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醒來時,首先感受到的是溫暖。
一種近乎奢侈的、浸透骨髓的暖意,從身下的軟榻,從覆在身上的錦被,從空氣中浮動的暗香裏,絲絲縷縷滲入他冰封了十六年的四肢百骸。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這不是黃泉路。
睫毛顫動,煙灰色的眸子緩緩睜開。
映入眼簾的是鮫綃制成的帳頂,薄如蟬翼的紗幔上繡着星河流轉的圖案,每一顆“星辰”都是真正的南海夜明珠,在昏暗的光線裏散發着柔和的暈光。帳幔四角垂着赤金鈴鐺,風過無聲,只有極其細微的靈力波動。
他撐起身子。
手腕上傳來冰涼的觸感——一枚碧玉環扣在左腕,環身剔透如凝凍的春水,內裏流轉着金色的符文。一條細若發絲的金鏈從玉環延伸出去,另一端系在床頭那根雕着蟠龍的紫檀木柱上。
鏈長三丈。
剛好夠他在室內走動,到不了窗邊,更觸不到門。
沈清弦低頭看自己。祭服已被換下,此刻身上是一件月白雲錦常服,質地柔軟得不像人間之物,袖口和衣襟用銀線繡着細密的符文,觸手生溫。他赤着腳,腳踝上套着一對赤金腳環,環上綴着更小的鈴鐺,走動時發出極輕的脆響。
淨室。
他聽過這個地方——歷代淨靈體在獻祭前“靜養”的囚籠。據說這裏應有盡有,唯獨沒有自由。
門外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沈清弦立即躺回榻上,閉上眼,呼吸調整得均勻綿長。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梳着雙髻的仙娥端着玉盤側身進來。她穿着淡粉宮裝,步履輕盈得幾乎不沾地,將玉盤放在室中央的圓桌上後,偷偷抬眼看向床榻。
見少年仍在“熟睡”,她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拔開塞子,將瓶中液體倒入桌上的香爐。
青煙嫋嫋升起,帶着清甜的桃花香氣。
“這是安神香,能讓你睡得好些。”仙娥輕聲自語,像是在解釋給昏迷的人聽,“將軍吩咐的……說你受了驚,需好好養着。”
她走到窗邊,那裏有一排琉璃長窗,窗外是終年盛放的仙葩靈樹。仙娥伸手在窗櫺某處按了一下,透明的窗玻璃外緩緩升起第二層窗——這回是厚重的玄鐵板,將外界光線徹底隔絕。
淨室陷入柔和的夜明珠光中。
“七日後要取第一碗心頭血,”仙娥的聲音更低了些,帶着不忍,“你……你別怕,將軍會在場的。他會讓你少疼些。”
說完這些,她匆匆退出,門軸轉動時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鎖上了。
沈清弦睜開眼。
他坐起身,赤腳踩在鋪着雪貂皮毛的地毯上,腳踝的金鈴隨着動作輕響。他拖着那根金鏈,一步一步走向圓桌。
桌上擺着三碟點心:水晶蓮花糕、琥珀核桃酥、還有一碟他叫不上名字的、散發着清冽靈氣的碧色果子。玉壺裏是溫熱的瓊漿,倒出來時泛着淡金色的光暈。
都是好東西。
能吊着淨靈體的命,讓血更“純淨”的好東西。
沈清弦沒碰那些吃食。他走到窗邊——或者說,曾經是窗的地方。玄鐵板嚴絲合縫,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他伸手觸摸冰冷的金屬,掌心感受到上面刻滿的禁錮符文。
別說逃,連自殺都做不到。
“呵……”他低笑一聲,煙灰色的眸子裏終於漾開一絲波瀾。
不是恐懼,不是絕望。
是荒誕。
他轉身,拖着金鏈在淨室裏走了一圈。這地方不大,約莫尋常人家的廳堂大小,除了床榻和圓桌,還有一張琴案,案上擺着一架七弦琴——桐木爲身,冰蠶絲爲弦,琴尾刻着兩個古篆:忘機。
角落立着書架,架上多是些靜心養性的經卷。另一側用屏風隔出沐浴更衣的區域,白玉砌成的浴池裏熱氣氤氳,水面上浮着各色靈藥花瓣。
應有盡有。
沈清弦走到琴案前,指尖拂過冰蠶絲弦。
“錚——”
清越琴音在寂靜的淨室裏蕩開,尾音久久不散。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從小被誇“天生撫琴的骨”,如今卻要用來做一件事。
殺神。
如果殺不了,至少……要讓他記住。
“吱呀——”
門又開了。
這次進來的不是仙娥。
玄甲未卸的謝無淵站在門口,銀發隨意束在腦後,赤瞳在夜明珠光裏沉澱成暗紅色。他手中端着一只藥碗,碗裏黑稠的藥汁散發着濃烈的苦味。
沈清弦沒動,仍保持着撫琴的姿勢。
謝無淵反手關門,走到琴案前。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少年,目光掃過他單薄的肩,掃過腕間玉環,最後停在他煙灰色的眼睛上。
“爲什麼不吃飯?”他問。
沈清弦抬眼:“不餓。”
“瓊漿能溫養你的靈脈,七日後取血時,能少疼三成。”
“疼不疼,有什麼區別?”沈清弦扯了扯嘴角,“橫豎都是要死的。”
謝無淵沉默片刻,將藥碗放在琴案上,在沈清弦對面盤膝坐下。這個動作讓他身上的甲胄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也讓他與少年平視。
“你不會死。”他說。
沈清弦笑了,笑容裏帶着十六歲少年不該有的譏誚:“將軍是要告訴我,歷代淨靈體都活着離開了天門山?”
