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八點的通知
周四早晨七點五十八分。
林初語坐在宿舍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屏幕上,“藝術與科學”課程頁面已經刷新了七次。蘇晴還在床上睡覺,昨晚她調試一個算法到凌晨三點。
七點五十九分。
窗外傳來早鳥的鳴叫,梧桐樹葉在晨光中泛着嫩綠。林初語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無論結果如何,這只是一門課,一個項目,幾個月的合作。最壞情況是和一個完全無法溝通的人組隊,但那樣也能學到如何與差異相處——陳教授大概就是這麼設計的。
八點整。
她點擊刷新。
頁面加載的幾秒鍾裏,時間仿佛被拉長。她注意到屏幕右上角系統時間的數字跳動:08:00:01,08:00:02...
然後頁面出現了。
【“藝術與科學”課程分組結果】
她的目光直接跳到自己的名字:
林初語(建築系二年級)- 陸景行(數學系三年級)
項目方向:視覺藝術與幾何
指導教授:陳明
首次小組會議:今天下午2:00,理科樓307室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1.2%的概率,成了現實。
她繼續往下看,找到蘇晴的名字:蘇晴(計算機系二年級)- 楚瑤(藝術系三年級)。哦,楚瑤。林初語記得這個名字,藝術系有名的才女,也是校園裏公認的美女。蘇晴和楚瑤...這個組合會碰撞出什麼火花?
身後傳來床鋪的響動。蘇晴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公布了?”
“嗯。”林初語轉頭,“你和楚瑤一組。”
蘇晴瞬間清醒:“誰?那個藝術系系花?”
“對。我和陸景行一組。”
兩人對視三秒,同時說話:
“恭喜/祝好運。”
然後都笑了。
“好吧,”蘇晴爬下床,湊到電腦前看分組詳情,“陳教授果然在制造戲劇性。全校最理性的女生配最感性的藝術生,最感性的藝術生配最理性的數學天才。他是想拍校園真人秀嗎?”
林初語看着分組列表,發現不止她們,其他組合也都充滿張力:哲學系和物理系,文學系和計算機系,歷史系和生物系...陳教授似乎刻意把認知距離最大化。
“這是教育實驗。”她輕聲說。
“實驗小白鼠你好。”蘇晴拍拍她的肩,“不過說真的,昨天你們聊得不錯,這是個好開始。至少他知道你有腦子,不只是會畫畫。”
林初語想起陸景行說的“科學合作不需要課程強制”。現在課程強制了,他會怎麼想?是接受這個安排,還是想辦法調整?
她打開郵箱,準備給陸景行發郵件,確認下午會議。但收件箱裏已經有一封未讀郵件,發件人:陸景行。
發送時間:08:01。
這麼快?
她點開。
發件人:陸景行 <jingxing.lu@university.edu>
收件人:林初語 <chuyu.lin@university.edu>
主題:藝術與科學課程小組會議
時間:08:01 AM
林同學:
分組結果已公布,我們被分到同一小組。
根據課程要求,今天下午2:00在理科樓307室有首次小組會議。附件是課程大綱中關於第一項作業的詳細要求,我已標注可能需要討論的部分。
基於昨天的對話,我建議我們選擇“光”作爲研究對象。如果你有其他建議,可以在會議中提出。
另外,我整理了一些光的數學建模基礎文獻,已上傳至共享文件夾(鏈接見下)。如果你需要先了解相關背景,可以查閱。
下午見。
陸景行
附件:課程大綱_標注版.pdf
共享文件夾鏈接:[點擊訪問]
郵件簡潔、清晰、高效。完全符合陸景行的風格。沒有對分組結果的評論,沒有寒暄,只有必要信息和行動指向。
林初語回復:
發件人:林初語 <chuyu.lin@university.edu>
收件人:陸景行 <jingxing.lu@university.edu>
主題:回復:藝術與科學課程小組會議
時間:08:07 AM
陸同學:
收到郵件,同意選擇“光”作爲研究對象。
我會在會議前閱讀你分享的資料。附件是我過去一周對圖書館光影的觀察記錄(素描和數據),或許可以作爲項目起點。
下午我會準時到達。
林初語
她附上自己整理的資料,點擊發送。
蘇晴在旁邊看完整個過程,評價道:“像兩個AI在對話。你們能不能有點人類的溫度?”
