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節:軌跡交匯的必然

周二下午的梧桐小徑,陽光以比三天前更銳利的角度切割着樹影。

林初語背着畫具快步走着,帆布包側面插着的鉛筆隨步伐輕輕敲打。她剛結束建築史課程,老師布置的作業是“分析校園內任一建築的風格演變”——這對她來說既是專業任務,也是藝術挑戰。她選擇了圖書館,那個幾何光影的舞台,決定用連續七天的素描記錄它在不同時間下的形態變化。

今天是第一天,她特意選了與上周相同的下午三點。科學實驗需要控制變量,藝術觀察也需要基準線。

距離那片草坪還有五十米時,她放慢了腳步。因爲看到了那個身影。

陸景行從圖書館側門走出,白襯衫整齊地束在黑色長褲裏,左手抱着三本厚重的數學專著,右手握着翻開的筆記本——正是上周被她弄髒的那本。距離太遠看不清細節,但她能看到筆記本邊緣有一片不協調的藍色痕跡,像一朵凝固的雲。

林初語本能地停下,考慮是否繞路。三天來,她幾次想過正式道歉,甚至去了書院大樓,但在那棟充滿公式和證明的建築物前失去了勇氣。蘇晴說得對:1.2%的概率很小,但並非爲零。如果他們真的在“藝術與科學”課上同組,她需要提前解決這個尷尬。

深呼吸,她繼續向前。

與此同時,陸景行的思維正沉浸在一個拓撲問題中。他剛剛和導師討論完黎曼猜想推廣的新思路,導師再次提到了“認知靈活性”:“景行,數學不是爬一座山,而是在一片多維地形中尋找隱藏的路徑。有時候你必須下降到山谷,才能看到通往更高峰的路。”

他不完全理解這個比喻,但記住了核心:嚐試不同的認知方式。

於是此刻,走在梧桐小徑上,他刻意地觀察周圍。不是用數學家的眼睛——測量、計算、建模——而是試圖“看”:看樹葉的紋理如何隨光線變化,看樹影在地上形成的圖案,看遠處建築立面的色彩漸變。

他注意到,樹影不是簡單的暗斑,而是有層次的——最深的陰影在樹幹底部,向外逐漸變淡,邊緣模糊成光與暗的交融區。這符合光的衍射模型,但...

但他的思維自動開始建模:假設光源爲點光源,樹冠爲不規則遮擋體,地面爲漫反射面,建立光照強度分布函數...

不,停下。

陸景行強迫自己暫停公式推導。導師的意思是“看”,不是“計算”。他試着描述而不是量化:影子像水漬,邊緣柔軟,內部有細微的深淺變化,像...

他找不到比喻。他的大腦裏缺乏比喻庫。

就在這一刻,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移動的身影。轉頭,他看到了她。

三天前的畫畫女孩。今天穿着淺藍色連衣裙,背着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畫具包,正朝他這個方向走來。她的步伐很穩,目光低垂,似乎在思考什麼。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她身上灑下跳躍的光斑,那些光斑隨她移動而滑動,像...

像粒子在概率雲中運動。

陸景行立刻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數學模型,但這次他沒有抵抗。也許這就是他的“看”的方式——通過數學隱喻理解世界。

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林初語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梧桐樹影中相遇。

她先開口:“你好,我是林初語。建築系大二。關於上周的事——”

“陸景行。數學系大三。”他打斷,聲音平穩得聽不出情緒,“顏料已經洗掉了。”

林初語看着他懷裏的筆記本。那片藍色痕跡確實變淡了,但依然可見。“筆記本呢?如果造成永久損壞,我可以賠償。或者...我可以幫你重新抄寫筆記?”

她說這話時沒抱太大希望。蘇晴的調查顯示,陸景行對個人物品有近乎偏執的整潔要求,更別說被毀的是研究筆記。

但陸景行的反應出乎意料。他低頭看了看筆記本,停頓兩秒:“不需要。我已經重構了被覆蓋的部分。”

實際上沒有完全重構。那個關鍵證明步驟他花了兩個晚上才重新推演出來,過程中意外發現了一個更簡潔的路徑。從這個角度說,顏料事件迫使他打破了原有的思維定式,反而有所收獲。

但他沒說這些。

“不過,”陸景行繼續說,語氣裏有種實驗性的試探,“如果你堅持要補償...我有個問題。”

林初語愣了一下:“什麼問題?”

