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刺眼得令人疼痛。
艾倫沖出那道門,踏入了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景象讓他在門檻上呆立了數秒,忘記了身後的追兵,忘記了手中緊握的脈沖槍,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在逃亡。
一座城市的遺骸在他面前展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座曾經是城市的廢墟。
高樓的骨架如巨獸的肋骨般刺向灰色的天空,混凝土表面布滿了黑色的焦痕和奇異的藤蔓。街道上堆積着瓦礫和鏽蝕的車輛殘骸,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完整的公交車側翻在廢墟中,窗戶破碎,內部長出了怪異的紫色植被。空氣中有股混合着灰塵、腐爛物和某種化學物質的氣味,刺激着他的鼻腔。
遠處,一道高牆將這片廢墟包圍,牆頭上隱約可見巡邏車和哨塔。他意識到自己仍在伊甸園計劃控制的範圍內,但至少已經脫離了那個實驗室。
身後的門內傳來了呼喊聲和腳步聲。艾倫猛地回過神來,迅速掃視周圍環境。他所在的位置似乎是一個小型出口,隱藏在一棟半倒塌的建築側面。前方是一片開闊地,幾乎沒有掩體;左側是一條被廢墟堵塞的街道;右側則有一排相對完整的低矮建築。
本能驅使他選擇了右側,彎下腰快速移動,利用殘垣斷壁作爲掩護。他的身體仍然虛弱,但一種求生的意志支撐着他,讓他能夠忽略肌肉的酸痛和肺部的燒灼感。
跑了大約兩百米後,他躲進了一棟建築的廢墟中。內部空間大部分被坍塌的天花板填埋,但一個角落相對完好,還能看到曾經是商店櫃台的東西。他靠在牆上,大口喘氣,同時警惕地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幾分鍾過去了,沒有追兵出現的跡象。也許他們認爲他逃不出圍牆,或者有其他優先任務。不管怎樣,這給了他片刻喘息的機會。
他檢查了一下手中的脈沖槍。武器設計簡潔,有一個能量指示器,顯示剩餘能量約65%。扳機旁邊有幾個小按鈕,他不確定功能,暫時不敢嚐試。槍身上有一個小小的標志:一只眼睛,周圍環繞着橄欖枝——和他在實驗室大廳看到的標志相同。
伊甸園計劃。
這個名字在腦海中回響,激起了更多記憶碎片:
——一個會議室,長桌旁坐着十幾個神情嚴肅的人。他在展示某種數據,投影儀在牆上投出復雜的神經圖譜。
——“記憶不是存儲,而是重建。”他聽到自己在說話,聲音充滿熱情,“每一次回憶都是對過去的重新詮釋。如果我們能控制這個過程...”
——艾莉森坐在他旁邊,在桌下輕輕握了握他的手,仿佛在提醒他不要過於激進。
畫面再次破碎。艾倫搖搖頭,試圖集中精神。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他需要計劃下一步行動。
首先,他必須了解自己所處的環境。從之前的觀察來看,伊甸園計劃控制着一個被高牆圍起來的區域,內部既有完好的設施(如他逃出的實驗室),也有這片廢墟。爲什麼要在廢墟中建立實驗室?爲什麼選擇這片特定區域?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觀察周圍。陽光開始西斜,陰影逐漸拉長。如果這裏曾經是城市的一部分,那麼應該能找到一些線索,幫助他了解大災難的性質,以及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他的目光落在一輛翻倒的汽車殘骸上。車輛設計看起來很熟悉,卻又有些不同——更流線型,但沒有可見的排氣系統。他慢慢靠近,注意到車牌上有一個日期:2047年9月。
2047年。這個日期觸動了他,但不是以明確記憶的形式,而是一種感覺——一種“這很重要”的直覺。
汽車內部空無一人,儀表盤上的時鍾永遠停在14:32。儲物箱開着,裏面有一些已經脆化的紙張,字跡幾乎無法辨認。但有一張塑料卡片保存得相對完好,上面印着“市民身份卡”字樣,還有一個模糊的照片和名字:邁克爾·雷諾茲。
身份卡背面有一個芯片,但顯然已經損壞。艾倫將它收進口袋,繼續搜索。
在附近的一棟建築廢墟中,他發現了一些更有價值的線索:一個半埋在地下的書店。招牌上的字已經褪色,但仍能辨認出“知識燈塔”幾個字。內部大部分書架已經倒塌,書籍散落一地,被溼氣和時間摧殘得不成樣子。
但在一處相對幹燥的角落,艾倫找到了一些保存尚可的出版物。他拂去一本厚書上的灰塵,封面上的標題讓他屏住了呼吸:
《大災難:從繁榮到廢墟的七天》
作者:艾莉森·韋斯特博士
艾莉森。他的手指顫抖着翻開書頁。前言的第一段寫道:
“當我們以爲自己已經征服自然、掌控科技時,命運給了我們最殘酷的教訓。在短短七天內,人類文明從巔峰墜入深淵。這不是外星入侵,不是自然災害,而是我們自己創造的怪物——黑潮。作爲少數幸存者之一,我記錄下這些,不是爲了緬懷逝去的世界,而是爲了警告未來:知識若無智慧相伴,終將帶來毀滅。”
黑潮?這個詞在他腦海中激起了什麼,但太模糊,無法捕捉。