“效率高不好嗎?”林初語說,“至少我們知道彼此的目標一致。”
“但合作不只是目標一致。”蘇晴端起水杯,“還要有溝通的默契,沖突的解決方式,甚至...情感的聯結。如果你們一直用這種郵件風格交流,三個月後會變成機器對話。”
林初語想了想:“也許這就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如何在保持效率的同時,建立人的連接。”
“哲學問題。”蘇晴走向衛生間,“祝你在下午的會議上找到答案。”
林初語重新看向屏幕。陸景行分享的文件夾裏有七篇論文,標題包括《光在介質中的傳播數學模型》《視覺感知的神經計算基礎》《美學體驗的量化研究進展》...都是她從未接觸過的領域。
她點開第一篇,立刻被滿屏的公式淹沒。偏微分方程,傅裏葉變換,矩陣運算...每個詞她都認識,但組合起來像天書。
但她沒有關掉。而是打開筆記本,開始記錄不懂的概念。她答應要讀,就會認真讀。即使不能完全理解,至少要知道對方的世界有什麼。
這就是橋梁的開始——先看到對岸,再想辦法過去。
與此同時,理科樓自習室。
陸景行收到林初語的回復,打開附件。裏面是七張素描的掃描件和對應的數據表格。他先看數據——整潔,有邏輯,變量定義清晰。一個藝術生能做到這樣,超出他的預期。
再看素描。他不懂藝術評價,但從科學角度看,這些畫準確捕捉了光線的變化:角度、強度、分布。而且,她標注了每幅畫的觀察時間和天氣條件,這是嚴謹的實驗記錄方法。
他在其中一幅畫上停留更久。那是周三下午的圖書館,天空多雲,光線柔和。林初語沒有畫清晰的陰影邊界,而是用漸變的灰色調表現了光在雲層變化中的波動。畫旁筆記寫道:“3:20-3:35,雲層厚度變化導致亮度三次波動,周期約5分鍾。像光的呼吸。”
光的呼吸。這個比喻不科學,但...生動。
陸景行想起昨晚導師的回復,關於他的示意圖“像某個藝術家的作品”。他搜索了那個藝術家的名字,發現對方確實創作了一系列探索光與空間的裝置藝術。其中一件作品的照片讓他驚訝:金屬絲在空間中形成曲面網格,燈光照射下,網格的影子在地面上形成復雜的曲線圖案——很像他白板上畫的拓撲示意圖。
巧合嗎?還是不同領域的人在描述同一類結構?
這個問題可能需要和林初語討論。她對光的藝術表達有研究,也許能提供見解。
他看了眼時間:8:30。下午2點會議,他還有時間準備。首先需要明確項目目標:不只是分別用藝術和科學描述光,還要找到兩個描述的“匯合點”。陳教授在課程說明中強調:“匯合點不是簡單的並列,而是相互啓發、相互豐富。”
這意味着什麼?藝術描述能啓發新的科學問題?科學分析能深化藝術表達?
陸景行在筆記本上列出可能的項目方向:
1. 光的物理屬性與美學體驗的關聯性研究
2. 視覺藝術中對光的再現策略分析
3. 基於光傳播模型的藝術創作工具開發
4. ...
第三條讓他停頓。開發工具?這是他的專長——數學建模,算法設計。但林初語會編程嗎?不一定需要,她可以提供藝術需求,他負責技術實現。
這可能是最好的合作模式:專業分工,界面清晰。
但他想起陳教授的教學理念——“走出舒適區”。如果只是做各自擅長的部分,那爲什麼要跨學科合作?
