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如果地府也有清晨的話——陳忘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他從硬板床上坐起來,有那麼幾秒鍾的恍惚,以爲自己還在人間那個十平米的出租屋裏。
直到看見窗外暗紅色的忘川河,聞到空氣中那股獨特的、混合了檀香與彼岸花的氣息,他才徹底清醒。
敲門聲還在繼續,不輕不重,但很執着。
“驛丞大人!驛丞大人您醒了嗎?”是阿福的聲音,帶着少見的焦急。
陳忘披上外套,拉開門。
阿福飄在門口,手裏拿着一張燙金的帖子,表情復雜。
“出什麼事了?”
“孟婆派人送來的,”阿福把帖子遞過來,“約您今天下午未時三刻,在奈何橋頭的‘忘憂湯鋪’見面,說是……‘聊聊’。”
陳忘接過帖子。
帖子用的是上好的黑色絹帛,字是銀色的,筆畫鋒利如刀:
“忘川驛站陳驛丞台鑑:今日未時三刻,老身於忘憂湯鋪恭候大駕,共商河畔經營事宜。孟氏謹啓。”
落款處蓋着一個朱紅的印章,圖案是一個熬湯的藥罐。
“語氣倒是客氣,”陳忘把帖子放在桌上,“但總覺得來者不善。”
阿福搓着手:“孟婆在地府資歷極深,從第一殿閻羅在位時就開始熬湯了。雖然現在歸第十殿管,但面子極大。驛丞大人,您今天去,可得多加小心……”
“她總不會把我煮成湯吧?”
“那倒不至於,”阿福想了想,“但據說孟婆脾氣古怪,尤其討厭別人搶她生意。前些年有個人間來的道士,想在忘川河邊開個‘超度法事速成班’,被孟婆告到閻羅殿,最後判了個‘非法跨界經營’,罰去十八層地獄掃了三百年廁所。”
陳忘嘴角抽了抽:“我們這不算搶生意吧?”
“理論上是互補,”阿福小聲說,“您讓鬼魂心裏好受了再去喝湯,其實是在幫孟婆降低工作難度——有些執念太深的鬼魂,喝了湯都忘不掉,還得返工重喝。但孟婆不一定會這麼想……”
陳忘嘆了口氣,開始洗漱。
地府沒有自來水,但驛站後院有口井,打上來的水清冽甘甜,據說是從“黃泉深處”引流過來的,自帶淨化功能。
等他收拾妥當下樓時,驛站大堂已經坐了三四個鬼魂。
一位穿着旗袍的中年女鬼正在喝茶,一邊喝一邊抹眼淚,茶杯上方的霧氣浮現出一架鋼琴的輪廓。
一個穿着校服的少年鬼魂趴在桌上寫作業——準確說是在補生前沒寫完的作業,茶杯霧氣裏是試卷和紅筆。
還有一個穿着工地安全帽的鬼魂,默默喝茶,霧氣中是妻子和孩子的笑臉。
阿福穿梭其間,添茶倒水,熟練地安撫着客人的情緒。
賬簿上,驛站等級的進度已經變成了【9/10】,還差一位客人就能升級。
“驛丞大人,”阿福飄過來,“早飯準備好了,在後廚。簡陋了點,但能填肚子。”
後廚確實簡陋:
一個土灶,一口鐵鍋,幾個陶碗。灶台上擺着一碗粥——米粒晶瑩剔透,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
“這是‘月華米’,長在忘川上遊的‘月影灘’,吸收月光精華長成,”阿福介紹,“不用配菜,自帶甘甜。”
陳忘嚐了一口,米香濃鬱,口感軟糯,確實比人間的任何米都好吃。
“這米貴嗎?”
