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下琴」——
又是江南溼冷的臘月。墨林淵披着氅衣,坐在庭院石桌旁,面前溫着一壺黃酒。桌上布着幾碟小菜:滷水豆腐、熏魚、花生米,簡簡單單,卻收拾得幹淨整齊。園中那株百年臘梅開得正好,暗香如絲如縷,縈繞不去。
他斟滿一杯,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出神。
一陣若有若無的琴音飄來,似遠似近。墨林淵眉頭微皺,這琴聲他識得——是《廣陵散》中的一段,殺氣凌厲,卻又隱而不發。整個江南,能彈出這般琴音的,除了那人還能有誰?
他正想着,一道暗紅身影已悄然落在院牆之上。
“重樓。”墨林淵頭也不抬,又斟一杯酒放在對面。
重樓從牆頭一躍而下,那件標志性的暗紅長袍在臘梅暗影中宛若凝血。他面容依舊冷峻,眉宇間的戾氣卻似乎淡了幾分,許是這梅香與酒氣的緣故。
“知道我要來?”重樓在對面坐下,也不客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琴音傳了三條街,聾子也聽見了。”墨林淵淡淡道,爲他再滿一杯,“這麼冷的天,不在你的魔宮待着,跑來江南做什麼?”
重樓嘴角微揚:“尋酒。”
“魔宮還缺酒?”
“缺能與我共飲的人。”重樓抬眼看他,目光如電。
墨林淵不語,只是舉起酒杯與他相碰。兩人對飲一杯,沉默在梅香中蔓延。
“你這酒,”重樓放下酒杯,細細品味,“十年陳的紹興花雕,溫得恰到好處,不燙不涼。”
“你倒識貨。”
“魔界也有酒,烈如刀,入喉如火。”重樓目光微遠,“但喝多了,只覺麻木,不似人間酒,五味雜陳。”
墨林淵看他一眼:“你今日說話,倒像個文人。”
重樓難得地低笑一聲:“與你待久了,難免染上些酸氣。”他頓了頓,忽然道,“有琴麼?”
墨林淵挑眉:“你要彈琴?”
“你彈,”重樓起身走到那株臘梅下,“我飲酒。”
墨林淵不再多言,回屋取出一張古琴。這張琴形制古樸,琴身有細密斷紋,一看便知是傳世之物。他將琴置於石桌,焚香淨手,這才坐下。
指尖輕撫,琴弦微顫,一縷清音流出,是《梅花三弄》。
重樓倚梅而立,又飲一杯,閉目聆聽。琴音清越,如梅香般幽遠,在這寒夜中格外動人。墨林淵的琴技本就極高,今夜或許因酒意,或許因梅香,琴聲中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疏狂。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好!”重樓睜眼,眼中竟有贊賞之色,“都說墨林淵琴劍雙絕,今日一聽,果然名不虛傳。”
“你也不差。”墨林淵難得回應了一句贊美,“剛才的《廣陵散》,殺氣收斂了七分,琴意卻添了三分,看來這些年你並非只知打殺。”
重樓走回桌旁坐下,自斟自飲:“魔界紛爭不斷,彈琴的機會不多。偶爾爲之,倒成了難得的清靜。”
“以琴止殺?”墨林淵似笑非笑。
“以琴靜心。”重樓坦然道,“殺伐久了,心易亂。琴音如鏡,照見本心。”
墨林淵看他良久,又爲他斟酒:“這話不像魔尊所言。”
“那像誰?”
“像一位故人。”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臘梅的幽香愈發濃鬱,與酒香、琴香交織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你可知我爲何來江南?”重樓忽然問。
“不是尋酒麼?”
“也尋人。”重樓的目光落在墨林淵臉上,“尋一個能與我琴酒相交,卻不必兵刃相見的人。”
墨林淵心中微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魔尊說笑了。你我正邪兩道,本該勢不兩立。”
“本該?”重樓冷笑,“世間之事,若都依‘本該’,豈不是太無趣了?”他舉杯對着明月,“就如這酒,本該醉人,卻有人千杯不醉;這琴,本該悅耳,卻有人聞之泣血。‘本該’二字,最是束縛人心。”
墨林淵緩緩飲酒,並不反駁。
重樓繼續道:“我殺過許多人,也救過許多人;你救過許多人,也殺過許多人。所謂的正邪,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你今夜話多。”墨林淵淡淡道。
“酒好,琴好,梅好。”重樓難得地露出一絲真心的笑意,“人也好。”
墨林淵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劃過,發出幾個零碎的音符:“你既懂琴,可知這《梅花三弄》的典故?”