矛盾。
陸景行合上筆記本。這些問題需要下午和林初語一起解決。合作的過程本身可能比結果更有教育意義——如何與思維方式完全不同的人共同工作。
他的手機震動,周子墨發來消息:“分組結果!你和林初語!我就說概率高於1.2%!”
陸景行回復:“嗯。”
周子墨:“你就這點反應?這是命運的安排!”
陸景行:“是算法安排。基於多維度匹配度的優化結果。”
周子墨:“...你真是浪漫殺手。好吧,下午加油。需要我傳授和藝術生溝通的技巧嗎?”
陸景行:“不用。”
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除非你有科學依據。”
周子墨發來一個捂臉的表情。
陸景行放下手機,看向窗外。晨光已經完全展開,校園蘇醒。他想象下午的會議:理科樓307室,長方形桌子,他和林初語各坐一邊,中間是課程大綱和各自準備的資料。
會順利嗎?他不知道。但他確定一件事:無論結果如何,這將是一個有學習價值的學期。
因爲林初語已經證明,她不只是“那個弄髒我筆記本的藝術生”。她是能系統觀察、量化記錄、提出好問題的合作者。
而合作,始於相互尊重。
他重新打開林初語的素描,這次不只是看數據,而是試着“看”畫本身。那幅“光的呼吸”...確實,灰色的漸變有種節奏感,像緩慢的波動。他想象光線在雲層後明暗變化,像某種緩慢的心跳。
心跳。
這個聯想讓他微微一怔。他很少用生物比喻描述物理現象。但此刻,它自然地浮現了。
也許這就是陳教授想讓他學習的:在精確描述之外,還有另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
他開始期待下午的會議。
第二節:307室的第一次接觸
下午1:55,林初語站在理科樓307室門口。
理科樓和建築系樓完全不同。這裏的走廊更安靜,牆面是幹淨的白色,門上貼着實驗室編號和教授名字。空氣中有淡淡的化學試劑味道,混合着舊書的紙張氣息。
她提前五分鍾到達,這是她的習慣——給意外留出緩沖時間。但門是關着的,裏面沒有聲音。陸景行還沒到?或者他在裏面但不說話?
她輕輕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陸景行的聲音,比她記憶中更清晰,像經過消音的錄音。
她推開門。
307室是個小型討論室,長方形會議桌占據大部分空間,白板占滿一面牆。陸景行坐在桌子一側,面前攤開筆記本電腦、筆記本和打印的資料。他穿着和昨天相似的白襯衫,袖口整齊地挽到小臂中間。
“下午好。”他抬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請坐。”
林初語走到桌子另一側,放下背包。“下午好。你到得真早。”
“我1:40到的。需要時間準備投影設備。”他指向天花板角落的投影儀,“你的資料帶來了嗎?”
“帶來了。”林初語取出素描本和打印的數據表格,“還有,我讀了你分享的論文...有些部分不太理解。”
“正常。”陸景行說,“那些是研究生水平的材料。我標注了基礎概念部分,你可以從那裏開始。”
他操作電腦,投影儀啓動,白板上出現PPT第一頁:“項目:光的雙重描述——科學與藝術的對話”。
“我擬了一個初步議程。”陸景行說,“如果你有補充,可以隨時提出。”
林初語看向議程:
1. 項目目標澄清(10分鍾)
2. 各自背景與專長介紹(15分鍾)
3. 第一項作業的具體規劃(30分鍾)
4. 分工與時間表(15分鍾)
5. 其他事項(5分鍾)
典型的理科生議程,精確到分鍾。她點頭:“可以。不過第二部分可能需要更多時間?如果我們真的要深入合作,可能需要更了解彼此的工作方式。”
陸景行思考片刻:“合理。調整到25分鍾,其他部分相應壓縮。”
他在電腦上修改時間分配,動作快速精確。林初語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敲擊鍵盤時幾乎不發出聲音。
“那麼開始。”陸景行說,“項目目標:根據課程要求,我們需要選擇一種自然現象,用藝術和科學兩種語言分別描述,並找到兩個描述的‘匯合點’。我建議選擇‘光’,基於昨天討論的共同興趣。你同意嗎?”