“不貴不貴,”阿福笑,“咱們驛站後院就有一小塊地,可以種。種子是驛站初始物資裏附贈的,種下去澆點忘川河水,七天就能收一茬。”
陳忘突然覺得,在地府搞農業或許是個不錯的副業。
他正吃着,驛站大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裙擺繡着銀色的彼岸花紋,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束起。
容貌清秀,但眉眼間帶着明顯的焦躁和不耐煩,手裏還拎着一個小小的藤編箱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是淺紅色的,像稀釋過的彼岸花汁。
少女站在門口,目光掃過大堂裏的鬼魂,最後落在陳忘身上。
“你就是新來的驛丞?”她的聲音清脆,但語氣不善。
陳忘放下粥碗:“是我。請問您是……”
“孟七,”少女大步走進來,把藤箱往桌上一放,“孟婆是我奶奶。”
大堂瞬間安靜。
旗袍女鬼的哭聲停了,少年鬼魂的筆掉了,工地鬼魂的茶杯晃了晃。
阿福更是直接躲到了櫃台後面,只露出半個腦袋。
陳忘定了定神:
“原來是孟姑娘。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孟七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櫃台前,拿起賬本翻了翻,又看了看那些喝茶的鬼魂,淺紅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復雜情緒。
“奶奶讓我來傳話,”她轉身面對陳忘,“今天下午的會面,改到申時了。她說要準備些‘見面禮’,讓你多等一會兒。”
這話聽起來客氣,但配合她的表情和語氣,總讓人覺得是“下馬威”。
陳忘點頭:“知道了。多謝孟姑娘傳話。”
孟七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在大堂裏踱了幾步,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裙擺上的彼岸花刺繡,眼神飄忽不定。
“那個……”她突然開口,聲音小了些,“你們這兒……招工嗎?”
“什麼?”
“招工,”孟七轉過身,淺紅色的眼睛盯着陳忘,“端茶倒水,打掃衛生,記賬算賬,我都會。我不要工錢,管吃住就行。”
陳忘愣住了。
阿福從櫃台後面飄出來,小心翼翼地說:“孟姑娘,您……您不是在孟婆那兒幫忙熬湯嗎?那可是祖傳的手藝,多少人羨慕不來……”
“熬湯熬湯,一天到晚就是熬湯!”孟七的聲音突然提高。
“三百年了!我看了三百年的忘川水,攪了三百年的湯鍋,背了三百年的配方!我也想看看別的地方,做點別的事!”
她越說越激動:“奶奶說我是孟家第七代傳人,必須繼承家業。可憑什麼?憑什麼我就非得熬湯?我想去人間看看,想去天界逛逛,哪怕就在地府其他部門工作也行啊!可是不行,就因爲姓孟,就因爲我生下來瞳孔就是紅色的,我就得一輩子守在奈何橋頭!”
大堂裏的鬼魂們面面相覷,不敢出聲。
陳忘聽明白了。
這是……地府版的家族企業繼承人叛逆期?
“孟姑娘,”他斟酌着措辭,“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在我這兒打工,孟婆那邊……”
“她不知道,”孟七打斷他,語氣堅決,“我是偷跑出來的。等她在湯鋪找不到我,肯定會生氣。但我不管,我受夠了。”
她走到陳忘面前,抬起頭:
“我觀察你們兩天了。你的驛站和奶奶的湯鋪不一樣。她讓鬼魂忘記,你讓鬼魂記住。我想看看,記住的鬼魂,是什麼樣子的。”
陳忘沉默了。
收留孟婆的孫女?這絕對會激化矛盾。
但不收?看孟七這架勢,就算他拒絕,她也會找其他地方去。
到時候孟婆怪罪下來,可能更麻煩。
而且……
陳忘看了看賬簿。
還差一位客人就能升級,而孟七雖然不算“客人”,但如果她成爲員工,或許也能帶來某種加成?
“你會泡茶嗎?”他問。
孟七眼睛一亮:“會!奶奶教過我‘安神茶’的泡法,雖然和你的茶不一樣,但原理相通。我還會做點心——用彼岸花粉和月華米做的‘憶糕’,吃了能讓人短暫回憶起最快樂的時光。”
陳忘看向阿福。
阿福苦着臉,用口型說:“風險太大……”
“阿福,”陳忘做出決定,“給孟姑娘收拾一間客房。乙字房還空着吧?”
“空是空着,但是……”
“那就乙字房,”陳忘轉向孟七,“試用期三天。三天內,如果你能幫驛站接待十位客人,並且獲得平均滿意度80分以上,我就正式聘請你。”
孟七的眼睛徹底亮了,淺紅色的瞳孔裏仿佛有火焰在跳動:“一言爲定!”
她拎起藤箱,興沖沖地就要往樓上跑,突然又停下,轉身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紙包,放在櫃台上。
“這是見面禮,”她說,“我自己改良的‘彼岸花粉’,加到茶裏,能增強記憶效果。算是我的一點誠意。”
說完,她腳步輕快地上了樓。
大堂裏重新安靜下來。
旗袍女鬼小聲問:“驛丞,那位孟姑娘……真的是孟婆的孫女?”
