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申公豹腳下分開。
他離開北海已有七日,沒有騰雲駕霧,只是踏着浪濤前行。每一步落下,海面便泛起一圈黑色漣漪,隨即隱入水波深處——這是《造化玉牒》中記載的“踏浪遁形”之術,借水脈氣息隱藏行跡,即便是四海龍王也難以察覺。
晨光初露時,他終於看見了那座山。
五座山峰如巨人張開的手指,死死按在大地之上。山體表面流轉着金、青、黑、赤、黃五種顏色的光暈,隱隱有佛音從山腹深處傳出,低沉而持續,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五行山。
申公豹在山前的沙灘上停下腳步。
他閉上眼睛,意識深處的《造化玉牒》緩緩展開,眼前的山體頓時變得透明——山巔那張六字真言帖,地下三十六層金剛伏魔禁制,還有貫穿整座山的五行相克大陣,層層疊疊,嚴密得令人窒息。
“五百年的牢籠。”他輕聲說。
然後向前走去。
尋常人靠近這座山,佛光便會灼傷魂魄。申公豹卻像走在自己院子裏一樣從容。他腳底滲出的黑芒像有生命般蔓延開來,所過之處,佛光像潮水般退去,地底的禁制發出微弱的嗡鳴,卻不敢真正阻攔。
《造化玉牒》畢竟是鴻蒙至寶。即便只是殘卷,也非如來後來設下的禁制能夠抗衡。
他走到半山腰,找到一條幾乎被藤蔓完全遮蓋的石縫。側身鑽進去,縫隙向下延伸,越走越深。岩壁上滲出五色微光,把狹窄的通道映照得詭異莫測。
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個天然形成的岩洞,很高,很空曠。洞頂垂下無數鍾乳石,水珠沿着石尖緩緩凝聚,千年才積成一滴。洞中央,一只猴子被壓在山根下,只露出腦袋和一條右臂。
他在睡覺。
當申公豹踏進岩洞的瞬間,猴子睜開了眼睛。
兩道金光從那雙眼睛裏迸射出來,像實質的刀鋒刺破空氣。洞內的五色光暈黯淡了一瞬,岩壁簌簌落下碎屑。
“又來了。”猴子的聲音沙啞,帶着五百年來積攢的疲憊和煩躁,“今天換誰了?和尚還是道士?要念經就快念,要講道理就快講,別耽誤我睡覺。”
申公豹沒有回答。他慢慢走上前,在猴子身前三丈處盤膝坐下,仔細打量這張臉——尖嘴縮腮,火眼金睛,被壓了五百年顯得有些憔悴,可眉眼間那股不服天地的野性,非但沒被磨平,反而像藏在灰燼下的火,燒得更旺了。
“你看什麼?”孫悟空被他看得不舒服,眼中凶光一閃。
申公豹沉默片刻,說:“我在看一位故人。”
“故人?”孫悟空嗤笑一聲,“我天生地養,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哪來的故人?”
“有的。”申公豹說,“只是你忘了。”
他抬起右手,屈指一彈。
一點靈光從他指尖飛出,懸浮在半空,緩緩展開成一幅光影畫卷。
畫中是連綿的群山,雲霧在山腰繚繞。山頂上站着一只通體雪白的猿猴,手持鐵棍,仰天長嘯。那張臉——竟和孫悟空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裏少了些桀驁,多了些滄桑。
孫悟空瞳孔驟然收縮。
“這是……”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梅山袁洪。”申公豹一字一句地說,“封神之戰時,梅山七怪之首,白猿成精,精通八九玄功,擅使鐵棍,曾與楊戩大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
畫卷開始流動。
梅山腳下,袁洪和楊戩戰在一處。兩人都通曉變化之術,時而化作鷹隼在天空搏殺,時而變成虎豹在山林撕咬,打得山崩地裂,日月無光。
“那一戰,楊戩奈何不了你。”申公豹輕聲說,“於是,他們請來了陸壓道人。”
畫面切換。
雲層之上,一個身穿紅袍的道人手托葫蘆,口中念念有詞。葫蘆裏飛出一道白光,白光旋轉,化作一件東西——有鼻子有眼,眼中射出兩道白光,將袁洪死死定在原地。
“斬仙飛刀。”孫悟空喃喃自語。他從未見過這東西,但靈魂深處卻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對。”申公豹點頭,“陸壓的斬仙飛刀,專門斬殺大羅神仙。袁洪被定住身形,只聽陸壓說了句‘請寶貝轉身’——”
畫面上,飛刀在空中旋轉一周。
袁洪的頭顱落地。
鮮血染紅了梅山的土地。
孫悟空渾身一震,右臂猛然發力,整座五行山轟隆隆地搖晃起來。洞頂的鍾乳石斷裂墜落,砸在地上碎成粉末。
“不對!”他嘶吼道,“如果我前世是袁洪,封神榜上應該有我的名字!爲什麼我從來沒聽過這事?爲什麼……爲什麼我一點記憶都沒有?”