“同意。”林初語說,“但我對‘匯合點’的理解可能需要澄清。你認爲是藝術爲科學提供直觀,科學爲藝術提供原理,還是更深入的融合?”
陸景行調出課程大綱中的評價標準:“陳教授在這裏寫道:‘優秀項目不是簡單的並列展示,而是展現兩種認知方式如何相互啓發、相互挑戰、產生新的見解。’所以應該是第三種:深度互動。”
“具體怎麼做?”林初語問,“比如,我的藝術觀察能啓發你提出新的科學問題?你的科學分析能讓我用新的方式創作?”
“都有可能。”陸景行說,“我考慮的一個方向是:開發一個工具,將光的物理參數實時轉化爲視覺表達,或者反過來,從視覺表達中提取物理參數。這樣藝術和科學就不是分離的描述,而是同一個系統的兩種界面。”
林初語眼睛亮起來:“像...實時將光線數據變成畫?”
“類似。但更精確:建立光傳播的數學模型,參數可調,然後開發可視化模塊,展示不同參數下的視覺效果。”陸景行在白板上快速畫了個示意圖:輸入(物理參數)→ 模型(數學方程)→ 輸出(科學預測+視覺呈現)。
“但這樣還是單向的。”林初語說,“科學決定藝術。”
“也可以反過來。”陸景行在箭頭上加了反向符號,“從視覺偏好出發,反推可能的物理參數組合。比如,如果你喜歡某種光效,系統可以告訴你需要什麼條件(光源位置、強度、介質性質等)才能實現。”
這個想法讓林初語興奮。“這就像...爲光的‘美學語言’編寫字典。某種視覺效果對應什麼物理配置。”
“對。”陸景行點頭,“但這是個復雜項目,可能超出課程範圍。我們可以先做簡化版:選擇特定場景(比如圖書館的光影變化),建立模型,然後分別用科學報告和藝術作品描述,最後展示兩者的關聯。”
“同意。”林初語說,“那麼進入第二部分?各自背景介紹。”
陸景行關掉投影,轉向她:“你想了解什麼?”
林初語想了想:“先從基本的開始。你的研究興趣?除了數學,還有什麼?你對藝術的接觸程度?合作風格偏好?”
陸景行逐一回答:“研究興趣:幾何拓撲、動力系統、數學物理交叉。藝術接觸:幾乎爲零,這是我第一次系統思考藝術相關問題。合作風格:效率優先,明確分工,定期同步,有問題直接提出。”
典型的技術型回答。林初語記下筆記,然後輪到她自己:“我的背景:建築學,專攻建築光影設計。藝術方面:受過傳統繪畫訓練,但更感興趣的是藝術與科學的交叉。合作風格:我喜歡先建立共同的理解基礎,過程中允許一定模糊性,相信直覺和靈感的作用。”
“模糊性。”陸景行重復這個詞,“在我們的合作中,這可能成爲挑戰。”
“也可能成爲機會。”林初語說,“有時候清晰的定義會限制可能性。在創意過程中,需要一些模糊空間讓新想法生長。”
陸景行思考這個觀點。在數學中,模糊是危險的——不清晰的定義會導致錯誤證明。但在創意中...他缺乏經驗判斷。
“我們可以試驗。”他最終說,“設定清晰的目標和裏程碑,但在具體方法上保留靈活性。”
“好。”林初語微笑,“這就是我們第一個共識:在結構與自由之間尋找平衡。”
接下來半小時,他們討論具體計劃。林初語展示她的觀察數據,陸景行分析其中的數學規律。他發現光斑移動軌跡近似正弦曲線,亮度變化符合指數衰減模型,而光斑形狀的復雜程度(周長/面積比)與雲量呈負相關。
“這些規律你自己注意到了嗎?”他問。
“直覺上感覺到,但沒有量化分析。”林初語說,“比如我知道多雲時光影更柔和,但不知道‘柔和’對應着形狀復雜度的降低。”
陸景行調出一個圖表程序,輸入她的數據,生成可視化圖表。光斑復雜度的曲線確實隨着雲量增加而下降,相關性系數-0.87。
“強相關。”他說,“這意味着你的藝術直覺有客觀基礎。‘柔和’不只是主觀感受,而是可量化的幾何特征。”
林初語看着圖表,感到一種奇特的確認感。多年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能捕捉到微妙差異,但這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差異被數字驗證。
“所以藝術直覺可能是無意識的模式識別。”她說,“大腦在處理視覺信息時,自動提取了這些統計規律,但我們意識不到計算過程,只能感受到結果——‘柔和’、‘銳利’、‘生動’...”
