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個周六,雨從凌晨就開始下。

林樹醒來時,聽見雨水敲打窗玻璃的細密聲響。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水漬——那只“飛鳥”在昏暗的光線下輪廓模糊,像隨時會融化在潮溼的空氣裏。母親還在睡,呼吸聲均勻而綿長,這是個好跡象,意味着藥效穩定。

他起床準備早餐時,看了一眼對面三樓的窗戶。窗簾緊閉,看不見裏面。鋼琴聲沒有響起,也許沈星也剛醒,也許她在等雨停。

九點差十分,林樹撐着一把舊傘走到銀杏樹下。雨中的銀杏樹呈現出另一種美,每一片葉子都掛着水珠,整棵樹像披着千萬顆細小的鑽石。那兩顆星星還在老地方,被雨水浸透,紙纖維腫脹,幾乎要化進泥土裏。

蘇曉是跑着來的,沒打傘,頭發和肩膀全溼了。

“我就知道你要提前到!”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咧嘴笑,“沈星呢?”

“還沒來。”

“她不會不來了吧?下雨天,女孩子可能嫌麻煩。”

話音剛落,三單元的門開了。沈星撐着一把透明的傘走出來,傘面上有細小的波點圖案。她今天穿了米色的防水外套,背着那個淺色帆布包,步伐依然從容。

走到樹下,她看看兩個男孩,輕輕點頭:“早。”

“早!”蘇曉搶着說,“還以爲你不來了呢!”

“說好的。”沈星簡短地回答,目光掃過樹下那兩顆已經不成形的星星,停留了一瞬,然後轉向林樹,“走吧?”

去花房的路在雨中變得泥濘。雜草吸飽了水,低垂着擦過褲腳,留下深色的水痕。蘇曉依然打頭,但這次走得小心多了,不時回頭提醒:“這兒有個水坑!”“小心藤蔓!”

沈星走得很穩,每一步都踩在相對幹燥的地方。林樹跟在她後面,注意到她帆布包的側袋裏露出一角彩色——是折紙用的彩紙。

花房在雨中顯得更加破敗。雨水從破碎的玻璃屋頂傾瀉而下,在室內形成好幾道小瀑布。地面上的水窪映着灰白的天光,石桌和長椅倒是幹的——屋頂那部分玻璃還算完整。

“哇哦,”蘇曉站在門口,看着室內的“瀑布”,“這下真成水簾洞了。”

他們小心地繞開水流,走到幹燥的角落。蘇曉帶來的野餐墊鋪在地上,沈星從包裏拿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面是獨立包裝的餅幹。

“我媽媽烤的,”她說,把鐵盒放在野餐墊中央,“不多,但可以分。”

蘇曉眼睛亮了:“謝謝!我正好沒吃早飯!”

林樹從自己包裏拿出三個蘋果,洗過的,表皮還掛着水珠:“我帶了水果。”

簡單地交換,自然地分享。三個人坐在野餐墊上,聽着雨聲敲打玻璃,分食餅幹和蘋果。餅幹是杏仁味的,很香;蘋果很脆,汁水充足。

“你們作業寫完了嗎?”蘇曉嘴裏塞着餅幹,含糊地問。

“寫完了。”林樹說。

沈星點頭,小口咬着蘋果,目光投向室外的雨幕。

“我還沒,”蘇曉坦白,“數學卷子太難了,最後兩道大題完全看不懂。你們誰會?教教我?”

林樹和沈星對視一眼。

“哪一題?”林樹問。

蘇曉從溼漉漉的背包裏掏出皺巴巴的卷子,指着最後一道幾何題。林樹接過,看了幾分鍾,從包裏拿出草稿紙和筆。

“這裏要加一條輔助線,”他邊畫邊說,“連接這兩個點,然後利用相似三角形……”

他講得很仔細,每一步都解釋清楚。蘇曉湊在旁邊看,不時“哦哦”地點頭。沈星也靠過來,安靜地看着林樹的演算。

“原來是這樣!”蘇曉恍然大悟,“我卡了好久!林樹你太厲害了!”

“是題目出得巧。”林樹淡淡地說,把卷子還給他。

“沈星你呢?”蘇曉轉向她,“你學習肯定也好吧?看你就像好學生。”

沈星頓了頓:“還可以。”

“謙虛!”蘇曉笑道,“下次我有不會的,你們兩個都得幫我啊!作爲回報,我教你們打球!”