“關於你上周在畫的東西。”陸景行側身,指向草坪方向,“你在記錄光線的移動軌跡,對嗎?我看到你在同一位置畫了很長時間,但每隔幾分鍾調整一次畫板角度。”

她驚訝於他的觀察力。“是的。我在記錄圖書館裏面的光影變化,研究幾何建築在自然光下的動態美學。”

“動態美學。”陸景行重復這個詞,像在品味陌生食物的口感,“你是如何決定記錄頻率的?每分鍾一次?還是根據光線的實際變化速度?”

這個問題如此專業,又如此...怪異。就像問詩人爲什麼每行詩用七個字而不是八個。

林初語想了想:“憑感覺。當我覺得光線狀態發生‘有意義’的變化時,我就記錄一次。”

“有意義的變化。”陸景行微微皺眉,“這個標準是主觀的。”

“藝術本就是主觀的。”

“但你在尋找客觀規律。”他指了指她的畫具包,“否則你不會連續幾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觀察。你在控制變量,這是科學方法。”

林初語感到一種奇特的興奮,混合着被理解的喜悅和被挑戰的緊張。“是的。我想在主觀體驗中尋找客觀模式。就像...”她尋找合適的例子,“就像音樂,雖然每個人的感受不同,但和弦進行、節奏型、曲式結構有客觀規律。”

陸景行點頭。這個類比他能理解。“所以你是藝術家,也是觀察者。你在用藝術方法做科學觀察,或者用科學方法做藝術創作。”

“差不多。”林初語微笑,“我在找兩個世界的交點。”

他們站在梧桐小徑中央,下午的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疊。路過的學生投來好奇的目光——建築系的林初語和數學系的陸景行,兩個看似不會有交集的人,竟然在認真討論什麼。

陸景行看了眼手表。他應該去實驗室了,但這個問題比原計劃的實驗更有吸引力。“你的記錄數據,”他問,“會量化嗎?比如光斑的移動速度、角度變化率、亮度梯度?”

“有時候會。”林初語從包裏抽出素描本,翻到某一頁。上面除了圖書館的素描,邊緣還有一行行小字記錄:“3:05,光斑A坐標(x1,y1),亮度L1;3:10,坐標(x2,y2),亮度L2...”

陸景行接過素描本——這個動作很自然,兩人都沒意識到它的親密性——仔細看着那些數據。他的眼睛快速掃描,大腦自動處理:坐標移動約0.3米,方向角變化12度,亮度衰減15%。規律明顯。

但讓他更感興趣的是旁邊的素描。那些數據點對應的視覺呈現:光斑不是簡單的圓形亮斑,而是有內部結構的——中心最亮,向外漸暗,邊緣與陰影交融處形成柔和的過渡區。畫家用鉛筆的壓力變化完美再現了這種漸變。

“你如何決定漸變曲線的形狀?”他指着畫面問。

林初語湊近看,頭發幾乎碰到他的手臂。兩人都沒注意距離。“看感覺。我會眯起眼睛,讓視線稍微失焦,這樣能看到亮度的整體分布,而不是細節。”

“失焦...”陸景行若有所思。在圖像處理中,高斯模糊就是人爲失焦,用於提取大尺度特征,忽略細節噪聲。這個畫家在用生物學視覺系統做類似的事。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拿着一個陌生人的素描本,上面是她的藝術作品和私人觀察記錄。這個認知讓他動作一僵,將本子遞回去。

“謝謝。”林初語接過,“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在研究認知模式。”陸景行實話實說,“不同的領域如何觀察和描述同一現象。光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因爲它同時具有精確的物理屬性和主觀的感知體驗。”

“那你應該選‘藝術與科學’課。”林初語脫口而出,隨即後悔——這聽起來像在推銷。

但陸景行點頭:“我已經選了。視覺藝術與幾何方向。”

空氣突然安靜了幾秒。

林初語感到心跳莫名加速。蘇晴說的1.2%概率在腦中回響。“我也選了。”她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更輕。

兩人對視,都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隨機分組算法將在今晚運行,結果明天公布。1.2%的概率,在數學上很小,在現實中...