陸景行點頭:“認知科學中有類似理論:專家直覺實際上是內隱學習的結果。棋手能瞬間判斷棋局優劣,不是魔法,而是大腦識別了成千上萬個棋局模式。”
“那麼藝術家對光的敏感也是內隱學習。”林初語說,“通過長期觀察,大腦建立了光效與物理條件的關聯模型。”
他們停在這裏,看着對方。這個發現很重要——它可能是項目的核心洞察:藝術感知不是神秘的天賦,而是高度發達的認知能力,有客觀基礎,甚至可以被建模。
“這可以作爲我們項目的理論基礎。”陸景行說,“我們不只是展示兩種描述,而是探討它們如何根植於同一認知過程。”
“科學描述顯性的規律,藝術描述隱性的感知。”林初語總結,“但兩者都在描述同一個現實。”
白板上已經寫滿了公式、圖表、關鍵詞。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桌子中央投下一片光亮區域。那片光正好落在兩人筆記之間,像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
陸景行看了眼時間:2:50。原計劃2:45結束第二部分,已經超時。但他沒提醒。這部分討論比他預想的更有價值。
“我們需要給項目起個名字。”林初語突然說。
陸景行不解:“必要嗎?”
“有助於凝聚概念。”林初語說,“就像論文標題。你想一個科學向的,我想一個藝術向的,然後找一個中間的。”
陸景行想了想:“科學向:《基於觀測數據的光傳播模型及其可視化》。”
林初語笑了:“太技術了。藝術向:《光的記憶——時間中的空間對話》。”
“太抽象。”
兩人對視,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挑戰意味。
“折中?”林初語提議。
陸景行在白板上寫下幾個詞:光、模型、感知、表達。他排列組合,像在做排列數學題。“《光:從物理模型到感知表達》?”
“還是太學術。”林初語拿起筆,在下面寫:“《看見光的故事》?”
“不精確。”
他們嚐試了十幾個組合,都不滿意。這個過程本身很有趣——兩個完全不同思維模式的人,試圖創造共同的語言。
最後,陸景行說:“《光的雙重軌跡:科學與藝術的平行探索》。”
林初語想了想:“可以。雙重軌跡,既有科學的測量軌跡,也有藝術的表達軌跡。平行探索,我們各自工作但相互參照。”
“同意。”陸景行說。
他們就這樣定下了項目名稱。看似小事,但對林初語來說,這是個重要時刻:他們創造了第一個共同產物。不是他或她的,而是他們的。
接下來討論分工。陸景行負責數學建模和數據分析,林初語負責藝術創作和觀察記錄。但交叉部分:模型的可視化需要兩人合作,藝術作品的科學解讀也需要共同完成。
“我們需要每周至少見面兩次。”陸景行說,“周二下午和周四下午,這兩個時間段我們都有空。”
林初語查課表:“可以。地點?”
