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的夏天,黏膩、漫長,像一塊永遠擰不幹的溼毛巾,糊在人的口鼻上。但回到這間熟悉的、彌漫着黴味和汗臭的出租屋,衛永剛竟感到一絲荒謬的“親切”。窗外的市聲,隔壁夫妻的爭吵,都比黔南大山裏那種無邊無際、充滿壓迫感的寂靜,要讓人安心一些。
繞青和李炮見到他們倆時,差點沒認出來。兩人瘦了一大圈,皮膚被山裏的烈日和蚊蟲折騰得又黑又糙,衣服破爛,眼神裏卻帶着一種從蠻荒之地淬煉過的銳利,以及隱隱的興奮。
“剛哥!三九哥!”李炮騰地站起來,憨厚的臉上滿是激動和擔憂,“可算回來了!沒事吧?山裏頭……”
“沒事。”衛永剛擺擺手,放下沉重的背包,裏面裝着沿途采集的土壤樣本、岩石碎塊,還有那張至關重要、畫滿標記的草圖。田三九則一屁股癱在唯一那張破椅子上,灌了半瓢涼水,才開始大倒苦水,把黔南的險惡山路、毒蟲螞蟥、還有那神神秘秘的當地人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繞青默默地給他們打來熱水,又去下面條。聽着田三九的講述,她眼睛瞪得老大,尤其在聽到發現人工痕跡和岩畫時,手裏的筷子都忘了攪動。“真……真有東西?”她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
“十有八九。”衛永剛言簡意賅,從背包最裏層取出那張小心保管的草圖,在油污的八仙桌上鋪開。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線條和標記,仿佛帶着黔南山林的潮溼與神秘氣息。“但地方太偏,人生地不熟,直接動手,死路一條。”
他把在貴州的見聞和判斷詳細說了一遍:山高林密,道路斷絕,少數民族聚居,語言不通,對外人警惕性極高,當地可能還存在一些古老的禁忌和傳說。更重要的是,那篇舊報紙的報道雖然指向了那裏,但“疑似遺存”意味着不確定性,也意味着可能早已被官方或其他人盯上,只是尚未公開。
“所以,咱們不能像在江西這樣,裝成收山貨的或者地質隊員了。”田三九接過話頭,抹了把嘴,“那些水族人,精得很,一眼就能看穿。得換個……更不容易惹人懷疑的身份。”
屋裏陷入沉默。李炮撓着頭,一臉茫然。繞青咬着嘴唇,努力思索。衛永剛的目光,則落在了牆角堆放的幾本舊書上——那是李玄嗣離開時沒帶走的,幾本關於考古學和民俗學的入門讀物,還有一本《中國少數民族概覽》。
一個念頭,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倏地在他腦海中亮起。
“學生。”衛永剛緩緩開口。
“學生?”田三九一愣。
“對,大學生。”衛永剛的思維快速清晰起來,“南昌大學,民族學或者歷史系,來做田野調查,研究……水族文化,或者西南少數民族歷史。這個身份,合情合理,不容易被懷疑,還能正大光明地四處走訪、詢問、甚至進行一些……‘測量’和‘取樣’。”
“可……可咱們哪像大學生啊?”李炮看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又看看田三九那匪氣十足的臉。
“像不像,可以裝。”衛永剛的目光轉向繞青,“繞青年紀最小,長得也秀氣,可以扮成學生。我們三個,可以是她的同學,或者……協助調研的研究生、助手。”
繞青的臉微微紅了,有些無措,但眼睛卻亮了起來。扮大學生?這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學生證、介紹信呢?還有那些專業的玩意兒,相機、筆記本、測量工具……”田三九提出實際問題。
“做。”衛永剛言簡意賅,“南昌這麼大,總有能做這些東西的人。關鍵是,我們要先把自己‘變成’學生。說話、舉止、看東西的眼神,都得變。”