“願聞其詳。”
“東晉時,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墨林淵的指尖流淌出一段清冷的旋律,“後人以此意入琴曲,詠梅之高潔,實則詠人之率性。”
重樓靜靜聽着,琴音在寒夜中如流水般淌過。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他低聲重復,“好一個率性而爲。”
琴音忽然一轉,變得激昂起來。墨林淵十指翻飛,竟彈起了《廣陵散》中最爲激烈的一段——聶政刺韓王。
重樓神色一動,這曲子他方才彈過,但墨林淵此刻彈出的,與他截然不同。少了殺氣,多了悲壯;少了凌厲,多了沉鬱。同樣的曲子,在不同的人手中,竟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意境。
琴音如刀,似要劃破這寒夜;琴音如泣,似在訴說千古遺恨。墨林淵整個人仿佛與琴融爲一體,眉宇間有種重樓從未見過的神情——那不是劍客的冷峻,不是琴師的淡泊,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溢出的悲憫。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餘韻在空氣中震顫。
重樓良久無言,只是默默飲酒。一壺酒已見底,墨林淵又取來一壇。
“你的《廣陵散》,”重樓終於開口,“與我不同。”
“何處不同?”
“你彈的是聶政,我彈的是復仇。”重樓目光如炬,“你的琴聲裏有對命運的悲憫,我的只有對仇敵的殺意。”
墨林淵微微點頭:“你看得明白。”
“因爲我也曾是聶政。”重樓的聲音低沉下去,“只是我的故事裏,沒有悲憫。”
墨林淵爲他斟酒,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動:“現在呢?”
“現在?”重樓望着杯中倒影,“現在我只是一個飲酒聽琴的魔頭。”
兩人相視,忽然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再來一曲?”重樓問。
“你想聽什麼?”
“隨你。”重樓靠回椅背,神情竟有幾分慵懶,“今夜只論琴酒,不論其他。”
墨林淵略一思索,指尖輕撫琴弦,這次是一曲《酒狂》。琴音灑脫不羈,真似酒徒醉態,卻又暗含幾分清醒。重樓聽着聽着,竟隨節奏輕敲桌面,擊節而歌:
“酒既和,旨既多。君子有酒,酌言酡...”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與琴音相和,竟有種奇妙的和諧。墨林淵心中微訝,這魔尊竟通曉古詞,且吟唱得頗有韻味。
一曲終了,重樓笑道:“痛快!許久未曾如此痛快!”
“你通音律?”墨林淵忍不住問。
“學過幾年。”重樓難得地談及過去,“少時家中有琴師,逼着學了些。後來...後來就用不上了。”
“爲何?”
“琴音太柔,鎮不住魔界的魑魅魍魎。”重樓笑容漸冷,“要想在魔界立足,須得拳頭比道理硬,刀劍比琴音響。”
墨林淵沉默片刻,道:“你如今已是魔尊,大可不必如此。”
“習慣成自然。”重樓擺擺手,“況且,魔界那群老東西,若見我整日彈琴作畫,怕是要翻天。”
話雖如此,墨林淵卻在他眼中看到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
夜深了,寒意愈濃。梅香卻仿佛更盛,與酒氣一起,將這小院熏得暖融融的。
“你爲何不問我魔界近來動向?”重樓忽然問。
“你想說自然會說。”
重樓低笑:“墨林淵啊墨林淵,你總是這般。”他頓了頓,“魔界近日平靜,至少表面上如此。我與幾位長老達成協議,百年內不犯人間。”
“條件?”
“他們需要時間鞏固勢力,我需要時間...”重樓看向墨林淵,“做些想做的事。”
“比如?”
“比如今夜飲酒聽琴。”
墨林淵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露聲色:“百年和平,倒是難得。”
“和平?”重樓嗤笑,“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魔界從來不是鐵板一塊,那些老家夥們各懷鬼胎,只是暫時被我壓住了罷了。”
“你能壓多久?”
“壓到壓不住爲止。”重樓眼中閃過一抹厲色,“然後便是血雨腥風。”
墨林淵不再多問,只是默默斟酒。兩人對坐而飲,不知不覺,月已西斜。
“我要走了。”重樓忽然起身。
“這麼急?”