“這裏。理科樓307,我可以長期預約。”
“我需要畫室環境觀察光線。”林初語說,“建築系頂樓有個朝北的畫室,自然光穩定。我們可以有時在那裏工作?”
陸景行遲疑。他習慣控制環境,陌生環境可能降低效率。但這是合作,需要妥協。“可以。輪流地點:周二這裏,周四畫室。”
“好。”
時間來到3:30,議程基本完成。陸景行整理資料,林初語拍照記錄白板內容。陽光已經移動,那片連接兩人的光帶消失了,但某種連接已經建立。
“最後一個問題。”林初語在離開前說,“如果我們在過程中有分歧,如何解決?”
陸景行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先各自闡述理由,基於證據和邏輯。如果無法達成一致,暫時保留分歧,各自嚐試,用結果決定。”
“但如果分歧是關於‘什麼算好結果’呢?”林初語問,“你的標準可能是模型精度,我的標準可能是美學價值。”
這個問題更深刻。陸景行沉默片刻:“那我們需要提前定義評價標準。課程有評分標準,我們可以基於那個制定更具體的項目標準:比如,模型誤差小於5%,藝術作品得到至少三位藝術系教授認可...”
“但有時候,”林初語輕聲說,“藝術的價值無法用他人認可衡量。就像你研究的數學之美,可能全世界只有幾個人能欣賞,但依然有價值。”
陸景行看着她。這個問題觸及了根本:價值的主觀性與客觀性。他從未和藝術生討論過這個問題,現在發現,他們其實面臨相似的困境。
“那麼,”他說,“我們需要信任彼此的專業判斷。在各自領域,給對方決定權。”
“跨界部分呢?”
“協商。甚至允許實驗失敗。”陸景行說,“陳教授說過,這門課允許失敗,只要失敗得有啓發性。”
林初語笑了:“我喜歡這個說法。失敗得有啓發性。”
他們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307室。走廊裏很安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下周二見。”陸景行在樓梯口說。
“下周二見。”林初語說,“另外...謝謝你分享的論文。雖然看不懂全部,但讓我看到了你的世界。”
陸景行點頭:“你的素描也讓我看到了另一種觀察方式。”
簡單的對話,但有種正式的儀式感。像兩個國家的外交官,剛剛完成了第一次邊界談判。
林初語走下樓梯時,感到一種輕盈的興奮。會議比她預想的順利。陸景行並不冷漠,只是...精確。而精確中,有他自己的溫度。
她想起父親的話:“真正專業的人,會在自己的領域裏建立一種秩序。與這樣的人合作,你需要先理解他的秩序,然後找到你的位置。”
她剛剛理解了陸景行的秩序:以效率爲軸,以邏輯爲徑,以問題爲目標。在這個秩序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提供直覺、美感、另一種認知方式。
這不是誰主導誰,而是兩個系統的對接。
走出理科樓,下午的陽光溫暖明亮。她抬頭看天,雲朵正在聚集,光線開始變化。她的藝術家眼睛看到色彩和氛圍的變化,她的科學思維開始分析雲層類型和光傳播路徑。
這就是她的雙重軌跡。而現在,有另一個人,在用另一種方式追蹤同樣的軌跡。
她期待下周二。
第三節:各自的準備
晚上,建築系頂樓畫室。
林初語支起畫架,但沒有立刻畫畫。她打開筆記本,整理今天的會議記錄。重點部分用彩色筆標注:
· 項目名稱:《光的雙重軌跡:科學與藝術的平行探索》
· 核心觀點:藝術直覺可能是無意識的模式識別
· 分工:陸景行(建模/數據),林初語(藝術/觀察),交叉合作(可視化/解讀)
· 共識:在結構與自由間平衡,信任彼此的專業判斷
她在最後一條下面劃線。信任——這是合作的基礎,但在如此差異巨大的兩人之間,如何建立信任?