“那麼,”陸景行先恢復常態,“如果被分到同組,也許可以繼續這個討論。關於光的量化與表達。”

“好。”林初語點頭,“不過在那之前——”她指向筆記本上的藍色痕跡,“我還是想補償。作爲道歉,也作爲...潛在合作者的誠意。”

陸景行看着她。陽光從她側後方照來,給她的發絲鍍上金邊,在她眼中映出兩點亮光。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顏色很特別,不是純棕,而是帶點琥珀,在光線下像...

像某種半透明礦物的折射效果。他估算折射率大約1.5。

“不需要補償。”他最終說,“但如果你堅持,可以回答我另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當你畫畫時,”陸景行斟酌措辭,“你大腦裏發生了什麼?是圖像直接轉換成動作,還是中間有某種...語言?”

林初語從未被問過這個問題。她思考片刻:“很難描述。就像...當你解數學題時,你大腦裏是公式在流動,還是直覺在引導?”

陸景行認真考慮:“都有。底層是直覺感知到可能的路徑,表層是邏輯驗證每一步。”

“畫畫也類似。底層是感受——光線美不美,構圖平不平衡,情緒對不對。表層是技術——透視準不準確,比例對不對,明暗關系合不合理。”她頓了頓,“但有時候,當狀態特別好時,底層和表層會融合,技術變成本能,就像...”

“就像騎車或遊泳。”陸景行接話,“動作被內化成身體記憶,不再需要意識控制。”

“對!”林初語眼睛亮起來,“就是那種感覺。你知道怎麼形容那種狀態嗎?”

陸景行點頭:“在認知科學中,那叫‘流狀態’(flow state),意識與行動完全合一,時間感扭曲,自我意識減弱。數學家證明到關鍵處時也會進入類似狀態。”

他們又沉默了,但這次沉默不同。像兩個來自不同大陸的探險家,突然發現對方地圖上描繪的是同一片海洋,只是用了不同的標記系統。

遠處傳來鍾聲,下午三點半。

“我要去實驗室了。”陸景行說。

“我也該去畫今天的記錄了。”林初語說。

兩人同時轉身,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走出三步後,又同時停下。

“林初語。”陸景行回頭。

“嗯?”

“你的觀察數據,”他說,“如果願意分享,我可以幫你做數學分析。也許能找出你自己沒注意到的模式。”

林初語感到一陣暖意。“好。那...課程分組結果出來後,如果我們真的同組——”

“那就合作。”陸景行點頭,“如果不是,也可以數據交換。科學合作不需要課程強制。”

他說話總是這麼直接,但林初語開始理解,這不是冷漠,而是效率。“一言爲定。”

兩人再次分開。這次沒有回頭。

林初語走到草坪,支起畫架時,手指還在微微顫抖。不是緊張,是興奮。她想起母親曾說的話:“真正的理解發生在你能用對方的語言解釋自己世界的時候。”

剛才那十分鍾,她和陸景行就在做這件事——用各自的母語,描述同一片風景。

她翻開素描本新的一頁,開始畫今天的圖書館。但今天,她的觀察多了一個維度:除了光線的物理變化,她也在注意自己的認知過程。當她眯眼觀察亮度分布時,她意識到自己在進行一種生物視覺算法處理;當她決定記錄某個瞬間時,她在做離散采樣;當她用鉛筆表現漸變時,她在模擬連續函數。

藝術是算法。這個想法讓她既不安又激動。

而五十米外,陸景行走進實驗室大樓時,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他在白板上隨手畫了一個簡單圖表:橫軸是認知模式,從“完全直覺”到“完全邏輯”;縱軸是專業領域。他想把林初語放在哪個位置?

她顯然偏向直覺端,但她的系統觀察方法又非常邏輯。也許她處於一個混合區域,一個他很少接觸的認知空間。

他打開電腦,調出選課系統後台。不是想作弊——他不會做那種事——只是查看課程結構。陳教授設計的“藝術與科學”確實有趣:第一項作業就是“用非本專業的方法描述一個自然現象”,要求組員必須來自不同學院。

如果他和林初語同組...