他繼續翻閱,書中描述了七天內發生的一系列災難性事件:全球性的能源網絡崩潰、人工智能系統叛亂、生物實驗室泄漏、最後是被稱爲“黑潮”的全球性記憶污染事件。根據艾莉森的記述,“黑潮”是一種神經攻擊武器,能夠篡改和清除人類記憶,導致社會在數小時內完全崩潰。
“記憶武器...”艾倫喃喃自語,這個詞引發了一股強烈的情緒波動——恐懼、自責,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憤怒。
書中夾着一張書籤,上面有一行手寫的字:“艾倫,我們的研究本應防止這一切。——A”
他的心髒猛地一跳。這是艾莉森的筆跡,他不知爲何如此確定。他們的研究...與黑潮有關?與記憶武器有關?
他需要了解更多。但陽光正在迅速消逝,廢墟中的陰影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暗。夜晚即將來臨,而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不知道夜晚會帶來什麼危險。
突然,一陣輕微的聲響從書店深處傳來。艾倫迅速舉起脈沖槍,指向聲音的方向。
“誰在那裏?”他低聲問道,聲音在空曠的書店內產生回音。
沒有回答。但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在堆積的書籍和瓦礫後面。
艾倫慢慢後退,眼睛緊盯着那個方向。他的心跳加速,手指搭在扳機上。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孩子——或者說,看起來像個孩子。瘦小的身體裹在層層破布中,臉上滿是污垢,只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孩子手中拿着一根削尖的金屬管,指向艾倫。
“放下槍。”一個嘶啞的聲音說,聽起來不像孩子的聲音,倒像是個成年人。
艾倫沒有放下武器,但將槍口略微下垂,表示自己並非立即威脅。“我沒有惡意,”他說,“我只是在尋找信息。”
孩子(或者說是身材矮小的成年人)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着他。“你是從牆裏出來的,”對方用肯定的語氣說,“伊甸園的走狗。”
“我不是...”
“別撒謊。你的衣服,你的槍,還有你那張剛洗過澡的臉。牆裏的人。”對方的聲音充滿了仇恨。
艾倫意識到自己無法否認。他確實來自牆內,來自那個自稱伊甸園計劃的地方。但他不是他們的一員——至少現在不是。
“我被囚禁在那裏,”他試圖解釋,“我剛剛逃出來。我需要了解發生了什麼,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
對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評估他的話的真僞。然後,那個身影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如果你說謊,我會知道。然後我會殺了你。”
“公平。”艾倫說着,也放下了脈沖槍,但手指仍然靠近扳機。
“跟我來,”對方轉身向書店深處走去,“天黑後在外面不安全。黑潮的殘餘還在活動。”
黑潮。這個詞再次出現。艾倫猶豫了一下,然後跟了上去。那個身影輕車熟路地在廢墟中穿行,繞過倒塌的書架和天花板碎塊,最後來到一面書架前。對方推了推書架側面,一個隱藏的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了,露出向下的階梯。
“快,”對方催促道,“在巡邏隊發現我們之前。”
艾倫向下看了一眼,黑暗中只有幾級可見的台階。這是信任一個陌生人的時刻,而他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陌生人不是伊甸園計劃的人,而敵人往往能通過共同的敵人識別彼此。
他踏上了台階。
門在他身後關閉,完全隔絕了外界的光線。下面傳來了微弱的光源——似乎是一些發光苔蘚或生物照明。階梯很長,向下延伸了至少三層樓的高度。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廣闊的地下空間。
這裏曾經是地鐵站台,現在被改造成了某種聚居地。粗糙的隔斷分割出生活區域,中央有一個由廢棄油桶改造成的火爐,上面煮着什麼東西。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在這裏,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眼神中都保持着警惕和堅韌。
所有人都停下來,盯着艾倫這個陌生人。他能感覺到敵意和懷疑像實質般彌漫在空氣中。
帶他下來的人拉下了裹在頭上的破布,露出一張年輕但飽經風霜的女性的臉。她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但眼睛裏有種超越年齡的滄桑。
“這是從牆裏逃出來的,”她向衆人宣布,“他說自己被囚禁了。”
一個年長的男人走上前來,手中拄着一根用管道改造成的拐杖。“爲什麼我們要相信牆裏的人?他們抓走了我們多少人?殺了我們多少人?”
