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裏的風波，隨着部隊的雷霆介入和地方政府的迅速糾偏，終於塵埃落定。新的、公正的補償協議順利籤署，父母臉上愁雲散去，那份屬於普通百姓的、小心翼翼過日子的安穩感，重新回到了他們身上。父親的身體經過調養，也恢復了大半，只是眼神裏偶爾還會掠過一絲後怕，隨即又被兒子即將踏上新征途的欣慰所取代。

“小雄，去了學校，好好學。別惦記家裏，現在都好了。” 母親一邊爲他收拾行裝，一邊反復叮囑，手裏摩挲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仿佛要將所有的牽掛和不舍都縫進針腳裏。

華雄應着，目光卻更多落在自己攤開的雙手和微微屈伸的右腿上。距離國防科技大學報到，還有整整一個月。這三十天，對他而言，不再是休假尾聲的閒散，而是一段爭分奪秒、不容有失的“戰前準備期”。

身體，是他此刻最需要攻克、也最有可能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高地”。舊傷如同一道頑固的壁壘，橫亙在他與那條全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軍旅道路之間。他必須，也一定要在踏入軍校大門前，將其徹底蕩平。

他爲自己制定了一份近乎嚴苛的“康復攻堅計劃”。這份計劃，融合了現代運動康復醫學的原則、部隊體能訓練的精髓，以及前世那些在極限環境下自我修復的模糊記憶與直覺。目標明確：一個月內，讓右腿膝關節功能恢復到足以支撐高強度軍事學習和基礎訓練的水平，並盡可能彌補因長期傷病造成的整體體能短板。

計劃從最基本的開始，卻直指核心。清晨五點，天色未明，他已在家附近公園僻靜的角落開始熱身。緩慢而精確的關節活動，從腳踝到髖部，喚醒沉睡的肌肉與韌帶，感受着右膝在晨風中的每一絲細微反饋——腫脹是否徹底消退？活動時的滯澀感減輕了多少？痛點是否在轉移或減弱？

熱身完畢，便是枯燥到極致的靜力性訓練。靠牆靜蹲，從最初只能堅持幾十秒就因右膝酸軟顫抖而放棄，到後來時間一分一秒地延長，五分鍾，十分鍾……汗水順着鬢角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大腿肌肉如同被烈火灼燒，但他眼神平靜，呼吸平穩，仿佛在完成一項神聖的儀式。他不斷微調下蹲的角度，尋找最能刺激股四頭肌內側頭（對膝關節穩定至關重要）又不引發劇痛的位置，將意志力化作無形的刻刀，雕刻着那曾經萎縮的力量。

力量訓練循序漸進。他從最輕的彈力帶開始，進行各個角度的抗阻伸膝、屈膝練習，感受着肌肉纖維被重新激活、拉長的細微感覺。然後過渡到小重量的壺鈴和啞鈴，進行單腿硬拉、保加利亞分腿蹲等對平衡和穩定性要求極高的復合動作。每一次下蹲，每一次起身，右膝都承受着考驗，但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動作模式的控制上，集中在核心的收緊和髖部的驅動上，讓力量傳導更高效，減少膝關節的無效代償。

他重新開始跑步。最初，只是在平坦的塑膠跑道上進行極慢的勻速跑，像初學者一樣笨拙地調整着呼吸和步頻，右腿落地時依舊能感到沖擊帶來的輕微不適。但他堅持着，用左腿分擔更多壓力，用強大的上肢擺臂和核心力量維持着身體的平衡與向前性。一公裏，兩公裏，三公裏……距離在緩慢增加，配速在艱難提升。他不再追求風馳電掣的速度，而是追求一種經濟、穩定、可持續的跑動節奏。汗水溼透了一件又一件背心，右膝的酸脹感從持續不斷，漸漸變爲只在特定角度和發力瞬間出現，然後又慢慢淡化。

更多的時候，他進行着外人看來怪異卻極具針對性的訓練。在沙地上進行單腿跳躍，落地時極力控制緩沖，鍛煉關節的穩定性和神經肌肉控制能力。在平衡墊上進行各種靜態和動態的平衡練習，閉着眼，僅憑本體感覺維持身體穩定，重建受傷後可能受損的本體感覺系統。他甚至找來廢棄的輪胎和繩索，進行拖拽、翻動等高強度功能性訓練，模擬戰場上可能遇到的需要爆發力和全身協調性的任務。

疼痛，依舊是常客。但華雄學會了與它共處，甚至“利用”它。他將疼痛視爲身體發出的信號，是進步必須支付的代價，也是判斷訓練是否過界的標尺。他不再恐懼疼痛，而是冷靜地分析疼痛的性質、位置和誘發動作，據此調整訓練計劃。每一次訓練後的冰敷、拉伸、自我按摩，都一絲不苟，如同保養最精密的武器。