陸景行在搜索框輸入“林初語”。頁面彈出她的基本信息:建築系二年級,平均績點3.8,高中時獲得過全國青少年繪畫比賽一等獎,去年在校園藝術節展出作品《時間的紋理》——那是一系列描繪老建築風化痕跡的素描,評語寫着“在靜態中捕捉動態,在消逝中記錄永恒”。

永恒。數學家也在尋找永恒的東西——定理、證明、不因時間改變的真實。

他又搜索“視覺藝術與幾何”分組情況。目前有8個藝術生和12個理科生選了這方向,系統提示“分組算法將在23:59運行,基於多維度匹配度評估”。

多維匹配度。哪些維度?專業背景?認知風格?項目偏好?

陸景行關掉頁面。他很少把時間花在不確定性的等待上,但此刻,他發現自己有點好奇明天早上的分組結果。

不是期待,他強調對自己。只是好奇。

第二節:參數的重量

傍晚六點,林初語在食堂遇到蘇晴。

“所以你們聊了十分鍾,關於光和認知模式,然後約定可能的數據交換?”蘇晴用筷子戳着米飯,眼鏡片後的眼睛眯起來,“這發展比我想象的...正常。”

“正常不好嗎?”林初語夾起一塊土豆。

“好,但無聊。”蘇晴聳聳肩,“我以爲至少會有戲劇性沖突,比如他指責你毀了他證明費馬大定理的機會,你反譏他不懂生活美學。”

林初語笑了。“他不是那種人。或者說,他是不問那種問題的人。他問的是...”她回想,“‘當你畫畫時,大腦裏發生了什麼?’”

蘇晴停住筷子:“認知科學問題。”

“對。然後我問他解數學題時大腦裏是什麼,他說直覺和邏輯的協作。”林初語喝了口水,“你知道嗎,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們其實在做同樣的事——都是在混亂中尋找秩序,在模糊中尋找清晰。只是他用公式,我用圖像。”

蘇晴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橋梁理論’有希望。如果連陸景行都能看到共通點,那其他人更容易。”

“但他看到的可能是表面的相似性。”林初語放下筷子,“就像兩個人都用錘子,但一個在雕大理石,一個在敲釘子。工具相同,目的不同。”

“但至少都承認錘子有用。”蘇晴說,“第一步是工具認可,第二步才是目的理解。”

食堂窗外,天色漸暗。林初語想起陸景行說的“流狀態”。她確實體驗過那種時刻——畫畫到忘我,時間消失,只有手和眼在對話。但她從未想過,解數學題也會有類似體驗。

“你說,”她轉向蘇晴,“如果我們真的同組,項目會是什麼樣子?我畫光,他建模?還是反過來?”

蘇晴調出課程大綱:“第一項作業:‘選擇一種自然現象(光、水、風、生長等),用藝術和科學兩種語言分別描述,然後尋找兩種描述的匯合點’。要求最終呈現既要有審美價值,又要有科學嚴謹性。”

“光。”林初語輕聲說,“我會選光。”

“他也會。”蘇晴肯定地說,“從他的問題來看,他已經對光產生研究興趣了。”

“但藝術描述和科學描述...”林初語皺眉,“怎麼才算‘匯合點’?我在畫旁標注波長數據?他在公式旁配上我的素描?”

“也許更深刻。”蘇晴說,“比如,你發現某種光效只能用分形幾何描述,他證明某種數學結構必然產生特定美學體驗。真正底層的統一。”

林初語感到一種挑戰的興奮。如果真能做到...那不只是課程作業,而是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理性與感性對話的證據。

“不過,”蘇晴潑冷水,“1.2%的概率。別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林初語低頭吃飯,但心裏某個角落,那1.2%正在膨脹,變成某種可能性。

同一時間,教師辦公樓。

陳明教授坐在辦公室裏,屏幕上是“藝術與科學”的分組算法界面。他不是簡單地隨機分配,而是設計了一個多維度匹配系統:

維度一:認知風格測試得分(所有選課學生上周完成的在線測試,評估直覺-邏輯傾向)

維度二:專業距離(建築-數學是遠距離,音樂-物理是近距離)

維度三:項目提案關鍵詞匹配度

維度四:歷史合作記錄(避免重復組隊)

維度五:...他手動添加的“潛力評估”

陳教授推了推老花鏡,看着陸景行的檔案。認知風格:邏輯98%,直覺2%。專業:數學。項目提案關鍵詞:模式識別、結構分析、量化方法。

林初語的檔案:認知風格:直覺85%,邏輯15%。專業:建築。項目提案關鍵詞:動態美學、視覺表達、感知記錄。

極端差異。

按照常規教育理念,應該把相似的學生放在一起,讓他們在舒適區深化。但陳教授相信,真正的學習發生在舒適區邊緣,甚至是舒適區外。極端的差異可能產生極端的沖突,但也可能...產生極端的創造力。

