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周景玄的震怒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整個麟德殿的混亂。

“查!”

“給朕徹查!酒從何處來?經何人之手?接觸過此酒者,一律下詔獄!麟德殿上下,封鎖戒嚴!劉祿,此事交由你與大理寺卿協同督辦,三日內,朕要一個交代!”

皇帝的旨意斬釘截鐵,透着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老太監劉祿與一名緋袍大臣立刻出列領旨,面色凝重。

一場盛大的中秋宮宴,在毒酒與屍體的陰影下,草草收場。前來赴宴的宗親大臣、誥命女眷們,個個臉色發白,在侍衛和內侍的引導下,沉默而迅速地依次退場,生怕走得慢了,沾染上這不祥的是非。

沈知微隨着人流,低垂着頭,快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夜風帶着涼意吹拂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沉重與冰冷。福安跟在她身後,小臉煞白,顯然也被嚇得不輕,但還算穩得住,緊緊護着她。

回到偏僻寂靜的攬月閣,屏退其他宮人,只留福安在門外守着,沈知微才卸下那層強裝的鎮定,背靠着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不是因爲恐懼死亡——前世的車禍瀕死體驗比這更直接。而是因爲,剛才殿上那一幕幕,以及她從中窺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她閉上眼,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那屬於心理諮詢師林微的、慣於在危機中保持理性分析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拋開“沈知微”這個身份的桎梏,她開始以第三方視角,復盤觀察到的每一個細節,對關鍵人物進行初步的心理側寫。

第一號人物:太子周景宸。

核心行爲:提前預知毒酒,並成功規避。

分析:他顯然知道酒有問題。但關鍵在於他如何知道,以及知道多少。

1. 信息獲取:可能是重生(親身經歷過),也可能是預知夢或其他途徑。從他指尖難以抑制的顫抖和眼底深藏的驚懼來看,“親身經歷”的可能性更大,且那段記憶伴隨着巨大的創傷。

2. 行爲模式:他的應對堪稱“完美”——溫和勸阻幼弟,轉賜侍從,既驗證了毒性,又保全了自身仁德之名,還避免了三皇子(一個可能無關也可能重要的變量)死亡。但這“完美”本身,恰恰暴露了問題。這不是臨機應變,更像是反復推演過的、最優的劇本執行。他的溫和是面具,緊繃和恐懼是底色。疑似嚴重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對特定情境(宮宴、賜酒)有超乎常人的警覺和防御反應。

3. 深層動機:目前看來是求生。但他對“背叛”和“陰謀”的認知可能已經扭曲,基於他“前世”的痛苦記憶。他可能無法區分誰是真忠誰是假忠,會進行無差別的防備甚至……先發制人的清除?(聯想前幾日暴斃的東宮屬官陳康)危險等級:高。具有不穩定性,對“確定性”有極度渴求。

第二號人物:貴妃蘇琳琅。

核心行爲:異常關注太子及毒酒,反應復雜(震驚、後怕、疑雲)。

分析:

1. 關注點偏移:她似乎並不驚訝於“有毒酒”這件事本身,她的震驚點在於“太子沒有按照某種預期行動”。她知道有毒酒,但她預期的受害者可能不是太子?或者,她知道下毒者是誰,而太子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

2. 情緒層次:她的反應裏有後怕(鬆口氣),說明她可能不希望太子死(至少此刻不希望)。但更濃重的是疑雲——她在重新評估太子。這意味着,她掌握的“未來信息”與太子展現的行爲出現了偏差。她也在依據某種“劇本”行動,但太子這個“演員”沒按她的劇本來。

3. 可能身份:重生者概率極高。且她的“前世”記憶裏,毒酒事件的結果可能與現在不同(比如太子喝了?或者三皇子喝了?)。她可能有自己的謀算,毒酒事件或許是她計劃中的一環,現在被打亂了。危險等級:中高。有明確目標(很可能是保全自身與家族),理性且善於掩飾,可交易,但不可輕信。

第三號人物:北戎質子耶律琛。

核心行爲:高度監視,精準反應,事後冷靜計算。

分析:

1. 觀察目標明確:他重點監視接近太子的人與物,尤其是傳遞酒水的宮人。這說明他要麼知道毒酒陰謀,要麼在警惕針對太子的任何異動。一個質子,爲何如此關心太子的安危?除非,太子的生死或狀態,直接影響他的重大利益或計劃。

