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潮溼空氣幾乎凝固了時間。四個人站在昏暗中,只有萊拉手電筒的光束切割着黑暗,照出前方隧道壁上滑膩的苔蘚和鏽蝕的管道。
陰影消散後留下的不是空曠,而是一種沉重——那種知道了不該知道真相的沉重。
“你說你創造了它們?”約瑟夫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害怕喚醒什麼,“黑潮...那些陰影...”
艾倫靠在溼冷的牆壁上,雙手微微顫抖。“不是有意的。我們的實驗...記憶上傳協議出了故障。那些意識沒有融合成集體智慧,而是破碎了。”他閉上眼睛,更多的碎片在腦海中拼湊,“我以爲我們已經銷毀了所有數據。顯然,我錯了。”
老湯姆調整着他的機械目鏡,鏡片發出微弱的藍光。“大災難前,我聽說過記憶宮殿項目的一些傳聞。有人說你們在創造永生,有人說你們在玩弄禁忌。艾莉森博士從不詳細說,但我能看出她的恐懼。”
“恐懼什麼?”萊拉問。
“恐懼成功,”艾倫苦澀地說,“我那時不明白。我一心只想突破技術的極限,證明記憶可以被數字化,意識可以被保存。艾莉森更謹慎,她總是說:‘如果我們創造了某種活着的記憶,我們對它有什麼責任?’”
隧道遠處傳來追兵的叫喊聲,將他們拉回現實。
“沒有時間懺悔了,”萊拉說,她的實用主義像一盆冷水,“你說你知道哪裏有交通工具?”
老湯姆點頭,指向隧道深處。“這條排水系統連接着一個舊車庫。大災難前,那裏是市政維修車輛停放處。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能用的車。”
“如果運氣不好呢?”約瑟夫問。
“那我們就是死路一條。”老湯姆的回答簡單直接。
他們在沉默中繼續前進。隧道逐漸變寬,最終匯入一個寬闊的地下空間。手電筒光照出了停放在這裏的幾輛大型車輛——灑水車、維修車、還有一輛看起來相對完好的越野車。
萊拉第一個跑到越野車旁,檢查車輛狀況。“電池沒電了,但引擎看起來完整。輪胎需要充氣。”
老湯姆已經打開牆上的一個配電箱,擺弄着裏面的線路。“備用發電機應該還能用。給我十分鍾。”
約瑟夫和艾倫在入口處警戒。老人的眼睛緊盯着他們來時的方向,手中的武器穩穩握着。“你說伊甸園在追蹤你,他們怎麼做到的?”
艾倫思考着這個問題。“培養艙。我醒來時身上沒有植入物,但他們在清除我記憶的過程中,可能建立了某種神經連接。或者...”他想起鑰匙連接時腦海中那個冰冷的聲音,“鑰匙本身可能是信標。”
“那麼我們得盡快到達圖書館,在他們之前,”約瑟夫說,“但東京...即使有車,那也是一段漫長危險的旅程。黑潮的污染區,掠奪者,還有伊甸園的巡邏隊。”
發電機突然轟鳴着啓動,地下空間被昏暗的燈光照亮。老湯姆歡呼一聲,開始給越野車接上充電設備。“好了!現在我們只需要一些燃料和補給。”
萊拉已經在一輛維修車裏翻找,拖出幾個金屬罐。“這裏有柴油,足夠我們行駛幾百公裏。”她又找到一個工具箱和幾瓶水,“但食物是個問題。”
“我知道一個地方,”約瑟夫說,“離這裏不遠,有個舊超市的地下倉庫。災難初期,我們藏了一些罐頭在那裏。應該還沒被洗劫。”
充電需要時間。艾倫利用這個機會檢查了越野車的內部。車輛設計堅固,四輪驅動,窗戶上裝有金屬網——顯然是災難後改裝過的。儀表盤上的裏程表顯示只有三萬多公裏,對於一輛可能已經停了十幾年的車來說,這很奇怪。
“這輛車看起來太新了,”艾倫評論道。
老湯姆從引擎蓋下抬起頭。“因爲它是新的。準確說,是災難後組裝的。用舊零件,但重新組裝過。艾莉森博士留下的。”
“艾莉森?”艾倫感到心跳加速。
“她離開前,在這裏準備了一段時間。說會有需要長途旅行的一天。”老湯姆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她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知道如何修理引擎,如何組裝發電機,甚至知道如何在廢墟中找到還能用的零件。”
記憶再次涌現:一個周末下午,艾莉森在車庫裏教他如何更換輪胎,他笨手笨腳地把扳手掉在地上,兩人笑作一團。她總是說:“科技可能崩潰,但基本技能永遠不會過時。”
