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偶的三年
三年了。
靖王府的日子過得像一潭死水,死水裏泡着沈知微這具會喘氣的軀殼。
蕭絕很少來看她,一個月一次,或者兩次。每次來都帶着酒氣,有時候高興,有時候暴怒,全看他的心情。
高興的時候,他會讓她坐在旁邊看他畫畫——畫的是同一個女人,顧琳琅。
靖王心裏那道白月光,京城無人不知。她死在十年前一場大火裏,可她的影子還活在他書房那幅畫像上,也活在沈知微這張臉上。
“手。”蕭絕指着畫上女子的手,“她拿筆是這樣,中指靠在筆杆這兒,你學學。”
沈知微依言拿起筆模仿那個姿勢。
“不對。”他皺眉,走過來抓住她的手調整手指的位置,“要放鬆,指尖微微上翹。”
他的手很涼,碰到她的皮膚激起一陣戰栗。她屏住呼吸不敢動。
“現在,寫個字看看。”他鬆開手退後兩步。
沈知微握着筆,手腕發僵,在宣紙上寫了個“靜”字。
蕭絕看着那個字,眼神恍惚了一瞬。
“像。”他喃喃,“真像。”
然後他忽然暴怒,一把掃落桌上的筆墨紙硯。
“贗品!”他抓着她的肩膀眼睛猩紅,“你也配學她?”
沈知微不知道哪裏做錯了,只能低着頭任他罵。罵完了,他摔門而去,留下滿室狼藉和她手腕上清晰的指印。
這樣的戲碼每個月都要上演幾次。她漸漸摸出規律:他高興是因爲透過她看見了顧琳琅;他暴怒是因爲她終究不是顧琳琅。她只是個劣質的替代品,提醒他永遠失去了她。
全京城都知道,靖王妃是個笑話——是靖王養在府裏逗悶子的玩意兒,是顧家小姐的替身,是王爺心裏那點執念的容器。
宮宴上,命婦們看她的眼神帶着憐憫也帶着譏誚。
“那就是靖王妃?瞧着是有點眼熟。”
“能不眼熟嗎?顧家那丫頭活着的時候我見過幾次,眼睛確實像。”
“可惜了,顧家滿門忠烈落得那個下場。這沈家庶女也是個命苦的。”
“命苦什麼?能嫁進王府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就是這福氣她怕是消受不起。”
沈知微坐在席末低着頭假裝沒聽見,手裏的帕子被她絞得變了形。
沈月柔偶爾會來王府“探望”她,帶着補藥帶着關切的笑。
“妹妹在王府可還習慣?王爺待你好嗎?”
沈知微扯了扯嘴角:“好。”
“那就好。”沈月柔拍拍她的手背壓低聲音,“妹妹,姐姐知道委屈你了。可當年那事……姐姐也是沒辦法。太子那邊逼得緊,爹又……總之是姐姐對不起你。”
她說的是三年前她和太子私通的事。事發突然,爲了保全沈家和太子的名聲,沈家需要一個替罪羊——於是沈知微成了替嫁的羔羊,被塞進了靖王府。
“姐姐言重了。”沈知微抽回手端起茶盞,“是妹妹的福分。”
沈月柔看着她笑了笑——笑容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妹妹能這麼想就好。”她站起身,“時候不早了姐姐先回去了。這補藥你記得喝,好好調養身子早日爲王爺開枝散葉。”
她走了。
沈知微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慢慢放下茶盞。
補藥?
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藥汁走到窗邊倒進花盆裏。那盆名貴的十八學士沒幾天就枯死了。
陳嬤嬤來稟報的時候眼神閃爍:“王妃,那盆茶花……”
“死了就死了。”沈知微打斷她,“一盆花而已。”
陳嬤嬤是蕭絕生母的陪嫁,在王府裏很有臉面。她看不上沈知微,覺得她玷污了她家王爺心裏那片白月光,所以明裏暗裏沒少使絆子——克扣用度是常事,送來的炭是嗆人的煙炭,一點就滿屋子煙;飯菜是冷的油膩的,有時候甚至餿了。
沈知微從不抱怨,給什麼吃什麼。用度不夠就把嫁妝裏那些不值錢的首飾當了換點銀錢打點下人,至少能換床厚被子。
冬天實在太冷了。
膝蓋的舊傷一到陰雨天就疼——是那年雪夜跳舞落下的病根。疼起來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就坐在窗邊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一遍一遍在心裏描摹那些人的臉:蕭絕,沈月柔,沈侍郎,陳嬤嬤……一個一個刻在骨頭上。
夜裏蕭絕偶爾會來,喝得大醉踉踉蹌蹌闖進來。
有時候他會盯着她看很久,然後伸手摸她的臉。
“琳琅……”他喃喃,眼神迷離。
沈知微不說話,任他摸。
然後他會忽然清醒猛地推開她:“滾!你不是她!”
她摔在地上,膝蓋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疼得倒抽冷氣。他不看她轉身就走,摔門聲震得窗櫺嗡嗡響。
沈知微慢慢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走到銅鏡前看着鏡子裏那張臉——眼睛鼻子嘴巴確實有三分像畫上那個人,可也只是三分。剩下的七分是她自己的,是沈知微的。
可蕭絕看不見。他只想看見那三分。
她對着鏡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很假,很醜。
然後抬手把鏡子扣在桌上。
不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日子一天天過,像鈍刀子割肉,不致命但疼。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直到那天太醫來請平安脈。
手指搭在她腕上半晌,抬頭:“恭喜王妃,是喜脈。”
沈知微一愣:“什麼?”
“王妃有喜了。”太醫笑着說,“已兩月有餘。”
她低頭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裏有了一個孩子,蕭絕的孩子。
她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
消息傳到蕭絕那兒,他難得沒喝酒來了她院子,站在門口看着她,眼神復雜。
“真的?”他問。
“太醫是這麼說的。”沈知微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他走進來在她面前停下,視線落在她小腹上看了很久。然後伸出手——她以爲他要摸,但他沒有,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好好養着。”他說,語氣比平時溫和些,“需要什麼跟陳嬤嬤說。”
她點頭:“多謝王爺。”
他沒再說話轉身走了,背影有些僵硬。
那天之後她的待遇好了些:炭換成了銀絲炭,飯菜是熱的新鮮的。陳嬤嬤雖然還是板着臉但至少不再克扣。蕭絕沒再來,但她聽說他心情不錯,在朝堂上難得沒跟人吵架。
沈知微以爲這是轉機,這個孩子或許能改變什麼——至少能讓她在這王府裏好過一點。
可她想錯了,大錯特錯。
蕭絕生辰那晚宴請賓客,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闖進她院子身上酒氣沖天。
“起來。”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從床上拖起來。
“王爺?”她驚惶地看着他。
“跳舞。”他說眼睛猩紅,“琳琅最愛在雪中起舞……你跳給她看,跳給我們的孩子看。”
沈知微護着小腹往後退:“王爺,太醫說不能……”
“我讓你跳!”他打斷她一把將她拽到院子裏。
外面下着雪,和當年大婚夜一樣大。
“跳!”他把她推進雪地裏。
她摔倒在地小腹猛地一抽,劇痛傳來。
沈知微低頭看見身下的雪慢慢染成紅色。
“王爺……”她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擺,他卻往後退了一步眼神冰冷。
“跳啊。”他說,“你不是最會學她嗎?跳給我看。”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最後的意識裏是漫天大雪和蕭絕那雙結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