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獎的餘溫和山谷夜訓的疑雲,像兩股看不見的暗流,在新兵三連,尤其是華雄周圍 silently 發酵。連長不再動不動就點他的名,班長訓斥他時,眼底深處那抹探究也取代了曾經純粹的厭棄。但華雄的日子並未因此變得輕鬆,相反,一種更精細、更苛刻的“關注”無形中籠罩了他。
訓練量悄無聲息地加碼。五公裏越野,別人全副武裝,他得多背一個二十公斤的沙袋;四百米障礙,他的及格線被提到了優秀標準;就連最基礎的俯臥撐、仰臥起坐,數量也總是比旁人多出一截。理由冠冕堂皇:“特殊人才,重點培養。” 華雄照單全收,一聲不吭。這具年輕的身體蘊藏着驚人的潛能,正在被高強度的負荷粗暴地喚醒、捶打,前世那些刻入骨髓的訓練記憶,則化爲最精準的調控,讓他能以最高效、最節省體能的方式完成每一項折磨。他的成績開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攀升,五公裏從吊車尾沖到了全連前三,障礙成績穩居第一,單杠卷身上數量讓教官都暗自咋舌。
但真正讓所有人閉上嘴的,還是槍。
第二次實彈射擊安排在雨後的清晨。靶場泥濘,空氣潮溼,百米外的靶子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新兵們趴在水窪邊,心裏直打鼓。華雄的位置,正好是一處小水坑。
輪到他們組。華雄趴下,泥水浸透了作訓服前襟,冰涼。他據槍,臉頰貼上護木,潮溼的水汽混合着槍油味。遠處,胸環靶在視野裏微微晃動。
沒有顫抖。沒有閉眼。
當食指搭上扳機的那一刻,前世今生仿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校準。那種靈魂與身體割裂的劇痛和錯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平滑、如臂使指的連接。槍,不再是陌生的鐵塊,而是延伸出去的肢體,是意志的觸角。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半口,在呼吸的間隙,扣動了扳機。
“砰!”
肩膀傳來熟悉而穩定的後坐力。遠處,報靶杆飛快地指向靶心——十環。
接着,第二槍,第三槍……槍聲節奏穩定,間隔均勻。每一響過後,報靶杆都毫不猶豫地指向十環的位置。
十發子彈打完。報靶員跑過去,半晌,舉起旗語:100環。滿環。
整個靶場安靜了一瞬。連長舉着望遠鏡的手半天沒放下。班長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曾經嘲笑過他的李建國,眼睛瞪得溜圓。
這還不是結束。緊接着的隱顯靶射擊、運動目標射擊,乃至後來增加的夜間射擊,華雄的成績一騎絕塵。他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計算提前量,如何捕捉瞬間即逝的擊發時機,如何在不同環境下修正瞄準點。他的射擊姿勢未必是最標準的教科書式,卻有一種獨特的、渾然天成的穩定與高效。
“這小子……邪性。” 連長私下裏對指導員嘀咕,“檔案清白得像張紙,可這身本事……不像新兵,倒像個摸爬滾打十幾年的老槍油子。”
指導員推了推眼鏡:“心理測評也做了,沒什麼異常。就是……太靜了,靜得不像這個年紀。上次事件的心理幹預,他配合,但感覺沒進去。”
“查!再細查!” 連長煩躁地揮揮手,“從祖上三代開始查!還有,通知下去,營裏那個‘偵察兵苗子集訓隊’的選拔,把他報上去。”
“苗子集訓隊”的消息像一顆石子投入池塘。那是通往精銳偵察連的跳板,競爭殘酷,淘汰率高得嚇人。能進去的,都是各連隊尖子中的尖子。把華雄這麼個有“前科”又有“爭議”的新兵報上去,連長承受的壓力不小。
華雄得知消息時,正在保養槍支。他細細地擦拭着95式自動步槍的每一個零件,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對待有生命的器物。聽到班長通知,他手上動作停了停,然後“咔嚓”一聲輕響,將復進簧準確無誤地裝回原位。