他想起多年前讀過的一篇論文,關於“認知距離與創新產出”的關系。研究發現,合作者之間的專業距離與創新性呈倒U型關系——太近則缺乏新視角,太遠則無法溝通,中等距離最佳。

但“最佳”不一定意味着“最有教育意義”。有時候,失敗的合作比成功的合作教給學生更多。

陳教授的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他在考慮是否幹預。算法原本的設計是自動匹配,但他有手動調整權限。如果讓陸景行和林初語同組...

他調出兩人的課程時間表。巧合的是,他們周四下午都有空檔,可以安排項目討論。再看成績記錄:都是高績點學生,說明有學習能力和責任心。這意味着即使合作困難,也不大可能完全失敗。

最後,他點開林初語的作品集鏈接。那組《時間的紋理》確實驚豔——老牆的裂縫像河流分支,剝落的漆皮像大陸板塊,黴斑像星雲。但讓陳教授注意的是作品說明:“在衰敗中看到生長,在無序中看到秩序。”

秩序。這個詞是橋梁。

他又打開陸景行最近發表的論文摘要,關於“高維空間中的有序結構涌現”。摘要最後一句寫道:“看似隨機的初始條件,在特定規則下會自發形成高度有序的模式。”

秩序。又是這個詞。

陳教授微笑。他取消了主動幹預的念頭。讓算法決定吧。如果算法基於多維匹配度將他們分到一起,那就是天意;如果沒有,那也是合理的安排。

他點擊“運行分組算法”。

系統開始處理:計算每對學生在所有維度上的匹配度得分,尋找全局最優分配方案。進度條緩慢移動,屏幕上數據流滾動。

陳教授起身泡茶。窗外,校園燈光漸次亮起。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麻省理工學院同時修物理和詩歌課程的經歷。那時的教授說他“浪費才華”,但他覺得,物理和詩歌都在追問同一個問題:世界是什麼?我們如何理解它?

四十年後,他在設計一門讓年輕一代不覺得這種跨學科是“浪費”的課程。

進度條到達100%。分組結果生成。

陳教授坐回桌前,滾動列表。建築系林初語...匹配到...數學系陸景行。

算法真的把他們分到了一起。

匹配度評分:73分(滿分100)。評語:“高認知距離,中等專業距離,高項目關鍵詞匹配度。預測:合作難度高,但創新潛力大。”

陳教授保存結果,設定明早八點向學生發布。然後他關掉電腦,拿起茶杯,走到窗邊。

夜色中的校園安靜而深沉。圖書館的燈光像一顆巨大的晶體,宿舍樓的窗戶像整齊的像素點。在某個地方,兩個還不知道命運的年輕人,各自思考着光和秩序。

明天,他們將收到通知。

而今晚,是最後的平靜。

第三節:等待的拓撲空間

晚上九點,林初語在宿舍整理這周的素描。

她把七張圖書館素描鋪在地板上,按時間順序排列。從周一的銳利光影到周日的柔和漸變,建築沒有變,但光線重新塑造了它每一天的模樣。就像同一個人在不同情緒下的面孔,骨架相同,表情萬千。

她拍下照片,導入圖像處理軟件。蘇晴幫她寫了個簡單腳本,自動提取每張圖中的光斑位置、面積、亮度均值。數據導出成表格,七列,每列代表一天。

規律出現了:光斑的移動軌跡大致相同,但速度有細微差異;亮度變化與當天的雲量相關;最有趣的是,光斑形狀雖然每天不同,但輪廓的復雜程度(用“周長/面積比”衡量)保持在一個穩定範圍內。

林初語把這些發現記在筆記本上。如果真要和陸景行合作,這些數據可以作爲起點。即使不是和他,和任何理科生合作,量化觀察都是有用的溝通語言。

她想起下午的對話。陸景行說“科學合作不需要課程強制”。這句話讓她感到安慰。無論分組結果如何,她已經開啓了一個對話,學到了新的視角。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信息:“小語,新學期的課難嗎?記得按時吃飯。”