“天亮前須趕回魔界。”重樓走到梅樹下,折下一枝臘梅,轉身遞給墨林淵,“此梅甚好,贈你。”
墨林淵接過,梅枝上花苞半開,幽香撲鼻。
重樓看着他,忽然道:“若有一日,魔界大亂,波及人間...”
“我會出手。”墨林淵平靜道。
“哪怕與我爲敵?”
“若你爲禍人間,便是敵人。”
重樓大笑:“好!這才是墨林淵!”笑罷,他正色道,“若有那一日,你不必留情。”
墨林淵起身,與他相對而立:“你也是。”
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都有復雜神色。正邪不兩立,這是他們無法逾越的鴻溝。但今夜,此刻,他們只是兩個飲酒聽琴的人。
重樓轉身欲走,忽然又停住:“那張琴,叫什麼名字?”
“枯梅。”
“枯梅...”重樓重復一遍,“好名字。枯而不死,逢春再發。”他回頭深深看了墨林淵一眼,“保重。”
話音未落,暗紅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唯有梅香依舊。
墨林淵獨立院中,手中梅枝猶帶寒意。他低頭輕嗅,香氣清冷而持久。
回到石桌旁,琴還在,酒已冷。他輕撫琴身,忽然想起重樓擊節而歌的模樣。那樣一個人,竟會吟唱古詞,竟懂琴中意境。
正邪之間,是否真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墨林淵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夜的重樓,與傳聞中的魔尊判若兩人。
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梅園,只是有人任其荒蕪,有人悉心照料。
他抱起琴,指尖無意間劃過琴弦,發出一聲清響。這琴他用了三十年,從未覺得如此沉重。
回到屋內,墨林淵將梅枝插入瓶中,置於窗前。臘梅在微弱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清雅,似在訴說一個未完的故事。
他取出紙筆,沉吟片刻,寫下四句:
梅下琴聲夜未央,酒溫正好對寒光。
正邪自古難同路,唯有幽香共此長。
寫罷,他望着窗外漸白的天色,輕嘆一聲。
魔界百年和平,人間可得百年安寧。但百年之後呢?重樓能壓住魔界多久?那些虎視眈眈的長老們,又有什麼陰謀?
這些問題,此刻都沒有答案。墨林淵只知道,無論未來如何,今夜共飲聽琴的記憶,已如這梅香一般,深深印在心中。
天色漸亮,第一縷晨光透過窗櫺,照在瓶中梅枝上。墨林淵收起思緒,開始新的一天。
江湖依舊,正邪依然,昨夜種種,不過是一個寒夜中的插曲。但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就像那株百年臘梅,年年歲歲,看似相同,實則每一季的花開,都有不同的韻味。
墨林淵推開房門,寒風撲面而來,卻已不覺寒冷。他望向重樓消失的方向,許久,轉身回屋。
瓶中梅枝,幽香如故。
……
——「焚身成神」——
魔界,第七層,業火深淵。
重樓獨自立於斷崖邊緣,暗紅長袍在灼熱的氣流中獵獵作響。下方是沸騰的岩漿海,億萬亡魂在其中掙扎哀嚎,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硫磺與絕望之氣。他身後,是黑壓壓的魔族大軍——各部長老、領主、戰將,皆是魔界頂尖戰力。他們本應臣服於他,此刻卻刀刃相向。
“魔尊,回頭是岸。”大長老的聲音沙啞如礫石摩擦,“交出魔心,我等可留你全屍。”
重樓沒有回頭,只是望着深淵:“你們真以爲,吞了我的魔心,就能打開魔界與人間的通道?”
“魔祖遺訓,集齊九大魔心,可破兩界壁壘。”三長老尖聲道,“您已是最後一道障礙。”
“愚蠢。”重樓冷笑,“通道打開之日,便是兩界俱毀之時。魔祖要的不是征服,是毀滅。”
“那又如何?”大長老眼中閃過狂熱,“魔界困守這貧瘠之地太久了!人間繁華,本該是我們的!”
重樓終於轉身。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貪婪而扭曲的臉,這些人曾是他的部下,他的同族,如今卻成了催命符。
“我以魔尊之名,”他的聲音不大,卻穿透了岩漿的轟鳴,“最後一次命令你們——退下。”
回應他的是無數刀劍出鞘的聲音。
重樓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點猶豫。
“那麼,如你們所願。”
他忽然張開雙臂,暗紅長袍無風自動。體內,那顆跳動千年的魔心開始發光——不是魔氣的紫黑,而是一種純淨的金紅。光芒越來越盛,穿透皮肉,照亮了整個深淵。
“他在做什麼?”有魔族驚呼。
“自毀魔心!快阻止他!”