“她教了我很多,”艾倫低聲說,不確定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自己。
充電完成的聲音響起。老湯姆檢查了電池指示燈。“好了,足夠啓動。但我們需要盡快找到更多燃料。”
他們將物資裝上車:幾罐柴油、工具箱、水、還有從老湯姆工作室帶來的一些電子設備。正要出發時,隧道入口處傳來了腳步聲。
不止一兩個人——至少一個小隊。
“快上車!”萊拉已經坐在駕駛座上,啓動了引擎。柴油發動機發出健康的轟鳴聲。
約瑟夫和艾倫跳上後座,老湯姆擠進副駕駛座。萊拉掛擋,越野車向前沖去,車燈刺破地下空間的黑暗。他們朝着與入口相反的方向行駛——隧道另一端應該有一個出口。
後方傳來了喊聲和槍聲。子彈打在車身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但加固的車身抵擋住了攻擊。
“他們怎麼這麼快找到我們?”約瑟夫回頭看着追兵的手電筒光越來越遠。
“鑰匙,”艾倫說,手中握着那把銀色鑰匙,它現在感覺異常沉重,“肯定是鑰匙。”
隧道開始向上傾斜,前方出現了光亮——一個被部分掩蓋的出口,足夠車輛通過。萊拉加速,越野車沖過一堆瓦礫,躍入外面的世界。
他們來到了廢墟的另一區域,這裏曾經是工業區。破敗的工廠建築像巨獸的骨架般矗立,鏽蝕的管道和傳送帶在空中交錯。天空是那種永久的灰黃色,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壓下來。
萊拉熟練地駕駛車輛在廢墟間穿行,避開大塊的混凝土和暴露的鋼筋。“約瑟夫,超市倉庫在哪邊?”
“西北方向,大約兩公裏。但我們需要繞路,主要道路可能被監視。”
艾倫觀察着周圍環境。這裏的破壞程度看起來比之前區域更嚴重。許多建築不是倒塌,而是融化——金屬和混凝土像蠟燭般流淌後又凝固,形成怪異的形態。
“黑潮的核心爆發區,”老湯姆注意到他的目光,“高溫和能量釋放造成的。記憶武器不僅攻擊神經系統,還會產生物理效應。”
“怎麼可能?”艾倫問。
“當足夠多的大腦同時經歷相同的神經活動時,會產生共振,”老湯姆解釋,“艾莉森博士的理論。集體的恐懼、痛苦、記憶混亂...這些情緒能量可以被武器化,也確實被武器化了。”
越野車顛簸着駛過一個坑窪,所有人都被拋離座位幾厘米。萊拉咒罵着,穩住方向盤。“前面有路障!”
前方道路上堆滿了廢棄車輛,形成一道臨時屏障。更糟的是,屏障後面有人影在移動——不是陰影,而是活生生的人,手持武器。
“掠奪者,”約瑟夫沉聲說,“掉頭,快!”
但後方也出現了車輛引擎聲。伊甸園的追兵趕上了。
他們被困在了中間。
萊拉猛打方向盤,越野車沖向右側一條狹窄的小巷。兩側的建築牆壁近在咫尺,後視鏡刮擦着磚石,濺出火花。
“這條路通向哪裏?”艾倫問,手指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
“不知道!”萊拉回答,聲音因緊張而尖銳,“但總比停下來好!”
小巷盡頭是一個開闊的院子,曾經可能是停車場。院子裏停着幾輛鏽蝕的汽車,中央有一個凸起的混凝土平台。沒有其他出口。
“死路,”約瑟夫說。
後方,追兵的車已經堵住了小巷入口。前方,掠奪者們從路障方向包抄過來。他們被徹底包圍了。
萊拉熄火,所有人迅速下車尋找掩護。越野車提供了部分保護,但面對兩個方向的敵人,這只是暫時的安全。
伊甸園的車輛是一輛加固的裝甲車,上面有眼睛和橄欖枝的標志。六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下車,以戰術隊形散開。他們的裝備精良,與廢墟中衣衫襤褸的掠奪者形成鮮明對比。
掠奪者大約有十人,穿着拼接的皮革和金屬護甲,武器五花八門,從自制長矛到生鏽的步槍。他們看起來飢餓而絕望。
三方在廢棄停車場形成緊張的對峙。
伊甸園的指揮官——一個高個子女人,臉上有一道疤痕從額頭延伸到下巴——通過擴音器喊話:“交出047號實驗體,其他人可以離開。抵抗者將被清除。”
掠奪者那邊,一個光頭壯漢大笑起來。“伊甸園的狗又在發號施令了!我們今天既要那個實驗體,也要你們的裝備和車!”