“因爲你的靈魂,本來就不該進入輪回。”申公豹的聲音冷了下來,“袁洪戰死,靈魂本該飛往封神台。但有人做了手腳——他們把你的靈魂截了下來,塞進了東海邊一塊石頭裏。”
他又彈了一下手指。
畫卷變換,顯出女媧補天的場景。天空破碎,天河倒灌,女媧娘娘煉制五色石補天,最後剩下一塊石頭沒用,丟棄在東海之濱。
“這塊石頭,就是你。”申公豹指着畫卷說,“女媧補天石總共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她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那一塊,本來不該有靈性。是你的靈魂鑽進去,它才通了靈,吸收日月精華,吞吐天地靈氣,終於在五百年前——”
畫面上,石頭裂開。
一只石猴沖天而起。
孫悟空呆呆看着畫中那個懵懂無知的自己,忽然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五百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天生地養,無父無母,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存在。卻原來,連這“獨一無二”,都是別人安排好的。
“是誰?”他聲音嘶啞,眼中血絲密布,“是誰把我的靈魂塞進石頭?是誰……讓我重生?”
申公豹沉默片刻,緩緩吐出三個字:“西方教。”
“什麼?!”
“封神之戰,西方教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卻在暗中謀劃。”申公豹冷冷地說,“接引、準提兩位聖人早就推算出,千年之後會有佛門東傳的大機緣。他們需要一個神通廣大、桀驁不馴的‘妖王’大鬧天宮,爲取經之事埋下伏筆。而袁洪,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前世就精通八九玄功,戰力堪比楊戩。重生爲石猴之後,這份天賦沒有消失,反而因爲石胎體質更上一層樓。所以你學藝能一日千裏,戰天兵能所向披靡——那不是運氣好,是你前世積累的底蘊。”
孫悟空渾身顫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
申公豹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彈了第三下手指。
這一次,畫卷上出現的不是戰場,而是一間清淨的禪室。
室內,如來佛祖端坐蓮台,對面坐着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道——正是太上老君。
“那猴子鬧得差不多了。”如來淡淡地說,“是時候收網了。”
老君捋了捋胡須:“佛祖確定他能擔此大任?”
“袁洪的靈魂歷經輪回而不滅,凶性未消,野性猶存,正是護法的最佳人選。”如來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只是還需要打磨。壓他五百年,磨掉銳氣;再給他戴個金箍,約束野性。等取經成功,封他個鬥戰勝佛,便是我佛門的護法金剛。”
老君點頭:“既然如此,老道就在煉丹爐裏再加一把火,把他體內殘留的前世記憶徹底煉化,免得以後生出變故。”
“有勞道祖。”
畫卷到此,轟然破碎。
申公豹悶哼一聲,嘴角滲出血絲。強行推演聖人之間的對話,即便有《造化玉牒》護持,也遭到了不小的反噬。但他毫不在意,隨手抹去血跡,看向孫悟空。
猴子此刻低着頭,金色的毛發有些凌亂,肩膀微微顫抖。
岩洞裏死一般寂靜。
只有水珠滴落的聲音。
滴答。
滴答。
過了很久,孫悟空慢慢抬起頭。那雙火眼金睛裏,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桀驁不羈,只剩下冰冷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
“所以……”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兩輩子,都是棋子?上輩子是商周之爭的棋子,這輩子是佛門東傳的棋子?”
“是。”申公豹坦然承認。
“所以他們壓我五百年,不是懲罰,是打磨?”
“是。”
“所以他們要給我戴金箍,不是約束,是馴化?”
“是。”
“好……好得很!”孫悟空忽然笑了,笑聲嘶啞得像夜梟哭嚎,“好個如來,好個老君!好個……聖人的算計!”
他猛地仰起頭,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長嘯!
嘯聲如龍吟,如虎嘯,如億萬雷霆同時炸裂!整座五行山劇烈震顫,山體崩開無數裂縫,五色光暈瘋狂流轉,六字真言帖的光芒暴漲到極致,佛音像海嘯般轟鳴!