林初語回復:“都很好,媽。我在做一個有趣的項目,關於光和建築。”

母親很快回復:“像你爸爸以前做的。他常說,好建築是‘凝固的光’。”

林初語看着這句話,眼眶微熱。父親是中學美術老師,三年前因病去世。他生前最愛帶她觀察老建築,說每一棟房子都藏着光的故事。“你看,”他曾指着一堵斑駁的牆,“這些痕跡是光花了五十年畫出來的。比任何畫家都耐心。”

也許這就是她選擇建築系的原因——繼續父親的觀察,用更專業的方式。

她關掉手機,翻開素描本最後一頁。那裏有一幅未完成的畫:父親的肖像,只勾勒了輪廓,沒有畫五官。她一直想畫,但每次提筆都覺得畫不出那種神韻——不只是長相,而是他看世界的方式。

也許有一天,當她真正理解了自己在做的事,就能畫出來了。

與此同時,實驗室裏,陸景行正在白板上推演。

今天和林初語的對話啓發了他。關於“流狀態”,他查了文獻,發現確實有神經科學研究:當人進入高度專注狀態時,前額葉皮層(負責自我監控)活動減弱,而感覺運動區和默認模式網絡協同增強。這解釋了爲什麼在那種狀態下,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和自我評判。

他想把這個模型應用到自己的研究上。黎曼猜想推廣問題之所以卡住,也許是因爲他過度監控自己的思維過程,每一個步驟都經過嚴格的邏輯審查,失去了直覺的跳躍空間。

他嚐試放鬆控制。在白板上隨意寫下公式,不看文獻,不查資料,只是讓思維流動。起初很困難,他的大腦總是自動檢查每一步的正確性。但漸漸地,當他專注於問題本身而不是自己的解決過程時,某種東西開始鬆動。

一個想法浮現:也許可以把問題映射到高維空間的拓撲結構上,然後用視覺思維...

視覺思維。

他停下筆,想起林初語說的“眯起眼睛看整體”。在拓撲學中,有時候也需要“模糊”細節,關注大尺度結構。也許他應該暫時放下精確的代數方法,嚐試幾何直觀。

他在白板角落畫了一個粗略的示意圖:幾個曲面相互交織,像多維的絲綢。不精確,但表達了某種關系。

突然,他注意到這個示意圖和林初語素描中的光影漸變有相似之處——都不是清晰的邊界,而是柔和的過渡,形狀在某個維度上連續變化。

他拍下白板的照片,包括公式和示意圖,發給導師,附言:“嚐試幾何直觀方法,這個示意圖是否有意義?”

幾分鍾後,導師回復:“有趣的方向。示意圖讓我想起某個藝術家的作品。明天見面詳談。”

藝術家?陸景行皺眉。導師也懂藝術?

他關掉手機,收拾東西離開實驗室。經過圖書館時,他下意識看向草坪方向。夜晚的草坪空無一人,只有路燈投下圓錐形的光區。那些光區的邊緣,就像他白板上的示意圖——從亮到暗的連續過渡。

他站在那裏看了幾分鍾,感受着一種奇異的連接感。白天林初語觀察的自然現象,晚上他在抽象世界中看到了類似的結構。一個是物理現實,一個是數學模型,但形態共鳴。

也許這就是陳教授想讓學生們在“藝術與科學”課中發現的:不同描述系統之間的同構性。

回到宿舍,周子墨正在打遊戲,看到陸景行立刻暫停:“景行,重大消息!”

陸景行放下書包:“什麼?”

“我聽說,‘藝術與科學’課的分組算法有個隱藏參數。”周子墨壓低聲音,像在說什麼機密,“陳教授會手動調整,制造‘有教育意義的組合’。”

陸景行並不意外。陳教授的教學風格以“創造性幹預”著稱。“所以?”

“所以你的分組可能不是完全隨機的。”周子墨眨眼,“我選了音樂與聲學方向,不知道會匹配到誰。但蘇晴——那個計算機系的女生,林初語的室友——她選了視覺藝術與幾何,和你一樣。”

陸景行動作一頓。蘇晴?那個和林初語在一起的女生?

