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宮宴,是宮廷一年中爲數不多的大宴之一。絲竹管弦之聲從高高的宮牆內飄出,伴着桂花的甜香,彌散在漸濃的夜色裏。
攬月閣內,沈知微正任由兩個內務府派來的宮女擺布。送來的宮裝是半舊的淺青色,料子還算細軟,但款式早已過時,裙角甚至有一處不顯眼的洗褪了色。頭發被簡單地綰成單螺髻,除了一支素銀簪子,再無半點飾物。
“公主恕罪,內務府說……說今年的新料子還未分派齊全,先將就着……”一個圓臉宮女小聲解釋,眼神躲閃。
沈知微看着銅鏡中那張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平靜地點了點頭:“無妨,就這樣吧。”
她心知肚明,自己這“死而復生”的七公主,在宮廷這個最勢利的地方,處境微妙。皇帝那句“祖宗庇佑”定下了調子,沒人敢明着苛待,但暗中的敷衍和觀望,是少不了的。
也好。她正需要這層“透明”的保護色。
收拾妥當,她帶着福安,跟着引路的內侍,走向燈火輝煌的麟德殿。越靠近主殿,遇到的宮眷臣工越多。她能感覺到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好奇、探究、忌憚、漠然……復生的傳言顯然已傳遍宮闈。
她始終微垂着眼瞼,步履輕緩,將自己縮在那襲半舊宮裝裏,努力扮演着一個病弱、安靜、毫無威脅的影子公主。
麟德殿內,恍若白晝。巨大的鎏金蟠龍燭台上,兒臂粗的蠟燭燃得正旺。兩側按品級設席,早已坐滿了朱紫公卿、誥命貴婦。正中高台,是皇帝的御座,此刻尚空。
沈知微的位置在右側靠後的角落,緊挨着殿柱,光線都暗淡幾分。她安靜入座,福安垂手立在身後。這個位置,正好能讓她不太惹人注目地觀察全場。
關鍵人物,逐一登場。
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太子周景宸。他坐在左側上首,一身杏黃色儲君常服,正與身旁幾位年長臣子談笑。他面容溫潤,舉止優雅,言談間引經據典,態度謙和,引得幾位老臣頻頻頷首,儼然一副仁德儲君的風範。
然而,沈知微的目光卻落在他自然垂放在膝上的手。那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此刻卻在不自覺地、極其輕微地顫抖着。一次,兩次……像是無法控制的本能反應。當他舉起酒杯向某位臣子示意時,那瞬間的笑容完美無缺,可沈知微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處飛快掠過的一絲緊繃——那不是緊張,更像是一種深植骨髓的、對特定場景的驚懼。
他在怕什麼?怕這場宴會?怕某個人?還是怕……即將發生的某件事?
緊接着,環佩叮當,香風襲來。貴妃蘇琳琅到了。她身着絳紅色蹙金繡牡丹宮裝,雲鬢高聳,金釵步搖,豔光四射,幾乎奪走了殿內大半光華。她款步走向御座下首右側的席位,經過皇後座前時,依禮微微屈膝,笑容明媚:“臣妾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雍容頷首,兩人表面看去,竟是一團和氣。
可沈知微看到,貴妃在皇後面前停留的那一瞬,指尖用力捏着帕子,指節微微泛白。落座後,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全場,卻在太子席位附近,多停留了那麼一刹。那眼神復雜,有關切,有審視,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焦灼。
她在等什麼?或者說,她在擔心什麼沒有按照她的“預料”發生?
最後,沈知微將視線投向最邊緣、幾乎隱在陰影裏的一個席位。北戎質子耶律琛。他穿着符合身份的、料子普通的天青色錦袍,獨自坐在那裏,垂眸盯着案上的酒杯,仿佛周遭的繁華喧囂都與他無關,安靜得像個背景。
但沈知微沒有放鬆觀察。她注意到,每當有太監或宮女端着酒水菜肴,從太子席前經過,或稍稍靠近時,耶律琛那低垂的眼睫,便會幾不可察地顫動一下。那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種高度專注下的本能反應——他在監視,監視所有可能接近太子的人或物。
一個質子,爲何對太子的安危(或者說,對太子周圍的環境)如此關注?
心中的猜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讓她脊背發涼。她端起面前的果露,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間,壓下翻涌的心緒。
宴會按部就班地進行。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派盛世歡宴的景象。皇帝周景玄駕臨,接受朝拜,說了一番應景的吉祥話,宴會氣氛達到高潮。
然而,沈知微知道,風暴的核心,正在悄然逼近。
根據《錦繡江山》的劇情,大約在宴會進行到中段,皇帝興致正高,命人取出珍藏的西域葡萄酒賞賜衆皇子時,悲劇會發生。負責斟酒的大監會被收買,在其中一杯酒中下毒。那杯酒本該由太子飲下,陰差陽錯卻被年幼貪杯的三皇子搶了先,導致三皇子暴斃,太子逃過一劫卻背上嫌疑,拉開漫長奪嫡序幕。
現在,就是那個時刻。
只見御前大太監劉祿拍了拍手,一隊宮人魚貫而入,手中捧着晶瑩剔透的琉璃酒壺和金杯。劉祿高聲道:“陛下有旨,賜西域葡萄美酒與諸位殿下,共慶佳節!”