艾倫從越野車後觀察局勢。約瑟夫和老湯姆已經準備好武器,萊拉則悄悄移動到車輛另一側,尋找更好的射擊位置。
“我們有選擇嗎?”老湯姆低聲問。
“我們可以試着談判,”約瑟夫說,但語氣中毫無信心。
艾倫感到那把鑰匙在口袋裏發燙。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它——因爲圖書館,因爲裏面隱藏的東西。他做了一個決定。
“給我一點時間,”他對同伴們說,“我有個想法。”
沒等他們回應,艾倫站了起來,雙手舉過頭頂,走出掩體。
“我是047號,”他喊道,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蕩,“你們想要我,但我有個提議。”
伊甸園指揮官眯起眼睛。“你沒有資格提議,實驗體。”
“我有,”艾倫說,手指輕輕碰觸口袋裏的鑰匙,“我知道記憶圖書館的位置。而且我知道如何打開它。沒有我,你們永遠進不去。”
掠奪者頭領感興趣地向前走了幾步。“圖書館?那是什麼?”
“一個保存了大災難前所有知識的設施,”艾倫說,目光在雙方之間移動,“科技、醫學、歷史...還有武器設計圖。”
這句話讓兩邊都安靜了下來。知識的誘惑——尤其是能帶來權力的知識——是一種強大的動力。
伊甸園指揮官的表情變得謹慎。“他在撒謊。圖書館只是個傳說。”
“不是傳說,”艾倫堅持,“我參與了它的建造。艾莉森·韋斯特博士與我一起設計了它。”他拿出鑰匙,它在灰暗的光線下微微發光,“這是主鑰匙。只有我能使用它。”
掠奪者頭領舔了舔嘴唇。“那麼你跟我們走。我們保證你的安全。”
“或者跟我們走,”伊甸園指揮官說,“我們會給你恢復記憶的治療。”
艾倫搖搖頭。“我誰都不跟。但我會帶你們去圖書館——雙方都去。”
這個提議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老湯姆從掩體後探出頭,臉上寫滿困惑。
“你在幹什麼?”約瑟夫低聲嘶吼。
艾倫繼續大聲說:“圖書館裏有足夠的知識讓所有人受益。與其在這裏爭奪,不如合作。你們雙方都有我需要的東西:伊甸園有技術和資源,掠奪者...”他看向那些衣衫襤褸的人,“有在廢墟中生存的知識。”
伊甸園士兵和掠奪者互相警惕地看着對方,多年的仇恨不會輕易消散。但艾倫的提議中有一個無法忽視的邏輯:如果他們在這裏戰鬥,雙方都會損失慘重,可能誰都得不到圖書館。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掠奪者頭領問。
“你們不需要相信我,”艾倫說,“只需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先給你們一個證據:圖書館入口的坐標。”
他報出了坐標。伊甸園指揮官迅速在平板電腦上輸入,她的表情變了。“這個位置...在東京高污染區中心。”
“所以你們需要彼此,”艾倫說,“伊甸園有防護裝備和交通工具,掠奪者知道如何穿越污染區而不被陰影發現。”
長時間的沉默。風穿過廢墟,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最後,伊甸園指揮官放下武器。“暫時休戰。直到我們驗證坐標。”
掠奪者頭領思考片刻,點了點頭。“暫時。”
約瑟夫、萊拉和老湯姆從掩體後走出,仍然警惕,但鬆了口氣。艾倫轉向他們,低聲說:“對不起,沒有事先商量。但這是唯一能讓所有人活下來的方法。”
“也是唯一能到達圖書館的方法,”萊拉說,她的眼神復雜——混合着欽佩和擔憂,“但一旦到了那裏,這種脆弱的聯盟就會破裂。”
“我知道,”艾倫說,“但至少我們能到達那裏。”
兩支隊伍開始謹慎地交流,安排臨時合作協議。伊甸園提供燃料和防護裝備,掠奪者提供路線向導。越野車被留下,所有人擠進伊甸園的裝甲車和掠奪者的一輛改裝卡車。
上車前,艾倫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廢墟。太陽正開始西沉,在灰色的天空中只是一個蒼白的光盤。陰影很快就會活動,但這一次,他們有了穿越黑暗的同伴——盡管不可靠。
老湯姆坐在他旁邊,輕聲說:“你剛才很勇敢。或者很愚蠢。”
“有什麼區別嗎?”艾倫苦笑。
裝甲車引擎啓動,車隊開始移動,向着東方,向着東京,向着記憶圖書館——也向着艾倫不願面對卻必須面對的過去。
在顛簸的車廂內,他閉上眼睛,讓新的記憶浮現:不是碎片,而是一個完整的場景——
艾莉森站在圖書館控制台前,轉身看着他,眼中含着淚水。“艾倫,當我這麼做時,請記住: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自己。”
然後她按下了按鈕,將自己封鎖在圖書館最深處。
艾倫睜開眼睛,明白了真相:艾莉森沒有在圖書館等他。她與圖書館一起,將自己囚禁在了那裏。
而他的旅程,不是重逢,而是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