這一次的反抗,比過去五百年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十倍、百倍!
申公豹靜坐原地,任由碎石像雨點般落下。他看着那個在絕境中爆發出全部凶性的猴子,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絕望,這樣憤怒。
不知過了多久,嘯聲漸漸停歇。
孫悟空喘着粗氣,眼中血絲密布,死死盯着申公豹:“你告訴我這些……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個盟友。”申公豹直視那雙燃燒的眼睛,“一個同樣不願做棋子的盟友。”
“盟友?”孫悟空冷笑,“你申公豹在封神的時候專坑同門,現在倒要找盟友了?”
“正因爲坑過,才知道做棋子是什麼滋味。”申公豹淡淡地說,“我不跟你講什麼大道理,只說實際的——你幫我掀翻這盤棋,我幫你真正‘齊天’。怎麼樣?”
孫悟空沉默了。
岩洞裏只剩下水珠滴落的聲音。
過了很久,猴子緩緩開口:“你要我怎麼做?”
“第一步,修煉。”申公豹屈指一彈,一道玄妙的法訣化作流光,沒入孫悟空的眉心,“這是《混元一氣功》,能夠煉化一切異種元氣。五行山的禁制對你來說是枷鎖,但如果用這門功法來煉化,反而能滋補你的石胎之體。等你脫困的時候,修爲會比前世更強。”
孫悟空閉上眼睛體會片刻,猛然睜眼:“這功法……和八九玄功同出一源?”
“對。”申公豹點頭,“八九玄功本來就是上古魔神傳下來的,《混元一氣功》是它的總綱。你前世只學了皮毛,這輩子如果用這門功法築基,再加上石胎體質,成就會不可限量。”
孫悟空不再多說,立刻開始運轉功法。
只見岩洞裏的五色光暈像是受到牽引,化作絲絲縷縷的元氣,源源不斷地匯入他體內。開始很慢,漸漸加快,到最後竟然在猴子周身形成了一個五色旋渦,呼嘯着旋轉。
申公豹靜靜看着,心中暗嘆:“不愧是袁洪轉世,這樣的悟性,這樣的根骨……”
他守了三天。
第三天黃昏,孫悟空忽然睜開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離體之後化作金、青、黑、赤、黃五色煙霞,在岩洞裏盤旋九圈,才緩緩散去。
“好功法。”猴子的聲音沉穩了許多,“最多三百年,我就能破山而出。”
“三百年後,正是取經人路過的時候。”申公豹站起身,“到時候你怎麼選擇,都由你自己決定。我只提醒一句——”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你體內,可能還有如來和老君埋下的後手。《混元一氣功》能幫你察覺並煉化它們,但需要時刻警惕。”
孫悟空眼神一凜,重重點頭:“我記住了。”
申公豹不再多說,拱手一禮,轉身要走。
“申公豹。”孫悟空忽然叫住他。
申公豹回過頭。
猴子盯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你揭開這些真相,就不怕我一怒之下,真的把這三界掀個底朝天?”
申公豹笑了。
那是孫悟空第一次見他笑——不是冷笑,不是譏笑,而是一種近乎悲涼的、通透的笑。
“如果這天地本來就不公,掀了又如何?”他輕聲說,“大聖,這盤棋我已經落了第一子。接下來,該你了。”
話音落下,他的身形化作黑煙,融入岩壁,消失不見。
岩洞裏重歸寂靜。
孫悟空閉上眼睛,繼續運轉《混元一氣功》。只是這一次,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如來……老君……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猴子在心中默念,“你們以爲五百年的山,就能壓垮我?”
“錯了。”
“這五百年的恨,只會讓我——更凶,更狂,更不服!”
洞外,申公豹站在雲端,回望五行山。
山巔的六字真言帖依然光芒流轉,佛音隱隱,但在他眼中,那光芒之下,已經有一道裂痕悄然蔓延。
“第一顆棋子,活了。”他低聲自語,轉身向東。
黑色遁光劃破長空,瞬息千裏。
下一站,東海蓬萊。
在那裏,八仙的因果即將開始,純陽真君呂洞賓,也該做一個清醒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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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下回預告:
東海潮涌蓬萊現,純陽一夢三百年;
八仙聚散皆有數,誰解背後聖人言?
且看申公豹如何點醒夢中人,又在東海之濱,埋下怎樣一顆攪動風雲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