不是情感上的喜歡,而是專業上的尊重。今天會議上,陸景行尊重她的觀察數據,她尊重他的分析能力。這是一個開始。
她翻開素描本新的一頁,開始畫今天下午的記憶:307室的白板,寫滿公式和文字;長方形桌子,兩人各坐一邊;中間那片陽光帶。她想捕捉那個場景的質感——不是簡單的房間速寫,而是那種“第一次接觸”的氛圍:試探、好奇、謹慎的開放。
她用了輕快的線條,明亮的色彩,但在某些邊界處留白,像對話中尚未確定的部分。這是她的會議記錄方式。
畫到一半,手機震動。蘇晴發來消息:“第一次會議如何?”
林初語拍下畫稿發過去:“比預期好。他嚴謹但有開放性。”
蘇晴回復:“好消息。我和楚瑤的會議...有趣。她帶了一本精裝的素描本,用的是法國水彩紙,第一頁就畫了我們討論的腦圖。我展示了數據可視化代碼,她說‘像電子詩歌’。我們決定做一個‘音樂可視化算法’,把她作曲的過程變成實時圖形。”
林初語笑了:“聽起來很配。”
蘇晴:“也許陳教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楚瑤提到陸景行,說她去年在數學系旁聽過課,想認識他,但他完全沒注意她。”
林初語手指停頓:“她爲什麼告訴你這個?”
蘇晴:“可能是試探?想知道你和陸景行的關系。我如實說:你們剛成爲課程夥伴。”
林初語感到一絲微妙的不安,但很快壓下去。她和陸景行只是合作者,楚瑤怎麼想不重要。
她繼續畫畫,但心思有些飄散。楚瑤...藝術系系花,主動想認識陸景行但沒成功。而現在,她和陸景行每周要見面兩次,共同工作三個月。
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她告訴自己。只是課程安排。
但內心深處,她知道這不僅僅是課程。今天下午的討論已經觸及了有趣的問題——關於認知、藝術、科學本質的問題。這些問題她自己也會思考,但從未和人深入討論過。
陸景行是一個難得的對話者:足夠聰明能理解復雜概念,足夠開放願意考慮不同觀點,足夠直接不說廢話。
她珍惜這樣的對話機會。
畫完最後一筆,她審視作品。畫面捕捉了會議室的幾何感,也捕捉了那種微妙的氛圍。她在右下角籤上日期和標題:“第一次接觸”。
然後她開始準備下周的工作:繼續圖書館光影觀察,但要更系統;閱讀陸景行推薦的論文,至少要理解基礎概念;思考如何將數學模型轉化爲藝術表達...
任務清單很長,但她感到動力十足。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項目——真正融合她兩個世界的探索。
與此同時,數學系實驗室。
陸景行正在編寫一個簡單的光傳播模擬程序。基於林初語的數據,他建立了一個簡化模型:點光源,建築立面作爲反射面,考慮大氣散射。參數包括光源位置、強度、介質透明度。
程序運行,屏幕上生成光斑圖案。他調整參數,觀察變化。然後導入林初語素描中的光斑形狀,嚐試反推參數。
有趣的是,不同的參數組合可能產生相似的光斑形狀。這意味着從視覺結果反推物理條件不是一一對應的,而是多對一映射。這解釋了爲什麼藝術家不需要知道精確物理參數也能創作——大腦學會了這種模糊映射。
他記錄下這個發現,準備下次會議討論。
周子墨探頭進來:“還在工作?會議不是結束了嗎?”
“整理思路。”陸景行說。
“和林初語合作怎麼樣?”
“有效。”陸景行想了想,補充,“她有系統思維,不只是感性表達。”
“哇,高評價。”周子墨拉過椅子坐下,“所以你們會順利合作?”