“我需要了解真相,”艾倫說,聲音在空曠的地鐵站中回蕩,“我失去了記憶。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我被關在牆內的一個實驗室裏,他們試圖清除我的記憶。”
人群中響起一陣低語。“記憶清除...就像他們對薩拉做的那樣...”
“安靜!”年長男人喝道,然後轉向艾倫,“你說你失去了記憶。怎麼證明?”
艾倫想了想,然後舉起那本艾莉森的書。“我找到了這個。艾莉森·韋斯特——她寫了這本書。我...我認爲我認識她。”
年長男人的表情突然變了。“艾莉森博士?你認識她?”
“我不確定。但我有這種感覺。而且,書裏有她的筆跡,寫給我的。”艾倫翻開書,展示那張書籤。
年長男人接過書,仔細查看,然後抬頭盯着艾倫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不知道。他們叫我047號。但我找到了一些信息,可能叫艾倫·索恩。”
這個名字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反應。人們交換着眼神,低聲議論。年長男人的表情變得復雜——混合着驚訝、懷疑,還有一絲希望。
“艾倫·索恩博士,”他緩緩地說,“艾莉森博士的未婚夫,記憶宮殿項目的負責人。大災難前失蹤,被認爲已經死亡。”他停頓了一下,仔細打量艾倫,“如果你真的是他,那麼你就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人。”
“等待我?爲什麼?”
“因爲根據艾莉森博士的說法,你是唯一真正理解黑潮的人。你是唯一可能找到對抗它方法的人。”年長男人向前一步,“而如果你真的是艾倫·索恩,那麼你也可能是唯一知道如何進入記憶圖書館的人。”
記憶圖書館。這個詞在艾倫的意識中激起了強烈的共鳴。更多的碎片涌現:
——一個巨大的地下設施,裏面不是書架,而是成千上萬個意識存儲單元。
——“如果文明注定毀滅,至少讓知識存活。”艾莉森的聲音在記憶中回響。
——一個承諾:“我會保護它,艾倫。無論發生什麼,我會保護圖書館。”
頭痛再次襲來,但這次伴隨着清晰的畫面:一個位於地下的巨大空間,牆壁上布滿了發光的面板,中央有一個控制台,上面有他和艾莉森的手印識別器。
“記憶圖書館...”艾倫喃喃道,“它在哪兒?”
“這正是我們想知道的,”年輕女性說,“艾莉森博士在大災難後不久來過這裏,給我們留下了物資和一些指示。她說如果艾倫·索恩出現,就帶他去圖書館。但她沒有告訴我們圖書館的位置——她說只有你自己會知道。”
艾倫閉上眼睛,試圖抓住那些記憶碎片。但就像試圖用手抓住水,它們從意識的指縫間溜走。他只得到了一些模糊的印象:深埋地下,入口僞裝成普通建築,需要雙重認證...
