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窗外天色灰蒙,雪還在下。屋子裏冷得像冰窖,連呼吸都帶着白霧。被褥單薄,蓋在身上幾乎感覺不到暖意。肚子隱隱作痛,不是那種劇烈的疼,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體內扎根又撕扯的鈍感。
孩子還在。
那個不該來的孩子,竟真的在我身體裏活了下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面生的婆子端着藥進來,眼神躲閃,不敢看我。“夫人,喝藥吧。”
我沒動。
她把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退到角落,低聲道:“大人吩咐了,這藥安胎用的,一日三次,不能斷。”
我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忽然笑了。
安胎?
遲盛洲會關心這個孩子?他巴不得我流產才對。
可他又說,要我生下來才能走。
多矛盾啊。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孩子死活,只是要用這個理由,把我鎖在這裏,繼續當他的籠中鳥,供曲意取樂。
“放那兒吧。”我啞聲說。
婆子如釋重負,匆匆退了出去。
我撐着身子坐起來,手撫上小腹。那裏平坦如常,卻藏着一個命途未卜的生命。我不知道該恨它,還是該憐它。
它和我一樣,生來就是錯的。
正想着,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姐姐這兒可真冷清呀,連個炭盆都沒有?”
曲意來了。
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錦緞襖裙,外罩銀狐披風,妝容精致,唇紅齒白,像剛從畫裏走出來的貴女。身後跟着兩個丫鬟,一人捧着暖爐,一人提着食盒,排場十足。
她環顧四周,嫌棄地皺眉:“這地方也配住人?盛洲哥哥也太心軟了,留你在這兒,還給你請太醫、熬藥……要是我,早把你扔去柴房了。”
我沒理她。
她也不惱,徑直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怎麼?啞巴了?還是覺得沒臉見人?”
我抬眼,平靜地看她:“有事說事,沒事滾。”
她臉色一僵,隨即笑得更甜:“哎呀,脾氣還挺大?是不是仗着肚子裏那塊肉,以爲自己還能翻身?”
她突然伸手,一把打翻了我床邊的藥碗。
“哐當——”
瓷片碎裂,藥汁潑了一地,黑褐色的液體迅速在地面蔓延,像一灘污血。
“哎喲!”她故作驚慌地捂嘴,“手滑了!姐姐別介意,我只是來看看盛洲哥哥養的金絲雀過得好不好。”
我盯着那灘藥,沒說話。
她蹲下來,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你知道嗎?昨夜盛洲哥哥喝醉了,抱着我說‘意意,等姚歡生下孩子,我就讓她消失’。”
我心跳漏了一拍。
她滿意地看着我瞳孔收縮,輕笑:“怕了?可惜啊,你連逃都逃不掉。”
說完,她站起身,對丫鬟道:“重新熬一碗藥來,可不能讓姐姐的孩子出事——畢竟,這可是盛洲哥哥的骨肉呢。”
她故意咬重“骨肉”二字,眼裏滿是譏諷。
新藥很快送來。
我接過碗,手很穩。
曲意就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翹着二郎腿,慢悠悠剝着橘子,一邊吃一邊盯着我:“喝啊,怎麼不喝?是不是怕我下毒?”
我看了她一眼,仰頭,一飲而盡。
苦味直沖喉嚨,我強忍着沒吐出來。
她鼓掌:“好乖!果然像只聽話的貓。”
我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角:“說完了?可以走了嗎?”
她笑容一滯,眼中閃過一絲陰狠。
突然,她猛地站起來,朝我撲過來!
我本能地往後縮,但她不是要打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推,同時尖叫:“姐姐不要!”
“砰!”
她重重摔倒在地,發出一聲誇張的痛呼。
下一秒,腳步聲急促響起。
遲盛洲沖了進來。
他看見倒在地上的曲意,臉色瞬間鐵青。再看到我坐在床上,手還保持着推人的姿勢,眼神立刻冷得能結冰。
“姚歡!”他怒吼一聲,幾步跨到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領,“你瘋了?!”
我被他拽得往前一傾,差點栽下床。
“我沒推她。”我聲音平靜。
“你還敢狡辯?”他冷笑,手指收緊,“意意懷着我的孩子,你竟敢動手?”
我愣住。
“什麼?”
曲意捂着肚子,淚眼朦朧地抬頭:“盛洲哥哥……我……我今日剛診出有孕……本想告訴姐姐,讓她安心養胎,我們……一起爲盛洲哥哥開枝散葉……可她……她嫉妒我……”
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而我,像個惡毒的妒婦,坐在床上,百口莫辯。
遲盛洲的眼神,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厭惡。
“姚歡,”他一字一句,“我真是瞎了眼,才會信你七年。”
我忽然想笑。
多可笑啊。
她剛懷孕,他就信了;而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卻覺得是麻煩。
“遲盛洲,”我盯着他,“你眼睛沒瞎,只是心瞎了。”
他猛地揚手——
“啪!”
一記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
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作響,嘴裏泛起血腥味。
我偏着頭,沒動。
曲意在下面抽泣:“盛洲哥哥……別打姐姐……她只是……一時糊塗……”
“糊塗?”遲盛洲冷笑,“她就是個毒婦!”
他鬆開我,轉身扶起曲意,聲音溫柔得不像話:“有沒有傷到?要不要叫太醫?”
