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揚州城飄起了今冬第一場雪。
雪不大,細如鹽粒,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化了。但寒意刺骨,街上的行人都裹緊了棉襖。
鹽運使司衙門後堂,炭火燒得正旺。張汝舟、錢四海,還有剛從鹽場回來的趙令穰,三人圍爐而坐。
桌上攤着一本嶄新的賬簿——是推行新法後第一個月的總賬。
“鹽產量,增加三成。”張汝舟念着數字,“灶戶分成,按四成算,人均月入……十五貫。”
趙令穰倒吸一口涼氣:“十五貫?這麼多?”
要知道,一個普通農戶,一年收入也就二三十貫。灶戶一個月就掙十五貫,一年近兩百貫,簡直是暴富。
錢四海冷笑:“張大人仁慈,才給這麼多。要我說,給十貫就夠了,反正那些灶戶從前一個月連一貫都拿不到。”
張汝舟搖頭:“不能太少。蘇學士的詔令寫得明白,‘不低於四成’。給少了,有人告到京城,咱們吃不了兜着走。”
他繼續念:“鹽價,比上月提高兩成。鹽課,按新法核算,增加……五萬貫。”
趙令穰又驚又喜。五萬貫!揚州鹽場一個月就多交了五萬貫鹽款!這可是大政績!
“張大人,這功勞……”他眼巴巴地看着張汝舟。
“自然是咱們三人的。”張汝舟微笑,“本官已寫好奏折,爲趙監督請功。就說您到任後,整頓鹽場,革新弊政,成效卓著。”
趙令穰激動得臉發紅:“多謝張大人!”
“不過,”張汝舟話鋒一轉,“賬面上,有些數字需要調整。”
他翻開賬簿另一頁:“你看這裏,運輸損耗,報了八千石。實際損耗……不到兩千石。”
“那多報的六千石……”趙令穰遲疑。
“按市價,值三千貫。”錢四海接口,“這三千貫,咱們三人分。張大人拿一千五,你我各七百五。”
趙令穰心跳如鼓。又是七百五十貫!加上每月固定的一千貫“車馬費”,他一個月能拿一千七百五十貫!
一年就是兩萬多貫!
“這……安全嗎?”他顫聲問。
“安全。”張汝舟篤定,“運輸損耗,歷來是糊塗賬。多報少報,沒人查得清。再說了——”
他看向趙令穰:“您可是宗室,端王的人。誰敢查您?”
趙令穰一咬牙:“好!我幹了!”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
窗外,雪越下越大。
十月二十,開封,皇城司衙署。
顧震面前擺着三份密報。
第一份,來自揚州皇城司暗樁:張汝舟、錢四海、趙令穰每月私分鹽課,已查實兩次,共計五千貫。
第二份,來自戶部審計司:揚州鹽場賬目有疑,運輸損耗異常偏高,建議徹查。
第三份,來自端王府臥底:孫季昌近期與揚州書信往來頻繁,信中多用密語。
顧震將三份密報裝進信封,密封,然後起身進宮。
福寧殿裏,趙明正在聽蘇軾講解新擬的《漕運改革疏》。
“……漕運之弊,在於層層盤剝。從地方收糧,到運抵開封,十成糧損三成。這三成,一成是正常損耗,兩成是人爲貪墨。”蘇軾指着圖表,“臣建議,改‘民運’爲‘官運’,設立漕運司,統一管理……”
趙明聽得專注,不時提問。
梁從政悄聲進來,將顧震的信放在御案上。
趙明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標記——紅色,代表緊急。
他不動聲色,繼續聽完蘇軾的講解,然後說:“子瞻的想法很好,但漕運牽扯更廣,需從長計議。你先擬個詳細條陳,三日後朕再看。”
“臣遵旨。”
蘇軾告退後,趙明拆開信。
看完,他沉默良久。
“顧震。”他喚道。
顧震從殿外進來:“陛下。”
“揚州的事,證據確鑿嗎?”
“確鑿。”顧震道,“暗樁親眼看見他們分錢,還拿到了分贓的賬本副本。但……涉及宗室,牽涉端王,臣不敢擅動。”
趙明冷笑:“端王……朕這個弟弟,手伸得越來越長了。”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揚州:“一個鹽場,一個月就貪五千貫。一年呢?六年呢?全國的鹽場呢?”
他轉身:“你帶人去揚州,把張汝舟、錢四海抓了。趙令穰……也抓。”
顧震遲疑:“陛下,趙令穰畢竟是宗室,按律……”
“按律,宗室犯罪,交宗正寺審理。”趙明打斷,“但這次,朕要親自審。”
他頓了頓:“記住,要快,要突然。在他們銷毀證據之前,把人控制住。”
“臣明白。”
顧震正要退下,趙明又叫住他:“等等。端王府那邊……加強監視。但不要驚動他。”
“是。”
顧震離去後,趙明獨自站在殿中。
窗外,雪停了,陽光刺眼。
他知道,抓趙令穰,就是打趙佶的臉。
但他必須打。
不打,改革就會變成新的貪腐。
不打,大宋就會爛在根上。
十月二十五,揚州。
趙令穰剛收到京城家書,說他母親病重,要他回去探望。他正猶豫要不要向張汝舟請假,忽然聽到衙門外一陣喧譁。
“怎麼回事?”他走出值房。
一個衙役慌張跑來:“趙監督,不好了!皇城司的人來了,把張大人抓了!”