接下來的日子,出租屋變成了一個臨時的“角色扮演”訓練場。衛永剛從舊書攤淘來更多關於民族學、民俗學、甚至考古學田野調查方法的書籍,逼着每個人看,尤其是繞青。他要求田三九收起身上的江湖氣,說話慢一點,用詞“文明”一點;要求李炮練習寫字,至少要把自己的“名字”和幾個常用調查術語寫得像樣;他自己則反復研讀那些關於水族“水書”、端節、墓葬習俗的零星記載,試圖理解那種迥異於中原的文化邏輯。
繞青學得最快。她本來腦子就活,又有在底層摸爬滾打鍛煉出的察言觀色和模仿能力。她很快學會了用“請問”、“麻煩”、“謝謝”開頭說話,學會了微微側頭、認真聆聽的“學術”姿態,甚至還能磕磕巴巴地說幾句從書上看來的關於“文化多樣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套話。衛永剛特意給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鏡,扎起馬尾,換了身素淨的襯衫和長裙,乍一看,真有幾分清純女大學生的模樣。
田三九和李炮則別扭得多。田三九一不留神就帶出髒話,李炮則總是下意識地挺直腰板,露出戒備的眼神,像個哨兵而不是學生。衛永剛不得不一次次糾正,用最嚴厲的語氣要求他們“忘掉自己是幹什麼的”。
與此同時,“後勤官”繞青再次展現了她的價值。她通過之前建立的地下渠道,找到了一個綽號“秀才”的造假高手。此人專門僞造各種證件、票據、公章,手藝精湛,足以亂真。高價定做了四份“南昌大學歷史系民族學研究室”的學生證和介紹信,上面的公章、鋼印、籤字一應俱全,還附了幾張蓋着“研究室”紅頭文件的空白信箋,以備不時之需。又購置了二手但看起來專業的裝備:一台海鷗牌膠片相機,幾個膠卷;幾個硬殼筆記本和一堆筆;幾把標尺、卷尺、羅盤(稍加改造就能用於勘測);甚至還有幾個標本袋和標籤——完美符合田野調查學生的形象。
衛永剛還特意讓繞青從一個信譽尚可的古玩販子那裏,買了一件品相一般、但確是真品的漢代青銅帶鉤,用錦盒裝好。“這是我們的‘研究樣本’,必要時可以拿出來展示,增加可信度。”他解釋道。
半個月後,當四人再次站在鏡子前(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半身鏡),連他們自己都有些恍惚。繞青自不必說,田三九和李炮也換上了廉價的襯衫、長褲,頭發修剪過,努力收斂了身上的戾氣,雖然仍有破綻,但混在一群真正的大學生裏,不仔細看,也未必能立刻分辨出來。衛永剛自己,則選擇了一種沉默、略顯木訥的“書呆子”形象,符合人們對埋頭做學問的學生的想象。
“記住,”出發前一晚,衛永剛最後一次強調,“我們現在是南昌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導師是……張明遠教授(一個他從某本學術著作扉頁上看到的名字),課題是‘黔南水族聚居區歷史文化遺產現狀初步調查’。繞青是組長,負責主要溝通和記錄。三九,你負責安全兼攝影。李炮,你力氣大,負責背設備和標本。我,輔助調研和測量。任何時候,不要說行話,不要表現得太專業,尤其是對地下的事情。多看,多聽,多問‘爲什麼’,少下結論。我們的目的,是找到確切的地點,摸清情況,不是立刻動手。”
田三九和李炮重重地點頭。繞青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手裏那個嶄新的、印着“南昌大學”字樣的帆布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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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上前往貴州的火車,心境已截然不同。上次是摸索、是試探,帶着孤注一擲的冒險色彩。這次,則是僞裝、是滲透,帶着明確的目標和精心編織的謊言。四人分散坐在硬座車廂的不同位置,裝作不太熟的樣子,偶爾交談,也多用“同學”、“調研”、“數據”之類的詞匯。繞青甚至真的拿出一本民族學的書在看,眉頭微蹙,一副用功的模樣。