“我沒事……”她靠在他懷裏,偷偷朝我投來一個勝利的眼神。
我慢慢轉回頭,抹去嘴角的血。
心,徹底涼透。
遲盛洲扶着曲意走到門口,忽然停下,冷冷下令:“從今日起,撤走她所有被褥、炭火、熱水。既然不知悔改,就凍着反省。”
門關上了。
寒風從窗縫鑽進來,像刀子刮在臉上。
婆子進來收拾碎片,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我蜷縮在床角,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牙齒打顫。
不知過了多久,門又被推開。
我以爲是婆子送飯,卻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嘖,這就撐不住了?”
我勉強睜開眼。
景梵站在門口。
昔日的太子哥哥,如今的攝政王,一身玄色錦袍,玉帶金冠,氣度威嚴。他打量着我,眼神裏沒有一絲溫度,只有毫不掩飾的鄙夷。
“當年高高在上的假公主,也有今天?”他冷笑,“聽說你還懷了遲盛洲的孩子?真是不知廉恥。”
我沒力氣說話。
他走近幾步,居高臨下:“怎麼?裝死?”
我抬起眼皮,聲音沙啞:“太子哥哥……”
“別這麼叫我!”他猛地打斷,眼中閃過嫌惡,“想到和你兄妹相稱十七年,我就覺得惡心。”
我心頭一刺,卻沒反駁。
他說得對。
我本就不配。
景梵轉身對身後的人道:“去,把府裏所有人都叫來,就說——假公主快不行了,讓他們都來瞧瞧,什麼叫報應。”
我猛地抬頭:“景梵!”
他回頭,似笑非笑:“怎麼?怕丟人?那你當初學貓叫的時候,怎麼不怕?”
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
他故意提高音量,對着院外喊:“你們知道嗎?當年她在宮宴上,跪在地上學貓叫,就爲了哄太後開心!後來在酒樓,被人灌醉,也是學貓叫求饒!真是……賤到骨子裏了。”
外面傳來竊竊私語和壓抑的笑聲。
曲意不知何時也來了,站在景梵身邊,掩嘴輕笑:“太子殿下說得真生動,我都想親眼看看呢。”
遲盛洲站在廊下,沒說話,也沒阻止。
他默認了。
默認他們這樣羞辱我。
我忽然明白了。
這場戲,從來不是曲意一個人的獨角戲。
他是導演,她是主演,而我,是那個被剝光衣服、推上台任人嘲笑的小醜。
景梵走近一步,俯身在我耳邊,壓低聲音:“姚歡,你以爲自請出宮就能贖罪?不,你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你活着,就是她的恥辱。”
我盯着他,忽然笑了。
“景梵,”我輕聲說,“如果時光倒流,我寧可死在三歲那年,也不願被你們認回宮。”
他臉色一變。
我繼續道:“至少那樣,我幹幹淨淨,不用背負‘冒牌貨’的罪名,不用替你們的錯誤,賠上一生。”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直視他的眼睛,“調包不是我的錯,可你們所有人,都把賬算在我頭上。你們才是真正的懦夫。”
他眼神驟冷,抬手就要打我。
“夠了。”遲盛洲終於開口。
景梵鬆開手,冷哼一聲:“遲大人,這女人心機深重,別讓她傷了真公主。”
遲盛洲淡淡道:“她傷不了任何人。”
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說:她已經是個廢人了。
景梵走後,人群散去。
屋子裏又恢復死寂。
我蜷在冰冷的床上,渾身發抖,小腹的疼痛越來越劇烈。
我告訴自己不要哭,這世上,本就沒有這孩子的位置。
它走了對它是好的。
可我控制不了我的眼淚,心中的酸澀。
在我意識模糊之際,門又被推開。
遲盛洲獨自進來。
他站在床邊,沉默良久,忽然問:“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我沒理他。
他蹲下來,聲音低沉:“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我閉着眼,不想回答。
他伸手想碰我,我猛地偏頭躲開。
“別碰我。”我聲音虛弱,卻堅定,“你的手,髒。”
他僵住。
良久,他站起身,冷冷道:“太醫說你身子已垮,若不好好養,恐難平安生產。”
我睜開眼,看着他:“所以呢?你要我生下孩子,再親手掐死它?還是把它送給曲意,讓她當自己的孩子養?”
他臉色一白。
“姚歡……”
“滾。”我打斷他,“我不想看見你。”
他站在原地,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轉身離開。
門關上那一刻,我再也撐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
溫熱的液體濺在手背上,像一朵凋零的花。
我摸着小腹,輕聲說:“對不起……阿娘保護不了你……”
半夜,我發起高燒。
神志不清間,聽見婆子焦急地拍門:“大人!夫人燒得厲害,怕是要……”
門開了。
遲盛洲站在門口,聲音冷得像冰:“她又裝什麼?”
曲意依偎在他懷裏,柔聲道:“盛洲哥哥,我去看看吧,畢竟她懷着你的孩子……”
她走進來,俯身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
輕輕拔掉了我枕下的暖手爐。
“哎呀,”她假意驚呼,“怎麼這麼燙?一定是炭火太旺了。”
她轉身對遲盛洲說:“盛洲哥哥,別擔心,我守着她。”
可我知道。
她不是守着我。
她是來,送我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