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爲陶然亭的小院子,是漢洲府的一個分支,屬私人區域,專爲有身份的世家大族開放。穿過那條桂花盛開的玲瓏小徑,方可至。
周恬身邊坐着她才滿三歲的小侄女,兩人還能湊個夥,一起拼拼樂高。
女士們在評酒談天,奇怪的是,現在很少將話題聚焦到珠寶、秀場和時尚雜志上,談得最多的居然是子女,特別是蘇女士…
周恬將視線投到自己媽身上,她端正優雅地坐着,時不時抿口紅酒,臉上八卦之意難掩。
不用猜,一定在說她哥。
周恬撇撇嘴,自從蘇女士在自家哥口中得到赦令,人都年輕了幾歲似的,恨不得明天就抱孫子。
哪裏來的這等美事。
目光投向休閒廳,幾個哥哥在打桌球,只有自家兄長坐在老爹面前安安靜靜地下棋。
沉悶的雪山何時見青?
難呐。
話說周家枝繁葉茂,後輩都根正苗紅,周裏京在少班子裏不是最大的,性格卻超年齡得老成持重,有祖輩鬆風霽月之貌,芝蘭玉樹之品,又多添幾分蕭瑟,寒江孤影。
手機叮咚一聲,周恬喜挑眉梢,小跑到蘇阮音後背處說了句有事離開。
座椅上小娃娃不樂意了,扯着嗓子哭,小姨走了我跟誰玩兒?
一時間,空間裏視線紛紛投向哭聲。
她裏外不是人了?
周恬咬咬牙,回頭一把將小九抱起,低聲恐嚇道:“閉嘴,不然不帶你!”
小九立馬咯吱笑,雙手抱緊周恬頸子,軟乎乎說:“喜歡小姨。”
哭聲打亂的秩序又恢復如初,周裏京視線收回落在棋盤上。
父子之間難得的閒談時間,周信彰開口:“一轉眼,阿珩的女兒都三歲了。”
老父親說得委婉,但聽者豈非不知深意。
“是啊。”
簡短兩字,話題終結。
周信彰抬起眼瞼,視線平穩地走過他波瀾不驚的臉頰,仿佛天塌下來,他也有計可施。
在京任職三年,外派三年,六年時間,他處事已能淡定自若,事業上,沒什麼可操心的,只要踏實肯幹,循序漸進,方可穩步直前。
所謂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適應四季,參天樹有他的周期。
在港主導那場針對**產業的復雜金融戰,完成度超理想,這份功績得到**圈領導層的高度認可,使其得到破格提拔,身躍正廳局級。
對於三十一歲的周裏京來說,這既是榮光,也是份沉甸甸的責任,當真應了那句譽滿京華,謗滿京華。
落子聲滴答,在沉鋪中低嘆。
周信彰:“昨天港城中聯辦的孫主任給我發消息,說你爲了個導演,差點不顧大局。”
周裏京執棋的手微頓,片刻後,輕緩地放到棋盤上。
“分內之事。”他本想言簡意賅,可又補充了句,“創作不易。再說,我認爲這跟大局無關。”
包容才會生出可能,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
周信彰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跟大局無關,跟你江爺爺有關。”
先輩的交情是過命的,這本沒什麼可說。
周裏京凝視棋盤,眼皮都沒抬一下,只輕輕嗯了聲。
周信彰瞥了眼遠處,又道:“我聽你媽說,江家小女兒生得亭亭玉立,當真?”
這似乎不是父子之間慣有的話題,極其陌生。
周裏京答非所問:“我媽的眼光,您不是向來奉承?”
這家裏上上下下,誰人敢‘忤逆’蘇女士。
周信彰撐了撐脊骨,思慮再三,語重心長道:“你江爺爺那裏,我去走一趟。”
話落,棋子錯。
周裏京抬起視線,眼核微震,須臾,恢復如常。
“您別折騰。”他說,“江家早定了顧家的兒子,您的身份,在中間去插一腳,弄的大家都下不來台。”
定了顧家的兒子。
這樣啊。
那是不該再去打攪了。
周裏京凝視落錯的棋子,思緒紛繁,氣口難舒。
幾家人準備打道回府,卻遲遲不見周恬回來。
周珩撥出去幾個電話逐漸不耐煩了,把我女兒騙哪裏去了?
而遠在另一包間,沙發上手機被掩蓋在大衣下面,震動不停。
三個女人一台戲,講得難舍難分,竟生出幾分一見如故來。
小九在軟榻上呼呼大睡,不知今夕何夕。
周恬臉蛋紅撲撲的,身前桌上還擺着桂花釀,她盯着江映西的臉,含幾分醉意說:“我原以爲,你資料上的照片是美顏過的,沒想到你真長得這麼好看,像…像以前電視劇裏蟠桃盛會上的仙女。”
三人笑,小九輕嗯了聲。
有被吵到,示意小聲點。
閔箏作爲中間人,挑破話題:“你真是爲了自己的藝術展,不擇手段。”
江映西與周恬同口異聲:
“她說的實話。”
“千真萬確!”
一個不要臉,一個真敢誇。
閔箏內心:那我走?
好不容易見到本人,周恬表露心悸:“‘霧色傾城’我真看了很多遍,劇裏女主角背井離鄉去山城,當時的心境跟我獨自一人去歐洲很像,對周遭事物惶恐,又隱隱期待,最後一個人適應異鄉的生活,我很有共鳴。
“特別是最後那個三分鍾的長鏡頭,女主說完‘我會愛上這裏,愛上山水,愛上人文’,一個男人的背影闖進來,哇塞,那一刻,周圍的空氣參雜着清薄的霧,我覺得藝術已成。
“當時心裏就在想,這個導演怎麼這麼會拍呀,一搜資料,才二十歲,把當時小小的我給震驚得目瞪口呆。”
顯得自己特別‘湊數’。
她的這番敘述倒讓江映西想起來那段日子。
山城深秋沒有充沛的日光,空氣陰冷潮溼,黃桷樹的葉子被綿綿細雨蒙上一層薄紗,窗外又在滴答,過不完的下雨天,曬不幹的衣物,爬坡上坎的道路從公交車站一直延向江邊,火鍋的辣椒味不知從哪個老舊居民樓下飄散在空中,麻將碰撞的聲音徹響凌晨…待天氣放晴,輕軌從高空駛過,江邊公園草坪上坐滿了人,夜晚,霓虹燈亮起,景色闌珊。
那部戲,其實多虧了袁瓚,要是沒有他後期鼎力相助,可能不會上映。
思及時,感慨萬千,這一路遇到不少貴人,能有今天或大或小的成績,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
一人無法撼動地球。
溪水潺湲,栗鵐啾啾,黃桷樹在一周內完成落葉生發,秋天過完還有沉寂的冬,怏然的春,炙熱的夏。
每當午夜夢回之際,她總在想,江映西,你還有思想,還有表達,還有萬水千山的故事要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