“打球?”沈星微微皺眉。

“對啊!籃球!可有意思了!下次天氣好,我們去學校操場,我教你們基本動作。”

林樹沒說話。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打籃球的樣子——笨拙,不協調,像一棵會跑的樹。但他沒拒絕。

雨勢漸漸小了,從瓢潑變成綿綿細雨。屋頂的“瀑布”變成細流,最後只剩滴水聲。陽光從雲層縫隙漏下幾縷,照進花房,水汽在光柱中呈現淡淡的金色。

沈星忽然站起來,走到石桌邊。她從帆布包裏拿出那疊彩紙,挑了一張藍色的,開始折疊。手指翻飛,動作流暢得像練習過千百遍。

蘇曉好奇地湊過去:“你在折什麼?”

“星星。”沈星頭也不抬。

“又是星星?你都折多少了?”

沈星的手頓了頓:“不知道。很多。”

林樹看着她折紙。她的手指細長,關節不明顯,動作精準而輕盈。很快,一顆藍色的星星在她掌心成型。她把它放在石桌上,又拿起一張黃色的紙。

“我能試試嗎?”蘇曉問。

沈星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遞給他一張紙:“先對折,然後……”

她教得很耐心,步驟分解得很細。蘇曉學得很認真,但手指不太靈活,折出來的星星歪歪扭扭,一邊鼓一邊癟。

“怎麼這麼難!”他盯着自己的“作品”,哭笑不得。

“多練習就好。”沈星說,又折好一顆紫色的。

林樹也走過去。沈星遞給他一張綠色的紙,沒說話,但用眼神示意他跟着做。她的教學方式很特別——不講解,只是放慢動作,讓他看。對折,壓痕,翻轉,再折……林樹跟着做,第一次失敗了,紙撕了個小口。沈星又給他一張,依然不言語,只是重新示範。

第三次,他成功了。一顆略顯笨拙但完整的綠色星星。

“不錯。”沈星說,聲音很輕。

蘇曉已經放棄,跑去研究屋頂的漏水點了。石桌邊只剩下林樹和沈星,兩人安靜地折紙,雨聲和折紙的沙沙聲混在一起,像某種秘語。

“你爲什麼喜歡折星星?”林樹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沈星的手沒有停,又一顆紅色的星星在她指間成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樹以爲她不會回答了。

“因爲星星不會消失。”她終於說,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許願會落空,承諾會被忘記,人會說走就走。但星星……只要不扔掉,就一直在那兒。即使褪色了,變形了,它也還是那顆星星。”

林樹看着她手中的紅色星星,想起樹下那兩顆快要化進泥土的紙星星。它們確實還在那兒,即使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我媽媽以前也折星星。”他說,不知爲什麼說了這個。

沈星抬起頭看他。

“和我爸爸戀愛的時候,”林樹繼續說,目光落在自己的綠色星星上,“她折了一罐,每一顆裏都寫了一句想說的話。後來我爸爸去世,星星不知道放哪了。也許丟了,也許還在某個箱子裏。”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但沈星聽得很認真,琥珀色的眼睛裏映着石桌的白色。

“我爸爸不喜歡我折星星。”她忽然說,聲音更輕了,“他說浪費時間,沒用。所以我只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折。”

林樹想起她總是匆匆放完星星就離開的樣子,想起她練琴時精確到近乎嚴苛的專注,想起她說“那是我唯一喜歡的東西”時的表情。

“那爲什麼還要折?”他問。

沈星拿起那顆藍色的星星,舉到眼前,透過它看窗外的光:“因爲這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他讓我做的事。”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但裏面有一種堅硬的、不容置疑的東西。像一顆種子在石頭縫裏生長,細小,但執着。

林樹忽然理解了。折星星對她來說,就像他堅持把父親的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就像他每天準時起床準備早餐,就像他一遍遍擦洗水龍頭希望它能停止滴水——是一種無聲的抵抗,一種對生活的微小主權宣示。

“我懂。”他說。

沈星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說話。但那個眼神裏有什麼東西鬆動了,像冰面裂開第一道細紋。

下午兩點,雨完全停了。陽光徹底穿透雲層,花房裏水汽蒸騰,光線在潮溼的空氣裏發生折射,整個空間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中。

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沈星把折好的星星收進鐵盒——今天一共折了八顆,加上原來有的,已經快裝滿半個盒子。蘇曉在野餐墊上發現了一只迷路的蝸牛,小心地把它放到室外草叢裏。

走到銀杏樹下時,他們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女孩站在樹下,正彎腰看那兩顆快要消失的星星。她穿着淺粉色的外套,頭發剪到耳下,發尾微微內扣。聽見腳步聲,她直起身,轉過頭來。

