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竟是將貼身嬤嬤發配到鋪子裏去了。
攖寧大驚,忍不住叫:“姑娘?”
蘇澄擺擺手:“聽我說完,我提議讓李嬤嬤去管鋪子,母親同意了。”
李嬤嬤一個常年混跡在內宅的婦人如何管得了鋪子!
攖寧:“夫人到底如何想的?”
“我不知母親如何想。”
蘇澄心中也亂:“嬤嬤雖是我的貼身嬤嬤,卻一貫以母親的指令優先,我提過多次,皆不了了之。
“想必母親也知這次是她理虧,她卻依然這般做了,將我置於風口浪尖。”
攖寧:“姑娘,撫恤銀夫人說是暫借,許是很快便能還回來…”
蘇澄沒接話,把姜湯碗輕輕放回小幾。
她抬眼,眸色有些遲疑。
“我去找母親,母親已經補平,用我鋪子裏這季的收益。”
她語氣平緩:“我娘當年留下的嫁妝,自十歲起便一直交由母親統一打理,連出嫁,也未收回。每年只給我看總冊,不看細目。”
攖寧小聲勸:“夫人常說,姑娘年幼,怕累心。”
蘇澄卻笑了笑:“年初我隨口問了一句南郊綢莊的出息怎麼少了兩成,母親便說年景不好,轉頭把賬冊收了回去。如今想來,倒像是我多嘴了。”
她頓了頓,笑意收起:“撫恤銀之事,是第一次麼?以後可還會有?我去順義莊住,正好抽身局外,看看如今是何乾坤。”
話到這裏停住,她沒往下說,只伸手烤火。
火光在她指縫間跳動,明暗不清。
攖寧點點頭,輕聲道:“姑娘若已打定主意,奴婢這便去備車。”
蘇澄嗯了一聲:“暫別驚動旁人,被休的消息,明日再遞回蘇家吧。也許,真的只是我想多了。”
炭盆只剩暗紅,熱氣被窗縫鑽進的冷風一吹,散得幹淨。
蘇澄蹲在箱籠前,親手落鎖。
檀木螺鈿箱,她成婚時外祖沈家從江南押來,箱板足有寸半厚,裏頭只放了三件東西。
一匣南珠,每顆足一分,用鮫紗分包。
一疊沈家恒隆號的銀票,票面都是千兩整,共三十張。
一冊綢緞樣本,夾着生母手寫的花價浮單,那是沈家給女兒壓箱的私產,十幾年下來,利滾利,早已翻成金山。
"姑娘,東西都在這裏了。”
攖寧捧過一只輕革囊:“餘下的大漆箱籠,真不帶走?"
“不帶。”
蘇澄站起身:“既已被休,再碰顧家一草一木,都會落人口實。把我的陪房名冊拿過來。”
蘇家女下嫁新貴,一等丫鬟,二等丫鬟,三等丫鬟,粗使婆子等,陪房足足十八人。
蘇澄在冊子上勾勾點點:“你,墨杏,張嬤嬤,春娟隨我一起走。其餘衆人你告訴他們,主家已散,若想留在將軍府,便留着,若不想留的,各自領十兩銀子,遣散了罷。”
攖寧接過冊子,有些遲疑:“含朱,見瀾她們都不帶走麼?”
蘇澄臉上露出一絲譏誚:“她們同李嬤嬤一條心,我留着做甚?”
往日她對嫡母沒疑心,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卻留不得了。
蘇澄擺擺手:“傳話去吧。”
不多時,院外便響起哭天嗆地的聲音,攖寧被兩個婆子推搡着進來,臉上帶着濃濃的愧色:“姑娘,張嬤嬤和孫嬤嬤一定要跟着您,奴婢攔不住。”
蘇澄抬眼,便見張嬤嬤孫嬤嬤一左一右拽着攖寧,鼻涕眼淚抹了她滿袖子,嘴裏只嚷:“姑娘去哪兒,老奴就跟到哪兒!蘇家舊仆,不能沒了主子!”
蘇澄微俯身,親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卻在她腕上輕輕一按,張嬤嬤一怔,哭聲頓住。
“嬤嬤舍不得我,我自然知道。”
蘇澄直起身子:“可我記得,上月我吩咐李嬤嬤去西街綢鋪時,兩位嬤嬤背地裏怎麼說的?”
她頓一頓,目光掃過二人瞬間發白的臉:“你們說‘姑娘年輕,哪懂賬,還是聽夫人的穩當’。既如此,便留在穩當處,不必跟我犯險。”
“嬤嬤心疼我,我曉得。可這一回,不是回娘家喝茶,是被休歸宅,廟小佛冷,連我自己都要縮着手過日子。”
她抬眼掠過院內那一長列箱籠。
"雪夜奔波,恐累高年。嬤嬤們若舍不得蘇家,也無妨。且等明日天亮,再雇車回蘇家不遲。"
言罷,她也不再看二人臉色,朝攖寧招招手:“走吧。”
主仆二人沿夾道走,快到垂花門,遠遠見一排風燈堵在門下,燈影裏人影綽綽,皆披顧家號衣。
爲首的副將李滿,身披玄青鬥篷,手按刀柄,雪粒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顯是候了片刻。
見蘇澄來,他側身半步,抱拳:“夫人——”
話出口覺不對,急改口:“蘇姑娘。”
蘇澄微微頷首,腳步未停。
李滿上前半步,擋了半扇門:“雪深路滑,將軍擔心夜行危險,命屬下請姑娘暫留一夜,明晨再動身。”
風燈被風吹得不停轉動,光斑掠過蘇澄的臉,只見一片漠然。
她身後,兩個小廝抬着一個箱籠,箱角包銅。
兩個小廝抬得輕鬆,可見東西並不重。
蘇澄腳步未停:“既已被休,再留一宿,於禮不合。”
李滿張了張口,尚未來得及再勸,蘇澄已從袖裏取出半截紅喪綢,攤在掌心。
"孝幡已斷,留我過夜,怕沖了將軍的運勢。"
她轉身,將紅綢系在垂花門銅環上,福了福身子:“將軍好意,心領了。煩請轉達,多此一宵,不必。”
“將軍若慈悲,我尚有些箱籠,留在院中,將軍府且替我保管一夜,我明日再遣人來取。"
話落,她踏過門檻,攖寧緊隨其後,主仆二人在風裏撐開一柄青竹傘,慢慢走遠。
朱紅門環上的殘綢被風揚起,紅得刺眼。
消息沿回廊傳進靈棚時,顧溯正跪在靈位東側添燈。
親衛躬身而入,不敢高聲,只貼耳低語:“蘇姑娘已經出了垂花門,李副將未敢強留。”
顧溯手裏燈鉗一頓,指背繃緊又放鬆。
“她想走便讓她走。風雪一夜,權當替母親守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