但已經晚了。重樓的身體開始燃燒,不是被業火點燃,而是從內而外,由魔心引發的本源之火。這火焰不灼傷皮肉,只焚燒魔性與罪業。
大長老面色劇變:“不!魔心若毀,通道永遠無法——”
話音未落,重樓已化作一道沖天火柱。火焰中,他的身影逐漸透明,卻始終挺直如鬆。
“以我魔心,焚我魔軀,鎮此深淵,永固兩界!”
最後的咒言響徹天地。火焰轟然炸開,卻不是毀滅的爆炸,而是一場淨化的火雨。金色火焰如雪片般飄落,觸及岩漿,岩漿凝固;觸及魔族,魔氣消散;觸及深淵,裂縫彌合。
魔族大軍驚恐逃竄,卻無一人能逃出火雨範圍。他們的魔氣被剝奪,力量衰退,卻保住了性命——重樓終究沒有下殺手。
最後一縷火焰熄滅時,深淵已成平地,兩界通道被永久封印。而重樓原本站立之處,只餘一捧灰燼,隨風飄散。
人間,墨林淵正在撫琴。
琴弦毫無征兆地崩斷,在他指尖割出一道血痕。他猛地起身,望向西北天空——那裏,一顆暗紅色的星辰正急劇黯淡,最終熄滅。
墨林淵的臉色瞬間蒼白。
他什麼都明白了。
魔界邊緣,兩界縫隙。
墨林淵已經在這裏尋找了七七四十九天。白衣沾滿塵埃,三千青絲中竟已夾雜了幾縷銀白。他手中捧着一盞魂燈,燈芯微弱如風中殘燭,卻始終不滅。
這是他以重樓贈他的那枝臘梅爲引,輔以心血點燃的尋魂燈。梅枝早已枯萎,卻仍留一縷清香,正是這清香,指引着重樓殘魂的方向。
“重樓...”墨林淵的聲音沙啞,“你欠我一曲琴,一瓶酒,休想就此賴掉。”
魂燈忽然明亮了一瞬。
墨林淵精神一振,循着感應向前。前方是一處絕壁,下方是虛無之境,任何落入其中的魂魄都會永遠迷失。而在絕壁邊緣,一點微弱的金光正在閃爍。
那是重樓最後的神魂碎片,被魔心燃燒後的餘燼包裹着,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墨林淵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去夠那點金光。就在觸及的瞬間,絕壁忽然崩塌!
千鈞一發之際,墨林淵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以血爲墨,在空中畫出禁錮法陣。法陣成型,穩住崩塌的絕壁,也將那點金光牢牢護住。
他臉色又白了幾分,卻毫不猶豫地將金光收入魂燈。
燈芯終於穩定地燃燒起來,散發出溫暖的光芒。
“找到了...”墨林淵喃喃道,眼中閃過如釋重負的神色,“我們回家。”
昆侖之巔,洗劍池。
這裏是天地間至清至純之地,池水由萬年雪融而成,可滌淨一切污穢。池邊,墨林淵布下了重重法陣,中央是一朵以冰玉雕成的蓮花。
他將魂燈置於蓮心,開始施法。
重塑肉身是逆天之舉,即便對墨林淵這等修爲來說,也是極大的負擔。但他沒有猶豫,割開手腕,讓鮮血流入池中,以血爲引,以魂爲基,重塑那具焚毀的身軀。
一日,兩日,三日...七七四十九日。
墨林淵守在池邊,不眠不休,原本夾雜銀絲的黑發,已徹底化爲雪白。但他的眼睛始終明亮,緊緊盯着那朵蓮花。
第四十九日子時,昆侖月圓如鏡。
蓮花終於綻放,金光中,一個身影緩緩浮現。黑發如瀑,肌膚如玉,眉目依舊是重樓的模樣,卻少了魔族的戾氣,多了幾分神性的清冷。最奇異的是,他額間多了一道金色火焰紋印,那是焚心成道的印記。
重樓睜開眼睛,眼神先是迷茫,然後逐漸清明。
“墨...林淵?”他的聲音有些生澀。
墨林淵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如此疲憊,又如此欣慰:“歡迎回來。”
重樓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感受着體內流動的、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力量——純淨、浩瀚、溫暖。這是神力。
“我成了什麼?”他問。
“神君。”墨林淵輕聲道,“焚魔心,救蒼生,功德無量,天道認可,封你爲鎮淵神君。”
重樓怔了許久,忽然笑了,笑容裏有自嘲,也有釋然:“魔尊成了神君...真是諷刺。”
“不諷刺。”墨林淵認真道,“你本就是。”