“小雨?”沈星有些驚訝。

周小雨——林樹認出她來,是沈星那個閨蜜,住在三單元,偶爾能看見她和沈星一起上學。她比沈星矮一點,圓臉,眼睛很大,此刻正帶着好奇和一點羞澀看着他們。

“我在家看見你們往這邊走,”周小雨解釋,聲音清脆,“想着來找你玩,但敲門沒人應。猜你可能來這兒了,就過來看看。”

她看向蘇曉,又看向林樹,最後目光回到沈星身上:“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

蘇曉搶先回答:“現在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你是周小雨對吧?沈星提過你。我是蘇曉,他是林樹。”

周小雨禮貌地點頭:“你們好。”然後她對沈星說,“抱歉,沒打招呼就來了。如果你不方便,我這就回去——”

“沒關系。”沈星打斷她,語氣溫和,“一起走吧。”

回去的路上,變成了四個人。蘇曉依然話最多,向周小雨介紹花房、基地的規矩、今天的折紙活動。周小雨聽得認真,不時提問:“屋頂真的破了很多洞?”“你們每周都來嗎?”“星星折起來難不難?”

沈星走在林樹旁邊,安靜地聽着。走到三單元樓下時,周小雨停下腳步:“沈星,明天你有空嗎?我媽媽做了桂花糕,想讓你來嚐嚐。”

“明天下午可以。”沈星說,“上午要練琴。”

“好!那我等你!”周小雨開心地說,又對蘇曉和林樹揮手,“再見!”

她跑進單元門,腳步聲輕快地上樓。

蘇曉看着她的背影,摸摸下巴:“她好像不錯。挺開朗的。”

沈星沒接話,只是對林樹說:“你的綠色星星,能給我嗎?”

林樹愣了愣,從口袋掏出那顆星星——他一直握着,紙已經被手心的溫度捂得有些軟了。

“爲什麼?”他遞過去。

沈星接過星星,又從自己鐵盒裏挑出一顆藍色的,遞給林樹:“交換。”

林樹看着掌心那顆藍色的星星。折得很完美,每個角都尖尖的,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

“好。”他說。

沈星點點頭,轉身走進單元門。透明的傘收攏着,在她手中輕輕晃動。

回家的路上,蘇曉問林樹:“你們剛才那算啥?定情信物?”

林樹差點絆了一跤:“別胡說。”

“開玩笑嘛!”蘇曉大笑,“不過說真的,沈星對你不太一樣。她對我就客客氣氣的,對你就……嗯,說不上來,反正不一樣。”

林樹沒回答,只是握緊了掌心裏的藍色星星。紙的觸感柔軟而堅韌,像某種承諾,又像某種秘密。

回到家,周文娟坐在窗邊看書——是父親留下的詩集,她很久沒碰過了。聽見開門聲,她抬起頭:“回來了?”

“嗯。”林樹放下包,“今天周小雨也來了。沈星的閨蜜。”

“是嗎?”周文娟合上書,“那你們現在是四個人了。”

林樹想了想,點頭:“算是。”

“挺好。”母親微笑,笑容很淡但真實,“人多熱鬧。”

林樹走到自己房間,把藍色星星放在書桌上。它在一堆書本和文具中顯得很小,但很醒目。他看了一會兒,從抽屜裏找出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是以前裝糖果的,洗幹淨了,一直空着。

他把星星放進瓶子裏,擰緊蓋子。藍色在玻璃的折射下顯得更深邃,像夜空的一角。

窗外,雨後的天空清澈如洗。銀杏樹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一片葉子都舒展開來,呼吸着潮溼的空氣。那兩顆快要消失的星星還在樹下,也許明天就會徹底化進泥土,成爲樹根的營養。

但會有新的星星出現。在林樹的書桌上,在沈星的鐵盒裏,在某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基地。

生命就是這樣吧——一些東西消失,一些東西新生。在不斷的循環中,孩子們慢慢長大,學會折星星,學會守護秘密,學會在雨中分享餅幹,學會交換一顆紙折的、不會發光的星星。

林樹打開作業本,開始寫周記。題目是“周末記事”。

他寫:這周六下雨,但我們還是去了秘密基地。蘇曉的數學題解開了,沈星教我折了星星,周小雨意外地來了。媽媽今天看了爸爸的詩集。我換到了一顆藍色的星星。

停筆,他看着最後那句話,想了想,沒有劃掉。

就讓它在紙上吧。像一顆星星留在夜空裏,無論有沒有人看見,它就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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