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沒有刀山火海,沒有牛頭馬面——至少我沒見過。
更像是一個破敗、灰暗、永恒黃昏的人類城市。
高樓大廈破破爛爛,街道坑坑窪窪,鬼魂們面無表情地遊蕩,像是陽間地鐵站裏趕早班的通勤族,只是眼神更加空洞。
新死的鬼魂會被帶到“新魂登記處”,那裏永遠排着望不到頭的隊伍。
我排了三天三夜,才輪到一個巴掌大的小窗口。
“姓名,死因,死亡日期。”窗口後的公務員頭也不抬,聲音機械得像壞掉的錄音機。
“林晚,自殺,2020年5月17日。”
他翻了翻厚厚的冊子,紙張發出幹燥的脆響:“自殺啊……有家人給燒紙錢嗎?”
我搖頭。父母會給我燒紙錢嗎?他們大概只會罵我浪費錢,死了還要花他們的。
公務員嘆了口氣——那聲嘆息裏有種職業性的疲憊——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地圖:“南區垃圾場那邊有臨時住處,自己想辦法吧。下一個!”
我就這樣開始了在地府的生活。
最初幾個月,我還會期待父母也許會後悔,也許會給我燒點什麼。
但什麼都沒有。
直到一年後的清明,我正蜷縮在垃圾堆旁避風,忽然感覺到一股暖流從頭頂灌注全身——有人在陽間給我燒紙錢。
不多,只有一小沓,但足夠我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和吃幾頓飽飯。
我不知道是誰,也許是某個還記得我的遠親,或是善良的同學。
那之後,再沒有過。
爲了生存,我開始撿垃圾。
地府的垃圾場在忘川河下遊,堆積着陽間燒來的各種東西的殘渣:破舊的衣物、殘缺的玩具、撕碎的照片、腐爛的食物。
有錢的鬼魂可以住得好吃得好,有家人定期“匯款”。
而我們這些孤魂,只能在這些殘渣中尋找還能用的東西。
五年了,我熟悉忘川河畔每一處淤泥的軟硬程度,知道哪個垃圾堆最容易找到完整的器皿,認識了一群和我一樣的拾荒者。
老張,一個七十年代餓死的老頭,總愛念叨他生前沒吃過一頓飽飯;小梅,五歲時溺水而亡的小女孩,永遠保持着孩童的模樣和心智;陳哥,工地事故摔死的建築工人,沉默寡言但有一身力氣。
我們互相照應,分享食物,在冰冷的夜晚擠在一起取暖。
地府的夜晚特別冷,那種冷能滲透魂魄,讓你覺得連意識都要凍結。
我以爲會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某一天魂飛魄散——鬼魂不會再死一次,但會逐漸消散,如果你沒有足夠的“能量”維持形態的話。
但現在,手腕上這條紅繩改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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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你聽說了嗎?”小梅飄到我身邊,她永遠保持着五歲小女孩的模樣,眼睛大而空洞。
今天她穿着一件我從垃圾堆裏撿到的、還算完整的碎花裙,雖然大了好幾號。
“聽說什麼?”我繼續在腐爛的書籍殘骸裏翻找。
在地府,娛樂匱乏,一本完整的書是奢侈品,能換三天的口糧。
“他們說你要嫁人了。”小梅的聲音有些顫抖,“是真的嗎?”
我停下動作,看向她。
小梅是我到地府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她比我早來十年,卻永遠是個孩子。
她的父母從未給她燒過任何東西——他們很快有了新的孩子,忘記了早夭的女兒。
“嗯。”我應了一聲,沒有抬頭。
“那你會離開我們嗎?”我不知如何回答。
陳哥從一堆廢鐵後面走出來,他身材高大,即使成了鬼魂也看得出生前的強壯。
“我聽說是強制婚配,你不能拒絕。”他的聲音低沉,“楊家在地府有權有勢,你對抗不了。”
老張咳嗽着飄過來,他的魂魄已經有些透明,像褪色的老照片:“地府有這條規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死了也得聽。特別是你們這些年輕女娃娃,唉……”
“可是我已經死了!”我終於壓抑不住情緒,“死了還要被他們控制嗎?”
“在陰間法律裏,你仍然是他們的女兒。”陳哥沉聲說,“除非你正式脫離關系,但那需要雙方同意,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一方魂飛魄散。”老張接話道,又咳嗽了幾聲,“但你是小輩,即使他們魂飛魄散,你也得守孝三年才能自由嫁娶。”
我簡直要笑出來,卻覺得眼眶發酸。
鬼魂不會流淚,但那種想哭的感覺依然真實。
“我不能就這麼認命。”我握緊拳頭,手腕上的紅繩微微發光,似乎在提醒我它的存在。
“你想怎麼做?”陳哥問。
我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地府天空,那裏永遠沒有星辰。
“我要去閻王殿,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