抵達三都後,他們沒有再住上次那家小旅館,而是拿着“介紹信”,找到了縣裏唯一一家“政府招待所”。前台的中年婦女戴着老花鏡,仔細查驗了他們的學生證和介紹信,又看了看他們背着的相機、標本袋,臉上疑慮漸消,甚至露出一絲對“省城來的大學生”的客氣,給他們開了兩間價格稍高但幹淨些的房間。
安頓下來後,“調研”正式開始。按照計劃,他們沒有直奔拉攬鄉怎雷村,而是在縣城及周邊幾個較大的水族村寨活動。繞青作爲“組長”,操着生硬的普通話,向當地老人、村幹部詢問水族的歷史傳說、遷徙故事、喪葬習俗、有沒有見過“老物件”。衛永剛則拿着相機和筆記本,到處拍照(主要是地形、建築、生活場景),記錄,偶爾用羅盤和步測做一些“地形測繪”。田三九和李炮忠實地扮演着助手角色,幫忙拿東西,維持秩序(防止好奇的小孩圍觀搞破壞)。
他們表現得笨拙而認真,符合人們對“下來體驗生活、做點不痛不癢調查”的大學生的刻板印象。當地人對他們好奇多於警惕,尤其是繞青,年輕秀氣,態度誠懇,很能博得好感。從一些老人的只言片語中,他們確實聽到了關於“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山裏有古怪”、“以前挖到過銅鼓”之類的模糊信息,但往往語焉不詳,且與鬼神傳說、村寨禁忌糾纏在一起,真假難辨。
幾天後,他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順理成章”地將調查重點轉向拉攬鄉。有了“大學生”身份和縣裏招待所的住宿記錄作掩護,這次他們租車、問路都順利了許多。雖然司機和路人聽到“怎雷”時,眼神還是會有些閃爍,但至少願意指路,並含糊地提醒“那邊路不好走”、“寨子偏”、“老人話不多”。
再次站在通往怎雷寨的崎嶇山路口,四人都換上了更適合跋涉的衣褲,但外面依舊套着“文化衫”或印着“南昌大學”字樣的外套。背包裏,除了真正的調查工具,也隱秘地藏着那些“特殊裝備”。
這一次,他們走得“光明正大”。遇到在山間勞作的村民,繞青會主動上前,用練習了無數遍的台詞打招呼,說明來意,並送上準備好的、從縣城買的廉價糖果或香煙。大部分村民只是好奇地打量他們幾眼,用生硬的漢語簡單回答幾句,便繼續忙自己的。但也有人,尤其是些眼神渾濁、臉上皺紋如溝壑般的老人,在聽到“怎雷”、“老東西”等字眼時,會流露出明顯的警惕和回避,甚至擺手讓他們趕緊離開。
衛永剛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一邊做着“測繪記錄”,一邊用餘光仔細觀察地形地貌,與自己手繪的草圖暗暗印證。越靠近上次發現異常的區域,他心中的預感越強烈。這裏的山勢走向、水流分合,隱隱符合某種古老的、非中原的“葬式”理念。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種比別處更凝滯、更古老的氣息。
終於,在接近那片背陰陡坡時,他們被幾個蹲在路邊抽煙的、皮膚黝黑的水族漢子攔住了。爲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壯漢,眼神銳利,腰間挎着砍刀。
“你們,做麼子的?”漢子用生硬的漢語問,目光在四人身上掃來掃去,尤其在田三九和李炮那掩藏不住的精壯體格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繞青趕緊上前,拿出學生證和介紹信,臉上擠出最真誠無害的笑容:“大叔您好,我們是南昌大學的學生,來做社會調查的,想了解咱們水族的文化和歷史。聽說怎雷這邊風景好,古老傳說也多,就過來看看。”
漢子接過證件,翻來覆去地看,又遞給旁邊一個略識字的同伴。同伴看了半天,點點頭,低聲用土語說了幾句。漢子臉色稍緩,但戒備未消:“這裏沒得啥子好看,路也險,你們細皮嫩肉的,莫往裏走了。早些回去。”