宮人們開始爲各位皇子斟酒。其中一名面容平凡、眼神卻格外沉穩的老太監,端着最大的那柄金壺,徑直走向太子席前。
來了。
沈知微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調動起來,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觀察着席上幾人的每一絲變化。
太子周景宸臉上依舊掛着溫潤的笑意,看着太監將金杯斟滿紫紅色的酒液。他伸出手,準備像往常一樣接過。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冰冷杯壁的刹那——
他的動作,有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那不是猶豫,更像是一種……確認?或者說,是記憶中的某個畫面與現實重疊時,產生的本能抗拒?
緊接着,他流暢地接過了酒杯,指尖穩定,笑容不變。
老太監躬身退下。
太子舉起酒杯,卻沒有像衆人預料的那樣向皇帝謝恩後飲下,而是轉向了鄰席一個正眼巴巴望着他手中酒杯的稚齡孩童——正是三皇子。
“三弟,”太子的聲音溫和依舊,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傳入沈知微耳中,“此酒乃西域貢品,性烈醇厚。你年紀尚幼,脾胃嬌弱,不宜多飲。這杯,爲兄替你飲了如何?另讓人給你上甜羹。”
三皇子癟了癟嘴,有些委屈,但不敢反駁長兄,乖乖點頭。
異變,就在這一刻陡然迭起!
沈知微眼角餘光掃向貴妃蘇琳琅。只見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絲帕,指節用力到發白,呼吸似乎都在那一瞬間停滯了,胸口微微起伏。她死死盯着太子……不,是盯着太子手中那杯酒,眼神裏的情緒復雜到難以解讀——有震驚,有後怕,有一絲如釋重負,但更多的,是驟然加深的、濃霧般的疑雲。
而角落裏的耶律琛,一直低垂的眼簾倏然抬起。那雙總是隱在陰影裏的眼睛,此刻銳光乍現,如同盯上獵物的鷹隼,飛快地掃過太子、貴妃,最終定格在那名退到陰影裏的老太監身上,眼神冰冷,帶着評估與計算。
高台之上,皇帝周景玄似乎並未注意到這暗流洶涌的一幕,正微笑着與身旁的皇後說話。但沈知微分明看到,在太子開口拒絕三皇子、將酒杯收回的那一瞬,皇帝的視線,幾不可察地掃過了全場,那平靜無波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那是……玩味?還是了然?
太子沒有飲下那杯酒。他轉身,將酒杯遞給了身後侍立的一名毫不起眼、低眉順眼的中年侍從,溫和道:“賞你了。”
侍從受寵若驚,連忙跪下雙手接過,叩首謝恩,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殿內絲竹未停,笑語依舊。
然而,數息之後——
“呃……嗬……”一聲壓抑的、痛苦的悶哼從太子席後傳來。
只見那名侍從突然臉色紫黑,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眼球暴突,渾身劇烈抽搐起來。他張着嘴,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嗬嗬”的漏氣聲。緊接着,暗黑色的血從他口鼻、甚至耳朵和眼角緩緩淌出。
“撲通”一聲,他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四肢又劇烈地痙攣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七竅流血,當場斃命!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吞噬了所有的樂聲和笑語。
“啊——!”不知是哪位女眷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隨即又被死死捂住。
“護駕!護駕!”侍衛們刀劍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迅速圍攏到御座前。
整個麟德殿,亂作一團。
沈知微坐在角落,手心裏全是冷汗,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毒酒,真的出現了!而且,真的被太子避開了!他用一個替死鬼,驗證了酒中有毒!
但讓她渾身發冷的,不是這殘酷的宮廷陰謀本身。
而是在這全場譁然、驚恐、混亂的時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超越這具身體年齡的洞察力,去觀察那些關鍵人物的反應。
太子周景宸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震驚與後怕,他後退一步,臉色蒼白,看向地上屍體的眼神帶着“難以置信”的悲痛。可沈知微看到,他垂在袖中的手,那輕微的顫抖,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他的恐懼,在酒被賜出、侍從倒地的那一刻,似乎反而……減輕了?
貴妃蘇琳琅鬆開了緊攥的帕子,捂着心口,仿佛驚魂未定。可她看向太子的眼神,那濃重的疑雲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深了。她看的不是毒酒,不是屍體,她看的,是太子應對毒酒的方式!
耶律琛已經重新垂下了眼眸,恢復了那副事不關己的漠然模樣。只是他放在膝上的手,食指極輕地、有節奏地敲擊了一下膝蓋。那是思考,是計算。
而高居御座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怒”命令徹查之後,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每個人的臉。那眼神深不見底,仿佛要將所有人的皮囊和靈魂都看穿。
沈知微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對。
全都不對。
太子、貴妃、質子,甚至包括高深莫測的皇帝……他們此刻的反應,沒有一個人,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等宮廷毒殺慘案時應有的、純粹的震驚與恐懼。
他們的反應裏,有戒備,有驗證,有算計,有評估,有深藏的“果然如此”,唯獨沒有意外。
沈知微緩緩靠向冰涼的殿柱,借着陰影掩去自己瞬間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翻涌的駭浪。
她的猜測,被殘酷地證實了。
這個世界,這個她剛剛穿進的《錦繡江山》的故事裏,重要的角色們,似乎……都帶着“上一世”的記憶,重生了。
而她,這個手握原始劇本的穿書者,成了這場混亂輪回中,唯一的“變量”,也是唯一的……“清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