“不過蘇晴是理科生,不能和你一組。”周子墨繼續說,“但她的存在可能影響匹配結果。系統可能會把理科藝術生和文科藝術生分開...等等,我算算。”

他抓起紙筆快速計算。陸景行看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在意分組結果。不是強烈地期待,但...在意。

“結論是,”周子墨抬頭,“你和林初語同組的概率可能高於1.2%。因爲專業距離夠遠,認知風格差異夠大,符合陳教授的‘教育性組合’理念。”

“你從哪裏知道陳教授的理念?”

“我聽學長說的。”周子墨神秘地笑,“去年這門課,陳教授故意把哲學系和物理系的兩個極端學生分在一起,結果他們吵了整個學期,但期末項目拿了全校創新獎。”

陸景行沉默。爭吵不是他喜歡的合作方式。他傾向於效率、清晰、分工明確。但如果是教育實驗的一部分...

“明早八點公布結果。”周子墨拍拍他肩膀,“祝你好運。順便說,林初語長得挺好看的。”

陸景行沒有回應這個評論。他打開電腦,再次調出林初語的作品集鏈接。這次他仔細看了《時間的紋理》。那些牆面的照片經過藝術處理,突出了裂縫的分形特征、顏色的漸變、質感的對比。

科學地看,這些圖像包含豐富的信息:裂縫的分支模式可能遵循某種生長模型;顏色漸變反映了材料老化的化學過程;質感對比涉及表面粗糙度的統計分布。

美學地看...他嚐試美學地看。他注意到構圖平衡,明暗節奏,細節與整體的關系。但他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否真的是“美”,還是只是模式識別。

他需要學習。如果真和林初語同組,他需要學習她的語言。

晚上十一點,林初語準備睡覺前,手機收到蘇晴的信息:“內部消息:分組算法已運行,結果鎖定。明早八點公布。”

林初語回復:“緊張嗎?”

蘇晴:“有點。不過反正不會和你一組,我們倆都是視覺方向,系統不會讓兩個同方向的人合作。”

林初語:“你覺得我和陸景行有可能嗎?”

蘇晴:“概率依然小,但非零。睡吧,明早見分曉。”

林初語放下手機,卻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邊,看向圖書館。三樓的某個窗口還亮着燈——是陸景行的研究室嗎?他也在等待結果嗎?還是在專注研究,根本不在乎?

她希望是前者。不是因爲她多麼想和他合作,而是因爲如果他在乎,意味着他真的對跨學科對話感興趣。那她的“橋梁理論”就真的有聽衆了。

夜空清澈,星星稀疏。她想起父親教她認星座時說:“星星之間本來沒有連線,是我們人類在尋找模式,所以畫出了星座。”

也許所有知識都是這樣——世界本是一團混沌,我們在其中尋找模式,畫連線,創造理解。

數學是一種連線方式。藝術是另一種。

而此刻,在某個算法的數字海洋裏,一根線正在嚐試連接兩個點。

她回到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面:她和陸景行站在白板兩側,一邊是公式,一邊是素描,中間是某種正在成形的、既非公式也非素描的東西。

那是什麼?她不知道。

但明天,也許就會開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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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歡古言腦洞類型的小說,那麼《穿成皇家女夫子,入夜被學生親哭》絕對值得一讀。小說中精彩的情節、鮮活的角色以及深入人心的故事,都會讓你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總字數已達139623字,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三裏空山
時間:2025-12-20

江傾籬秦玉生

《穿成皇家女夫子,入夜被學生親哭》這本古言腦洞小說造成的玄念太多,給人看不夠的感覺。三裏空山雖然沒有過多華麗的詞造,但是故事起伏迭宕,能夠使之引人入勝,主角爲江傾籬秦玉生。喜歡古言腦洞小說的書友可以一看,《穿成皇家女夫子,入夜被學生親哭》小說已經寫了139623字,目前連載。
作者:三裏空山
時間:2025-12-20

劍雲昊天後續

推薦一本小說,名爲《西遊:開局先救七仙女》,這是部玄幻腦洞類型小說,很多書友都喜歡劍雲昊天等主角的人物刻畫,非常有個性。作者“吳孟樓”大大目前寫了1766937字,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書友朋友們可以收藏閱讀。
作者:吳孟樓
時間:2025-12-20

西遊:開局先救七仙女筆趣閣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玄幻腦洞小說,那麼《西遊:開局先救七仙女》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吳孟樓”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劍雲昊天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吳孟樓
時間:202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