“我需要時間,”他說,“我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恢復。他們...牆裏的人,他們差點就清除了我的全部記憶。”
年長男人點點頭,表情稍微緩和。“我是約瑟夫,曾經是這附近的社區負責人。現在,只是一個試圖讓這群人活下去的老人。”他指了指年輕女性,“這是萊拉,我們的偵察員。她發現了你。”
萊拉仍然警惕地看着艾倫。“我們怎麼確定他不是伊甸園的間諜?一個失憶的故事太方便了。”
“有一個方法可以驗證,”約瑟夫說,“艾莉森博士留下了一些東西。她說如果艾倫出現,就給他看。”他轉身走向地鐵站台深處的一個隔間,回來時拿着一個小金屬盒。
盒子需要指紋解鎖。約瑟夫看向艾倫。“試試。”
艾倫猶豫了一下,然後將拇指按在感應器上。盒子發出輕微的蜂鳴聲,然後打開了。裏面只有兩樣東西:一張照片和一把奇特的鑰匙。
照片上是他和艾莉森,站在一個看起來像是實驗室入口的地方。兩人都穿着實驗服,笑着看向鏡頭。背後有一個標志:一個打開的書籍圖案,周圍環繞着神經元分支。
鑰匙是銀色的,形狀不規則,一端有復雜的凹凸圖案,另一端有一個微小的數據接口。
當艾倫拿起鑰匙時,一陣強烈的既視感襲來。他確切地知道這是什麼——這是記憶圖書館的主鑰匙,能解鎖最深層的區域。而那個數據接口,可以連接到...
他突然明白了。
“我需要一台神經接口設備,”他說,“這種鑰匙需要神經連接才能激活。它不僅是物理鑰匙,也是生物識別器。”
約瑟夫和萊拉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有這樣的設備嗎?”萊拉問。
約瑟夫想了想。“老湯姆那裏可能有一台。大災難前,他是神經技術維修員。但他不會輕易交出來。”
“帶我去見他,”艾倫說,“如果我真的是艾倫·索恩,我可能能操作那台設備。然後我們就能知道圖書館的位置。”
萊拉仍然懷疑,但約瑟夫點了點頭。“明天一早。現在天黑了,外面太危險。黑潮的陰影在夜晚活動。”
“黑潮到底是什麼?”艾倫問道,想起了書中的描述。
約瑟夫的表情變得陰鬱。“最初是一種武器,後來變得...有自己的生命。它能感染人的記憶,扭曲現實認知。被完全感染的人會成爲陰影——沒有自我,只有飢餓的空殼,渴望吞噬他人的記憶和意識。”他指向地鐵隧道的深處,“它們就在那裏,在黑暗的地方。所以我們晚上從不外出。”
艾倫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記憶武器變得有自己的意識?這聽起來像是科幻恐怖故事,但約瑟夫的語氣中沒有絲毫誇張。
“休息吧,”約瑟夫說,“明天我們會找出真相。如果你是間諜,你會希望自己不是。”最後一句話帶着明確的威脅。
萊拉帶他到一個簡陋的隔間,裏面只有一張用舊墊子鋪成的床和一個裝水的容器。“別嚐試晚上離開,”她警告道,“隧道裏有守衛,而且...其他的東西。”
艾倫點點頭,坐在床上。萊拉離開後,他拿出那把鑰匙和照片,仔細端詳。照片中的艾莉森笑得那麼自然,那麼熟悉,讓他的心感到一陣疼痛。他失去了多少?他們的研究如何導致了這一切?而他,作爲記憶宮殿項目的負責人,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這些問題在腦海中盤旋,沒有答案。但他知道一件事:他必須找到艾莉森。無論她在哪裏,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必須找到她。
就在他準備躺下休息時,那個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但這次不同——不再是冰冷機械的伊甸園系統,而是一個柔和、幾乎熟悉的聲音:
“艾倫...如果你能聽到這個...我在圖書館等你...但小心...他們也在尋找它...不要相信...”
聲音突然中斷,仿佛被什麼切斷。
艾倫坐直身體,心跳加速。那是艾莉森的聲音嗎?還是另一個陷阱?但直覺告訴他,那是真實的——某種預先錄制的信息,通過神經鏈接傳輸。
他們也在尋找它。誰?伊甸園計劃?還是其他勢力?
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誰?
問題越來越多,答案卻寥寥無幾。艾倫躺下,盯着地鐵站天花板上的陳舊瓷磚,上面有漏水的痕跡,形成奇特的圖案。疲憊終於壓倒了他,他的眼皮越來越重。
在意識的邊緣,最後一個記憶碎片浮現:
——艾莉森緊緊抓着他的手,臉色蒼白。“如果事情出錯,艾倫...如果黑潮逃脫控制...記住,圖書館是唯一的希望。保護它,不惜一切代價。”
——他的回答:“我會找到你。無論發生什麼,我會找到你。”
然後黑暗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