兩人對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又三年,昆侖雪亭。
重樓已適應了神君的身份。他依舊穿着暗紅衣袍——這是墨林淵特意爲他煉制的神袍,保留了從前的顏色,卻是以天霞織就,不染塵埃。他坐在亭中,面前擺着一局殘棋。
墨林淵踏雪而來,手中提着一壇酒。
“今日怎麼有興致?”重樓挑眉。
“臘梅開了。”墨林淵將酒放在石桌上,“從江南移來的那株,竟然在昆侖活了下來。”
重樓看向亭外,果然,一株臘梅在雪中怒放,幽香撲鼻。這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寒夜,兩人對飲聽琴的時光。
墨林淵斟滿兩杯酒:“嚐嚐,昆侖的雪釀。”
重樓舉杯飲下,酒液清冽,入喉卻化作暖流:“好酒。”
“比紹興花雕如何?”
“各有千秋。”重樓放下酒杯,忽然道,“這些年,多謝。”
墨林淵搖頭:“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不,要說。”重樓看着他,目光深邃,“謝你尋我殘魂,謝你重塑我身,謝你...信我本性非魔。”
墨林淵沉默片刻,道:“我從未當你完全是魔。”
兩人對飲數杯,雪漸漸大了。遠處昆侖群峰在雪霧中若隱若現,宛如仙境。
“魔族如何了?”墨林淵問。
“通道永固,他們斷了念想。”重樓道,“我偶爾會回去看看,以神君的身份。那些長老...有些悔悟了,有些依舊執迷,但至少,再無人敢提入侵人間。”
“你倒成了兩界橋梁。”
重樓微微一笑:“算是贖罪。”
“你無罪。”墨林淵正色道,“焚心救世,是大功德。”
重樓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人間呢?”
“安寧。”墨林淵望向雲海之下,“至少這百年,可享太平。”
兩人又飲一杯。雪落無聲,梅香暗浮,此情此景,與多年前何其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有一事我一直想問。”重樓忽然道,“你以心血爲我重塑肉身,損了修爲,白了頭發...可曾後悔?”
墨林淵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可記得《梅花三弄》的典故?”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正是。”墨林淵拂去肩頭落雪,“我做的,不過是乘興而爲。尋你,救你,是我的選擇,何來後悔?”
重樓心中震動,良久,舉杯道:“敬‘乘興而爲’。”
“敬‘興盡不返’。”墨林淵與他相碰。
兩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自此,昆侖多了兩位神君。一位是白衣白發的墨林淵,琴劍雙絕,鎮守東方;一位是暗紅衣袍的重樓,額印金焰,鎮守西方。他們時常對弈飲酒,彈琴論道,偶爾聯手下界,除魔衛道。
人間有傳說,昆侖有雙聖,一者如雪清冷,一者似火熾烈,卻相得益彰,共護蒼生。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那位似火的神君,曾是以殺伐聞名的魔尊;那位如雪的神君,曾爲救一人白了頭發。
但無論如何,如今的他們,只是昆侖的守護者,是彼此的酒友與知音。
又是一個雪夜,琴聲從雪亭傳出,這次是兩人合奏。墨林淵撫琴,重樓吹簫,一曲《昆侖雪》,清越悠揚,回蕩在群山之間。
曲終,重樓放下玉簫,望向雲海之下的萬家燈火。
“值得嗎?”他忽然問。
“什麼?”墨林淵抬頭。
“焚心,成神,這一切。”
墨林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撥動琴弦,彈起那曲《梅花三弄》。琴音中,重樓聽出了答案。
——值得。因爲梅花終會再開,故人終會重逢,而人間值得守護。
雪落無聲,覆蓋了來路與去途。亭中兩人,一紅一白,在臘梅幽香中,對飲到天明。
從此,千秋萬載,昆侖雙聖的傳說,代代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