“應該是,”陳忘嘆氣,“紅瞳是孟氏血脈的標志,地府獨一份。”
“那您收留她,孟婆會不會……”
“會,”陳忘很誠實,“肯定會生氣。但我覺得,比起讓她到處亂跑,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至少安全。”
阿福飄過來,憂心忡忡:“驛丞大人,您這是引火燒身啊。下午的會面,孟婆要是知道孫女在咱們這兒……”
“那就先不讓她知道,”陳忘說,“下午我去湯鋪,你看着孟七,別讓她亂跑。等我回來再說。”
“那要是孟婆問起……”
“就說沒見過。”
阿福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點頭:“小的明白了。”
陳忘重新坐下,喝完剩下的粥。
月華米的甘甜在口中化開,但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上面。
孟婆,孟七,奈何橋,忘憂湯鋪……下午的會面,注定不會平靜。
更麻煩的是,孟七的到來,讓驛站卷入了地府最古老的家族內部矛盾。
他放下碗,走到窗邊。
窗外,忘川河一如既往地流淌。
但今天,他注意到河面上漂着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不是鬼魂,而是一些細碎的光點,像螢火蟲,又像是星光的碎片。
那些光點隨着河水起伏,最終消失在遠方。
“阿福,河上那些光是什麼?”
阿福飄過來看了一眼:“哦,那是‘記憶碎片’。有些鬼魂在過橋前,會故意撕下一小片不重要的記憶,扔進河裏。據說忘川河底積攢了億萬年的記憶碎片,已經形成了一片‘記憶珊瑚礁’。不過普通鬼魂接觸不到,會被河水融化。”
記憶碎片……
陳忘突然想起陸判官留下的憶生茶。
那種茶葉產自忘川源頭的“念故淵山谷”,或許和這些記憶碎片有關?
“驛丞大人,”阿福打斷他的思緒,“有客人來了。這次……有點特別。”
陳忘回頭。
門口站着一位老人。
不是鬼魂——陳忘現在能分辨出來了。鬼魂的身體是半透明的,邊緣有淡淡的微光。而這位老人,身體凝實,穿着樸素的灰色長衫,手裏拄着一根藤杖。
最重要的是,他的瞳孔是深褐色的,不是鬼魂的灰白色,也不是孟七那樣的淺紅。
這是活人。
或者說,是和陳忘一樣,肉身進入地府的活人。
老人看起來很老,臉上皺紋深如溝壑,但腰板挺得筆直,眼睛清澈有神。
他走進驛站,目光在陳忘身上停留片刻,然後微微點頭。
“老朽姓秦,”老人開口,聲音蒼老但渾厚,“聽聞忘川河畔新開了一家驛站,特來拜訪。”
陳忘上前拱手:“晚輩陳忘,是這裏的驛丞。秦老先生請坐。”
秦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藤杖靠在桌邊。阿福立刻端來一杯憶生茶——用的是驛站最好的粗瓷杯。
“老先生也是……驛丞?”陳忘試探着問。
秦老笑了,笑容讓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曾經是。三百年前,我在奈何橋下遊三十裏處,開過一家‘往生客棧’。後來地府規劃調整,客棧被征收改建成了‘輪回中轉站’,我也就退休了。”
三百年前……退休……
陳忘意識到,眼前這位老人,恐怕不是普通人類。
“秦老今日前來,是有什麼指教嗎?”
秦老端起茶杯,沒有立刻喝,而是先嗅了嗅茶香,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憶生茶……陸判官連這個都給你了?看來他對你很看重。”
“只是一罐茶葉而已。”
“一罐茶葉而已?”秦老搖頭,“孩子,你知道憶生茶在地府有多珍貴嗎?這種茶葉需要吸收純淨的記憶精華才能生長,而純淨的記憶……在忘川河畔,是最稀有的東西。大多數記憶都摻雜着執念、痛苦、遺憾。能培育出憶生茶的,整個地府不超過三家。”
陳忘愣住了。
他想起陸判官臨走時輕描淡寫的語氣,完全沒提這茶葉的價值。
“陸判官……爲什麼給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秦老抿了一口茶,緩緩道:“第十殿閻羅推行‘地府現代化改革’已經五百年了,但阻力重重。孟婆爲代表的傳統派,反對任何改變。陸判官是改革派的骨幹,他給你憶生茶,或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用新的方式,解決一些老問題。”
他看向窗外,目光深遠:“孟婆的湯讓鬼魂忘記一切,順利投胎。這方法用了幾萬年,確實有效。但它有個問題——強行抹去記憶,會在靈魂深處留下創傷。有些靈魂轉世後,會莫名恐懼某些東西,或者在夢境中反復看見前世的片段,就是創傷的表現。”
陳忘想起人間那些關於“前世記憶”、“胎記傳說”的故事。
“您的意思是,我的驛站……能讓鬼魂更‘健康’地投胎?”