除了身體，他同樣沒有放鬆大腦。灰隼留下的那幾本筆記，被他翻得邊緣起毛。裏面那些超越常規的戰術推演、外軍動態分析、極端案例研究，他反復咀嚼，試圖理解其背後的邏輯和思維模式。他預感到，國防科技大學的學習，絕不僅僅是數理化和編程，更是思維方式的升級，是從一名優秀士兵向一名具備戰略戰術素養的現代化軍事指揮或技術人才的蛻變。他開始有意識地提前接觸一些相關的入門書籍和公開資料，雖然艱深晦澀，但他憑着那股不服輸的狠勁和前世積累的、對戰爭本質的某種直覺，硬是啃下了一些基礎概念。

他還重新拿起了槍——當然，不是真槍。他買了一支高仿真的訓練用氣動手槍和步槍模型，每天抽出時間，進行據槍、瞄準、快速指向、切換射擊姿勢等基礎練習。右腿無法提供傳統意義上的穩固下盤，他就不斷探索和固化新的、適應身體現狀的射擊姿態，更多地依靠核心力量和非對稱支撐來維持穩定。他追求的不再是教科書般的標準，而是在現有條件下最快、最穩、最準的“實用射擊”能力。模型槍冰冷的觸感和那熟悉的重量分布，讓他感到安心，仿佛與一個沉默的老友重新建立了默契。

日子在汗水、疼痛、專注和悄然的進步中飛速流逝。父母最初還擔心他練得太狠，但看到他眼神中日益明亮的光彩和越來越穩健的步伐，便也不再勸阻，只是默默地將飯菜做得更營養，將家裏收拾得更整潔，爲他營造一個安心恢復的環境。

變化是肉眼可見的。右腿的肌肉線條重新變得清晰有力，萎縮的痕跡幾乎消失。走路時，那曾經明顯的跛行姿態，如今已微不可察，只有非常仔細看，才能發現左右步幅和發力節奏上極其細微的差異。奔跑時，雖然絕對速度或許還未恢復到受傷前的巔峰，但那種流暢、協調、充滿彈性的感覺又回來了。上下樓梯、跳躍、急停變向……這些曾經讓他望而卻步的動作，現在已能從容完成，盡管右膝在極限角度和沖擊下仍會發出“警告”，但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障礙。

更重要的是內在的變化。長期的傷痛磨礪和持續的自我挑戰，讓他的意志力淬煉得如同百煉精鋼。他學會了在絕對困境中保持冷靜，在漫長枯燥中堅守目標，在疼痛襲來時精準調控。那份源自前世兵王靈魂的沉穩與銳利，與今生這具歷經磨難、重獲新生的年輕軀體，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諧與統一。他感覺自己的精神內核更加凝實，仿佛所有的經歷——榮耀、恥辱、傷痛、憤怒、守護——都融匯成了一股沉靜而磅礴的力量，在血脈中奔流。

一個月，轉瞬即至。

出發前夜，華雄最後一次檢查了自己的行囊。軍裝筆挺，文件齊全，那枚一等功獎章和“見義勇爲英雄”證書被他仔細地收在箱底。它們代表過去，而未來，需要他用全新的方式去開創。

他站在穿衣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臉龐依舊年輕，但眉宇間沉澱了遠超年齡的堅毅與沉靜。身材勻稱挺拔，舊作訓服下的肌肉線條流暢而蘊含着力量。他緩緩屈伸右腿，膝關節活動自如，再無滯澀痛楚，只有一種飽滿而富有彈性的力量感。

痊愈了。

不僅僅是身體的傷，似乎連帶着那段晦暗迷茫的時期，也一並被這一個月瘋狂而專注的汗水沖刷幹淨。一種久違的、如同出鞘利劍般的銳氣，在他眼底隱隱流轉。

父母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他。父親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都沒說，但眼神裏的自豪與期望重若千鈞。母親眼眶微紅，替他整了整本就不存在皺褶的衣領。

“爸，媽，我走了。你們保重。” 華雄提起行囊，轉身，走向門外。

晨光熹微，照亮他前行的路。火車站人聲鼎沸，他穿過人群，步伐穩健有力，背影挺拔如鬆。

車廂裏，他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列車緩緩啓動，家鄉的景色在窗外漸次後退。他閉上眼，感受着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如同戰鼓擂響。

國防科技大學。指揮信息系統工程。

那是一片全新的疆域，是沒有硝煙卻同樣激烈殘酷的戰場。那裏匯聚着全軍選拔出來的精英，是智慧、技術、意志與未來戰爭理念碰撞的前沿。

他，華雄，曾是新兵連的笑話，曾是邊境線上的死神，曾是冰河中的英雄，也曾是傷病纏身的傷兵，是家園被侵時的怒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