“是。” 他應了一聲,沒有多餘的表情。
集訓選拔在一個綜合訓練場進行。體能、技能、心理、戰術基礎,層層加碼。華雄混在一群肌肉賁張、眼神銳利的老兵和尖兵中間,身形甚至顯得有些單薄。但他就像一枚沉默的楔子,穩穩地釘在每一項考核裏。
體能關,他跟着第一集團輕鬆跑完。技能關,攀爬、索降、越障,他動作簡潔得沒有一絲多餘,速度卻快得讓人眼花。戰術基礎,班組配合、地形利用、簡易通信,他一點就透,甚至能提出更優化的方案。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心理抗壓和戰場模擬。在一個模擬城市廢墟的陰暗建築內,聲光爆震、煙霧彌漫,假設敵神出鬼沒。參選者被要求單獨潛入,獲取指定“情報”並安全返回。不斷有尖兵因爲緊張、判斷失誤或“被擊斃”而退出。
華雄是最後一批進入的。他戴上煙霧彌漫的護目鏡,端起安裝了激光模擬器的步槍,腳步悄無聲息地沒入廢墟陰影。外面的監控屏幕上,只能偶爾捕捉到他模糊一閃的身影,如同真正融入了斷壁殘垣。
他規避陷阱的角度刁鑽得令考官皺眉,發現並“清除”暗哨的手法幹脆得像排練過無數次,獲取“情報”後選擇的撤離路線更是大膽而有效,直接穿過了預設的“重火力封鎖區”盲點。當他毫發無傷地出現在出口,按下代表任務完成的按鈕時,用時比第二名少了近三分之一。
監控室裏,幾個負責選拔的偵察連教官沉默地看着回放。
“這小子,” 一個臉上有疤的老偵察兵緩緩開口,指着屏幕上華雄一個利用殘破樓梯扶手瞬間改變移動方向、避開迎面“掃射”的動作,“這反應,這身體控制,沒在真家夥底下死過幾回,練不出來。”
“檔案沒問題?” 另一個問。
“查了三遍,幹淨。” 負責審核的軍官搖頭,“家庭背景簡單,社會關系清晰,入伍前就是個普通高中生,成績中遊,沒什麼特別。”
“見鬼了。” 疤臉教官抹了把臉,“要麼是天才,要麼……就是有什麼我們查不出來的東西。但不管是什麼,這人,我要了。”
華雄以選拔總分第一的成績,毫無懸念地進入了“偵察兵苗子集訓隊”。命令宣布時,新兵三連一片譁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釋然。這個曾經的笑話,如今的怪胎,終於要離開,去一個更適合他,或者更能“看住”他的地方了。
離開前夜,華雄整理着自己簡單的行裝。王雨磨蹭着過來,遞給他一個小筆記本,扉頁上抄着一首短詩,字跡工整。“雄哥,” 王雨第一次這麼叫他,“去了那邊,保重。你……你肯定行的。”
華雄接過筆記本,看了看那首詩,是關於鋼鐵與火焰的。他合上本子,點點頭:“謝謝。你也保重。”
班長也來了,拎着一小袋水果,放在他床上。“華雄,” 班長語氣有些別扭,不再是訓斥,也不是探究,更像一種面對超出理解範圍事物時的無奈,“去了集訓隊,別給咱三連丟人。還有……”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不管你以前是幹嘛的,現在穿上了這身軍裝,就得對得起它。別的,不重要。”
華雄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是!班長!”
班長回禮,拍了拍他的胳膊,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運送集訓隊員的卡車轟鳴着離開營區。華雄坐在車廂裏,靠着背包,看着生活了幾個月的營房在視線中倒退、變小。那些汗水和恥辱,那些窺探和孤寂,都留在了身後。
卡車駛向大山更深處。風吹在臉上,帶着山林特有的清新和凜冽。前路,是更嚴酷的淬煉,是更接近硝煙核心的地帶,也是他這具嶄新軀體與那個古老靈魂必須徹底融合的熔爐。
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着背包帶。那裏,堅硬而沉默地躺着他唯一的“私人物品”——那枚團裏頒發的獎章。
鏽鐵已被擦亮,正在覺醒。而真正的烈火,還在前方。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