趙令穰腦袋嗡的一聲:“抓……抓了?爲什麼?”
“說是貪墨鹽課!”衙役壓低聲音,“錢會長也被抓了,商會都被查封了!”
趙令穰腿一軟,差點摔倒。
他強作鎮定:“抓就抓了,與我何幹?我是宗室監督,只管鹽場生產,不管賬目……”
話沒說完,一隊黑衣侍衛沖進來,爲首的是個面容冷峻的中年人。
“趙令穰?”那人問。
“是……是我。”
“皇城司辦案。”顧震亮出腰牌,“跟我們走一趟。”
“我……我犯了什麼罪?”
“到了京城,自然知道。”
顧震一揮手,兩個侍衛上前,將趙令穰架起。
“我是宗室!你們不能這樣!”趙令穰掙扎,“我要見端王!我要見陛下!”
“會見的。”顧震淡淡道,“帶走。”
趙令穰被押出衙門時,外面圍滿了百姓。
有人認出了他:“那不是鹽場的趙監督嗎?怎麼被抓了?”
“聽說貪錢了!”
“貪了多少?”
“不知道,肯定不少!不然皇城司能親自來抓?”
議論聲中,趙令穰被押上囚車。
他看見人群中,有幾個灶戶。那些他曾經“施恩”的灶戶,此刻正冷冷地看着他。
眼神裏,沒有感激,只有仇恨。
囚車啓動,駛向碼頭。那裏有船,會把他押往開封。
雪又下了起來。
趙令穰抬頭看天,雪花落在臉上,冰涼。
他想起第一次收錢時的興奮。
想起第一次看到灶戶分到錢時的喜悅。
想起張汝舟說的:“細水長流。”
可現在,水流斷了。
他的人生,也斷了。
十一月初三,開封,天牢。
趙令穰被關在一間單獨的牢房,條件不算差,有床有桌,但窗戶釘死了,只有一道縫隙透光。
他不知道關了多久,只知道送了三頓飯。
第四頓飯送來時,獄卒說:“有人要見你。”
門打開,進來的是趙佶。
趙令穰如同看到救星,撲過去跪倒:“王爺!救我!”
趙佶看着他,眼神復雜:“令穰,你讓我很失望。”
“我……我是被張汝舟騙了!他說沒事的,說都是慣例……”
“慣例?”趙佶冷笑,“貪墨是慣例?分贓是慣例?趙令穰,你是宗室,讀聖賢書長大,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趙令穰哭道:“王爺,我知道錯了!您跟陛下求求情,饒我一命!我以後一定改,一定……”
“晚了。”趙佶打斷,“皇兄已經定了你的罪:貪墨鹽課,分贓共計一千五百貫,判處流放三千裏,永不赦免。”
流放!三千裏!
趙令穰癱軟在地。
“不過,”趙佶話鋒一轉,“念你初犯,又是宗室,皇兄同意……減爲流放一千裏,到嶺南。”
嶺南!瘴癘之地,十去九不回!
“王爺……”趙令穰絕望。
“這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趙佶蹲下身,看着他,“令穰,記住這個教訓。有些錢,能拿。有些錢,拿了會要命。”
他站起身:“你的家人,我會照顧。到了嶺南,好好改造,或許……還有回來的一天。”
說完,他轉身離開。
牢門重新關上。
趙令穰坐在黑暗中,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他從頭到尾,都是一顆棋子。
用的時候,捧在手裏。
不用的時候,棄如敝履。
十一月初五,紫宸殿。
趙明當朝宣布揚州案處理結果:
張汝舟,斬立決,家產抄沒。
錢四海,斬立決,家產抄沒。
趙令穰,流放嶺南,永不敘用。
其餘涉案官員十七人,革職流放。
朝堂上一片寂靜。
這是改革以來,第一次斬殺從三品大員,第一次流放宗室。
“諸卿,”趙明掃視百官,“朕推行新政,是爲富國強兵,是爲百姓安樂。但若有人借新政之名,行貪腐之實——”
他頓了頓,聲音轉冷:“張汝舟就是下場!”
百官齊聲:“臣等謹記!”
退朝後,趙明留下趙佶。
“端王,”他看着他,“趙令穰是你舉薦的,出了這樣的事,你有何話說?”
趙佶跪倒:“臣弟識人不明,用人失察,請陛下治罪。”
趙明看着他,許久,才說:“起來吧。你也是爲國舉才,本意是好的。但以後……要更謹慎。”
“臣弟明白。”
“揚州鹽運使的位置空了,你覺得誰合適?”
趙佶心中一凜。這是在試探他。
“臣弟不敢妄言。”
“說。”
趙佶沉吟:“現任兩浙轉運副使範純粹,爲官清廉,精通鹽政,或可勝任。”
範純粹,範仲淹的侄子,舊黨中堅。
趙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趙佶居然推薦舊黨的人?
“好,就他。”趙明點頭,“你下去吧。”
趙佶告退。
走出紫宸殿時,他回頭望了一眼。
皇兄,你不信任我。
那我就做給你看。
推薦舊黨的人,不結黨,不營私。
我要讓你知道,我趙佶,一心爲國,別無二心。
雪又開始下了。
趙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就像權力,看似美麗,實則冰冷。
但再冰冷,他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