2. 反應模式:非情緒化,純計算。毒發後他迅速恢復平靜並進行評估。這不像尋常的旁觀者,更像一個在評估計劃執行效果、或局勢變量影響的棋手。

3. 潛在威脅:結合其質子身份和北戎與大周微妙的關系,他有充足的動機攪亂大周朝局。如果他也是重生者,知曉未來某些關鍵節點(比如何時大周內亂、北戎有機可乘),那麼他的每一次觀察和計算,都可能是在爲一場更大的陰謀布局。危險等級:極高且不可控。立場根本對立,目的可能是顛覆性破壞。

還有皇帝……沈知微腦海中閃過皇帝那深不見底的目光和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皇帝的態度最爲詭異。他震怒得合乎情理,但那種一切盡在掌控的微妙感……他是否也知道什麼?或者,他雖非重生,卻以其帝王心術,察覺到了兒子們、妃嬪們乃至質子的“異常”?

一個太子,一個貴妃,一個質子……如果他們都重生了,帶着各自或慘痛、或遺憾、或充滿野心的前世記憶歸來……

這個念頭讓沈知微渾身發冷。

他們會依據自己記憶中的“未來”采取行動,或彌補遺憾,或復仇雪恨,或搶占先機。但問題是,每個人的記憶都是片面的、主觀的,甚至是彼此沖突的!

太子想防着所有“背叛者”,貴妃想拯救家族避開禍根,質子想趁亂牟利……他們的行動必然相互幹擾、彼此碰撞,將原本清晰的“原著劇情”攪得一團糟。

而更可怕的是,除了他們,還有多少人重生了?二皇子?其他妃嬪?朝中大臣?如果人人手握一份自以爲正確的“攻略”,卻要在同一個局裏博弈……

這個世界會亂成什麼樣子?會走向無法預測的崩潰,還是在瘋狂的碰撞中誕生出更恐怖的未來?

沈知微猛地睜開眼,額上已沁出冷汗。

她原本只想着如何在這個已知劇情的故事裏,規避原主的死亡命運,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可現在,她面對的,是一個因多人重生而徹底失控、危機四伏的“地獄難度”副本。她這個手握原始劇本的人,反而成了對“失控”程度最清楚、也最感到恐懼的那個。

她想起《錦繡江山》裏,關於“沈知微”的那句注腳:“是年秋,體弱多病的七公主沈知微亦病逝……”

原著中,這個秋天,她就會“病逝”。如今中秋已過,深秋將至。距離那個可能的死亡節點,或許只剩下兩三個月。

在原本的劇情裏,她的死無關緊要。可在這個所有人都重生的混亂時空裏,她的“死而復生”已經成了一個意外的變量。那些重生者們,會如何對待她這個“本該死卻未死”的公主?是忽略,是探究,還是……視爲需要抹除的“錯誤”?

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驗證猜想,摸清情況,尋找可能的生路或……盟友,必須立刻開始。

第一步,就是確認至少一位重要人物的“重生者”身份,並獲得初步的接觸或溝通渠道。目標不能是警惕性最高、也最危險的太子或質子。

貴妃蘇琳琅。

她有明顯的情感弱點(家族),有觀察到的異常反應,且在宮宴上,她對自己這個“死而復生”的公主,似乎投注過一絲額外的、不同於他人的關注。

就從她開始。

沈知微撐着門板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寂靜的宮廷。她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的方式,去“偶遇”貴妃,並進行一次關鍵的試探。

蘭花……原著中,導致貴妃流產並失去生育能力的那盆“綠雲點翠”異種蘭花,似乎就是在這個季節,由皇後賞賜送入長春宮的。

那會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她需要更詳細的情報。關於貴妃的喜好,關於長春宮的動向,關於那盆蘭花具體何時會出現。

“福安。”她輕聲喚道。

門立刻被推開一條縫,福安小心翼翼的臉探了進來:“公主有何吩咐?”

“明日……”沈知微沉吟着,眸光在月色下顯得幽深,“想辦法打聽一下,近日宮中可有新的花卉進貢,特別是蘭花名品。還有……長春宮那邊,可有什麼特別的消息。”

福安雖然不解,但見公主神色凝重,不敢多問,只重重點頭:“奴才明白。”

沈知微揮揮手讓他退下,獨自立於窗前。

宮廷深沉如海,暗流已然涌動。她這條本該死去的漏網之魚,必須盡快學會在無數重生巨鯊的環伺下,謹慎遊弋。

而這第一步,就是要讓其中一條鯊魚意識到——她,或許能提供它們最需要的東西:關於這片混亂海域的,真正準確的“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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