“不確定。深層差異需要時間暴露。”陸景行保存程序,“但初期合作基礎良好。”
“楚瑤呢?她沒找你?”周子墨問,“我聽說她選了這門課,可能想和你一組。”
陸景行這才想起楚瑤這個人。去年確實有個藝術系女生來旁聽他的拓撲課,課後問了些問題,但他不記得具體內容。“她和我一組不是最優。藝術-藝術合作不符合課程要求。”
“我不是說課程。”周子墨眨眼,“她可能對你有...學術外的興趣。”
陸景行皺眉:“那是低效的。合作應該專注於任務。”
周子墨嘆氣:“景行,人類不總是追求效率的。有時候情感因素會影響合作,甚至可能...增強合作。”
“缺乏研究支持。”陸景行說,“研究表明,職場戀情通常降低團隊績效。”
“但你們不是職場,是校園。”周子墨說,“而且林初語長得好看,聰明,和你有共同興趣。這已經是浪漫小說的開頭了。”
陸景行沒有回應。他重新看向屏幕上的光斑模擬。圖形在代碼控制下變化,規律而優美。這比討論“浪漫小說”更有意義。
但周子墨的話留下了一絲痕跡。他想起下午會議時,陽光灑在林初語頭發上的樣子。那一刻他注意到,她的發色在光線下有細微的層次,從深棕到淺金,像...
像光強漸變函數。
他停止這個聯想。這不專業。合作應該基於專業能力,不是外貌觀察。
“我要繼續工作了。”他對周子墨說。
周子墨舉手投降:“好,好,我不打擾數學家的純粹世界。但景行,有時候抬頭看看真實世界,可能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他離開後,實驗室恢復安靜。陸景行卻沒有立刻回到代碼中。他看向窗外,夜空清澈,星光稀疏。他想林初語此刻在做什麼?畫畫?整理數據?還是也在思考今天的討論?
這個好奇本身是新的。他通常不關心合作者在非工作時間的活動。但林初語...不同。她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似乎沒有明確界限——觀察光線是專業也是興趣,畫畫是技能也是表達。
這種一體性是他缺乏的。他的研究是工作,其他是休息。兩者涇渭分明。
也許這就是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區別?或者只是個人的差異?
他打開郵箱,看到林初語下午會議後發來的感謝郵件,附上了她今天畫的速寫照片。他點開附件——是307室的場景,但經過藝術處理:線條流暢,色彩溫暖,公式和文字變成了畫面元素,那片陽光帶畫得像連接兩個星系的橋梁。
他在畫中看到了自己:坐在桌邊,專注地看着電腦。畫得不像照片那樣精確,但抓住了某種...神韻。他都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專注。
畫底下有一行小字:“感謝今天的開放對話。期待共同探索光的軌跡。”
陸景行保存了這張圖片。不爲了什麼,只是...值得保存。
他回復郵件:
“收到速寫,捕捉了會議氛圍。附件是我初步的模擬程序,你可以嚐試調整參數觀察光斑變化。下周二見。”
發送前,他停頓了一下,在結尾加上:
“PS:你的觀察數據質量很高。”
然後發送。
關掉電腦,離開實驗室。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空星光點點。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認星座時說:“星星之間的連線是我們想象的,但星星本身是真實的。”
也許所有理解都是這樣:在真實之上,我們畫上想象的連線,創造意義。
科學是一種連線方式。藝術是另一種。
而他現在,在嚐試同時看到兩種連線。
這不容易。但他的大腦感到一種新鮮的挑戰,像解一道全新的題型。
回到宿舍,周子墨已經睡了。陸景行洗漱後躺在床上,卻沒有立刻睡着。他回想今天的會議,林初語的問題,他們討論的概念,那張速寫...
然後他想起一個細節:會議結束時,林初語說“下周二見”,她的眼睛在微笑。不是禮節性的微笑,而是真實的、帶着期待的微笑。
他很少注意別人的笑容。但這個,他注意到了。
閉上眼睛前,他做了決定:下周會議前,他要多讀一些藝術理論的資料。不是必須,但...有益於合作。
畢竟,要理解另一種連線方式,需要先學習它的畫法。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短暫地連接了兩顆星星。沒有人看到,但連接真實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