“我們就拍幾張照片,記錄一下地形和植被,是我們的作業要求。”衛永剛適時開口,語氣平淡,舉起手裏的相機示意了一下,“不會打擾寨子裏的鄉親。”
漢子盯着衛永剛看了幾秒,又看了看他們身上背的“正規”設備,揮揮手:“要拍就快點,莫要亂走,更莫要動山上的石頭泥巴。這山,有山神管着的,亂動要遭禍事。”他特意加重了最後一句,目光帶着警告。
“明白,明白,我們就是看看,絕對不亂動。”繞青連忙保證。
漢子這才帶着同伴,扛起地上的柴捆,一步三回頭地往山下走了。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田三九才低聲啐了一口:“媽的,嚇唬誰呢。”
“小心沒大錯。”衛永剛低聲道,目光卻已投向那片被藤蔓覆蓋的岩壁。上次的標記還在,岩壁上的人工痕跡和隱約的符號,在午後斜陽的照射下,似乎比上次更清晰了一些。他舉起相機,“咔嚓咔嚓”地拍了幾張遠景和地形照片,又讓繞青拿着筆記本,裝模作樣地記錄“植被樣本”和“岩石特征”。
李炮則“盡職”地拿着標尺,在不遠處量來量去,實則是在用腳步丈量那片異常土壤區域的範圍。田三九警戒着四周。
這一次,他們看得更仔細,也更心驚。那些岩畫符號,雖然殘缺模糊,但風格古樸怪異,絕非中原系統,倒與資料裏提到的古代西南少數民族岩畫有幾分相似。更重要的是,衛永剛在岩壁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石縫裏,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東西——不是人工制品,而是一種特殊的、顏色深暗近乎紫色的泥土,夾雜着極細微的、閃亮的雲母碎片。這種土質,與他之前取樣的土壤截然不同,更細膩,更“純淨”,像是經過特殊篩選或處理過。
他不動聲色地用標本袋取了一小撮,貼上標籤:“特殊土樣-01”。
他們沒有停留太久,拍完照,做完“記錄”,便按照原路下山,甚至在離開前,還特意向山下寨子的方向揮了揮手,做出告別狀。
回到三都縣城招待所,關上門,拉上窗簾。四人圍在一起,看着衛永剛攤在床上的新發現:清晰的照片,詳細的記錄,還有那一小袋詭異的紫色泥土。
“剛哥,這土……”田三九捻起一點,在指尖搓開。
“不像天然形成的。”衛永剛眼神銳利,“像是……墓土。但和中原的墓土,又不太一樣。”他想起了爺爺提到“夜郎”時說過的“邪性”,心中那種莫名的悸動更加強烈。
“那岩畫呢?還有那幾個攔路的,說的‘山神’……”繞青有些不安。
“不管是山神還是別的,”衛永剛將泥土小心收好,“都說明這地方不簡單,有講究,有禁忌。我們這次,只是探路。下次來,就不是‘大學生調研’了。”
他望向窗外,黔南的群山在暮色中呈現出深沉的墨藍色,沉默而威嚴。這次披着“學袍”的潛入,比上次赤手空拳的探路,收獲了更多信息,也感受到了更深的阻力。那紫色泥土和詭異的岩畫,像無聲的邀請,又像嚴厲的警告。
“南昌大學民族研究”的僞裝,爲他們打開了一扇窗,得以窺見這片神秘土地的一角。但窗戶後面,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可能沉睡其中的、與中原文明迥異的“夜郎秘寶”。下一次,當他們褪去這身僞裝,露出盜墓者的獠牙時,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嚴酷的自然考驗,更難以揣度的人心,以及那些隱藏在傳說與禁忌之後的、真正的危險。
衛永剛撫摸着相機冰涼的金屬外殼,那下面藏着他們真實的野心。學者的外衣,還能披多久?當這層僞裝被撕破時,他們面對的是寶藏,還是吞噬一切的深淵?群山不語,夜幕四合,仿佛在醞釀着一場無聲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