手,指尖輕輕敲擊床沿,“我在記錄它們的能力模式,記錄代價,記錄崩潰臨界點。我活下來,因爲我沒讓自己進入‘必須變強’的邏輯。”
蘇芮的手指收緊了。她忽然調出另一張圖——是K-9的殘骸掃描影像。
“你知道嗎?它的凝滯場有個死角,在尾椎第三節下方。每次發動,那裏都會出現0.3秒的能量凹陷。”
林燼沒說話。
他知道。
他早在第五章就記下了這個細節。
“你早就發現了。”蘇芮聲音發緊,“你當時在巷口拍視頻,根本不是爲了取證。你在建模。”
林燼終於開口:“你也快發現真相了。小心。”
“什麼真相?”
“這個世界,”他看着她,“不喜歡被看透。”
蘇芮後退半步。她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異常樣本,而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整個守閾局認知體系的裂縫。
她轉身要走。
“等等。”林燼叫住她,“別提交完整分析報告。”
“爲什麼?”
“因爲你一旦提交,他們就會盯上你。”他平靜地說,“就像盯上我一樣。你現在只是懷疑,還不算威脅。但如果你證明了什麼……你就成了需要被處理的問題。”
蘇芮站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沒回頭。
“你到底是誰?”
“T-7。”他說,“編號已經注銷了。你可以當我不曾存在。”
她走了。
林燼重新躺下,聽着她的腳步聲遠去,直到完全消失。
他知道她不會停下。有些人一旦看見裂縫,就再也無法假裝牆壁完整。
半夜兩點十七分,病房燈自動關閉。他睜開眼,黑暗中,左手背浮現出淡淡的透明紋路,像玻璃內部的裂痕。這是K-9殘留的痕跡,尚未完全壓制。
他掀開被子,走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水流沖擊掌心時,他故意讓那層透明區域暴露在水下。三秒後,水流穿過他的手指,像是穿過空氣。
異化反應正在加速。
他關掉水,擦幹手,從牙刷柄裏摳出一小片金屬箔——那是他從廢棄測試艙偷來的微型信號反射片,能幹擾30米內的生物掃描。
貼在頸動脈位置,可以僞造“心跳驟停”。
備用方案之一。
他回到床上,寫下第四條鐵律:
> **不要讓他們采集到真實的你。**
然後閉眼。
遠處,守閾局數據中心的冷卻塔仍在運轉。某台服務器上,一份標注爲【潛在變量】的檔案被悄悄歸檔,發送人:蘇芮。接收對象:高層簡報附錄。
文件末尾有一行手寫備注:
> “生存率偏差超過貝葉斯修正閾值。模型失效起點,可能始於此人。”
與此同時,地底三層,陳岩站在監控屏前,放大林燼爬出地鐵站的畫面。他反復播放那一幀——男人抬頭,臉上沒有劫後餘生的表情,只有確認坐標般的冷靜。
副官問:“要收編嗎?”
陳岩沉默很久,才說:“再觀察。”
他沒說的是,昨晚他又夢到了那個焚化爐。夢裏有個聲音問他:“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按得下那個鍵嗎?”
他沒回答。
林燼在凌晨四點醒來,喝了半杯水,吃了兩片抑制劑,然後靜靜等待天亮。
他不知道蘇芮會怎麼做,也不知道陳岩何時會動手。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們開始認真看他了。
這很好。
因爲他也需要時間——
去篩選下一個能力,
去規劃下一次脫身,
去讓整個系統,慢慢相信他是“可控的工具人”。
他穿上守閾局配發的防護服,拉好拉鏈,動作平穩。
鏡子裏的男人臉色蒼白,右眼仍有輕微失焦,左手指節泛着不自然的光澤。
他不是命硬。
他只是,從不把命交給別人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