“有可能,”秦老放下茶杯,“你讓鬼魂在記住中放下,而不是在忘記中強行割舍。這條路沒人走過,但理論上,或許更溫和,也更持久。”
陳忘陷入沉思。
如果驛站的功能真有這麼大意義,那孟婆的反對,恐怕不只是“搶生意”那麼簡單。
這涉及到理念的根本沖突。
“秦老,下午我要去見孟婆,”陳忘說,“您有什麼建議嗎?”
秦老捋了捋胡須:“孟婆這個人,固執,但不壞。她守護奈何橋上萬年,親眼見過太多鬼魂因爲執念而痛苦。所以她堅信,忘記是唯一的解脫。你要說服她,不能否定她的理念,而是要讓她看到,你的方法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甚至更好。”
他頓了頓:“另外,孟婆最近在煩心一件事——她的孫女孟七,似乎對熬湯家業不感興趣。這件事比你的驛站更讓她頭疼。如果你能在這方面幫上忙……或許會有轉機。”
陳忘心裏一緊。
孟七現在就在樓上。
“秦老認識孟七?”
“見過幾次,”秦老笑道,“那孩子天生紅瞳,是孟家三百年來血脈最純正的後代。孟婆對她寄予厚望,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陳忘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提孟七在驛站的事。
又聊了一會兒,秦老起身告辭。
“老朽就住在忘川下遊的‘退休鬼吏療養院’,有空可以來坐坐,”他說,“對了,這杯茶,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秦老放下一枚黑色的木牌在桌上:“這是我的信物。在地府遇到麻煩,出示它,多少有點用。”
陳忘送秦老到門口。
老人拄着藤杖,慢慢走遠,身影很快消失在忘川河畔的薄霧中。
陳忘回到大堂,拿起那枚木牌。
牌子溫潤如玉,正面刻着一個“秦”字,背面是奈何橋的圖案。
賬簿突然自動翻開,新的一頁浮現字跡:
**【特殊客人:秦廣(前任驛丞,地府退休高級官吏)】_
**【滿意度:95/100】_
**【獲得:信物‘秦字令’】_
**【驛站等級提升!】_
**【當前等級:2級】_
**【解鎖功能:基礎物資兌換、驛站基礎防護陣法、員工招聘系統】_
**【新任務:三日內存活並經營驛站】_
陳忘看着最後一行字,皺起眉頭。
“三日內存活”?這措辭……
“驛丞大人!”阿福突然從二樓飄下來,臉色蒼白,“不好了!孟姑娘……孟姑娘不見了!”
陳忘心裏一沉:“怎麼回事?不是讓你看着她嗎?”
“小的是一直看着啊!”阿福急得快哭了,“她說要回房休息,我就守在門口。剛才聽到裏面有動靜,推門一看,窗戶開着,人沒了!桌上留了張字條……”
陳忘接過字條,上面是娟秀的字跡:
“我去取個東西,很快回來。別告訴我奶奶。——孟七”
取東西?她能去取什麼東西?
陳忘突然想起剛才秦老的話——孟婆最近在煩心孟七的事。
如果孟七在這時候鬧出什麼亂子……
“阿福,你留在驛站照看,”陳忘抓起外套,“我去找她。”
“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陳忘看向窗外,忘川河靜靜流淌。
整個地府,孟七最熟悉的地方,除了孟婆的湯鋪,還能是哪?
“奈何橋,”他說,“她一定是回湯鋪了。”
“可是孟婆在啊!您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下午本來就要見面,”陳忘推開門,“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區別。”
他踏出驛站,忘川河畔的風吹來,帶着彼岸花特有的、近乎妖異的香氣。
遠處,奈何橋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橋頭的忘憂湯鋪,炊煙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