“他們不是你。”
“有什麼區別?一樣的血,一樣的命。”
“不一樣。”謝無淵伸手,指尖在沈清弦眉心虛點,“你的魂魄裏,有我的烙印。”
沈清弦怔住。
謝無淵收回手,從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絲帕,展開。帕子上繡着一盞琉璃燈,燈芯將熄未熄,燈罩上映着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竟與沈清弦的側臉有七分相似。
“三萬六千年前,我奉命鎮守天門。”謝無淵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那時我剛剛煉化燼霜刀,刀魂戾氣太盛,需一盞‘淨靈燈’溫養。”
“我走遍三界,最後在昆侖山巔取了一縷萬年雪魄,又剜了自己半顆心做燈油,煉成了這盞燈。”
沈清弦的指尖無意識蜷縮。
“燈成那日,天道降諭:此燈有靈,當歷三世紅塵劫,方能圓滿。”謝無淵看着帕子上的燈,“第一世,燈靈投身凡間,十六歲夭折,我沒趕上。”
“第二世,我提前找到他,將他護在身邊,他卻爲我擋劫,魂飛魄散。”
“這一世……”
他抬眼看沈清弦,赤瞳深處翻涌着某種沉重得化不開的情緒。
“這一世,我在你出生那日就找到了你。我看着你長大,看着你撫琴,看着你被選爲淨靈體。”謝無淵的指尖擦過帕子上的燈影,“但我不能提前帶你走——淨靈體的命軌與天門陣眼相連,若強行更改,三界必生大亂。”
“所以我等。”
“等到祭壇那日,等到天道允許我介入的瞬間。”
沈清弦喉嚨發幹:“你是說……我是那盞燈的轉世?”
“是。”謝無淵將絲帕推到他面前,“你的魂魄裏,有我的半顆心,有昆侖雪魄,有三世累積的因果。所以沈清弦——”
他伸手,握住少年冰涼的手腕,玉環在他掌心下微微發燙。
“你的命,從始至終都是我的。”
“我不準你死,天道也帶不走你。”
淨室裏寂靜無聲。
沈清弦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看着那雙赤瞳裏不容置疑的決絕,看着那身染血未褪的玄甲,突然覺得一切都荒謬到了極點。
他本該恨這個取他血的人。
可現在,這個人告訴他,他們之間隔着三世因果,隔着半顆心,隔着三萬六千年的守望。
“爲什麼……”他聲音啞得厲害,“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因爲有些真相,需要你自己想起來。”謝無淵鬆開他的手,將藥碗推到他面前,“喝藥。這藥能喚醒你魂魄深處的前世記憶,雖然只有零星片段,但足夠你明白——”
“你不是祭品。”
“你是我等了三個輪回,才等回來的……”
後面的話,謝無淵沒有說出口。
但沈清弦看懂了。
他端起藥碗,黑稠的藥汁映出他蒼白的臉。苦味沖鼻,他閉眼,仰頭一飲而盡。
藥液入喉的瞬間,劇烈的灼痛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緊接着是翻江倒海的眩暈。眼前景物開始旋轉,夜明珠光扭曲成斑斕的色塊,謝無淵的臉在視野裏模糊又清晰——
不,那不是謝無淵。
那是一個銀發赤瞳的少年,跪在昆侖山巔,親手剜出自己的心。
血淋淋的心髒在掌心跳動,被他小心翼翼地放進一盞琉璃燈中。燈芯燃起的瞬間,少年笑了,笑容燦爛得讓漫天風雪都黯然失色。
“以我心血爲燈油,以我神魂爲燈芯。”
“從今往後,你去哪兒,我就亮到哪兒。”
畫面碎裂。
又是一幕——
烽火連天的戰場,同一個銀發赤瞳的身影披甲執刀,在屍山血海中踉蹌前行。他懷中抱着一盞琉璃燈,燈罩已經碎裂,燈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別怕……”那人低頭對燈說,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這一世我沒護住你,下一世……下一世我一定早點來。”
燈芯最後閃了一下,熄滅了。
那人仰天長嘯,嘯聲裏滿是絕望。
沈清弦猛地睜眼。
冷汗浸透後背,他劇烈喘息,煙灰色的瞳孔渙散又聚焦。謝無淵仍坐在對面,靜靜看着他,赤瞳裏是他看不懂的深沉。
“想起來了?”謝無淵問。
沈清弦搖頭,又點頭。
他想起來的不是完整的記憶,而是碎片——灼熱的心跳,冰涼的燈盞,鋪天蓋地的血,還有……無邊無際的悔恨。
“那盞燈……”他啞聲問,“後來呢?”
“後來我把它藏在神識海深處,用三萬六千年修爲溫養。”謝無淵伸手,掌心向上,一盞虛幻的琉璃燈影緩緩浮現,“現在,它就在這裏。”
燈影中,依稀可見一個蜷縮的透明影子。
那影子的輪廓,與沈清弦一模一樣。
“七日後取血,我會在場。”謝無淵收攏手掌,燈影消散,“痛感會由我分擔一半,傷口愈合速度會加快十倍。百年祭期,我會用這種方式,一次次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百年後呢?”沈清弦問,“陣眼若還需要血祭——”
“那就用我的。”謝無淵說得輕描淡寫,“三萬六千年修爲,夠填十次陣眼了。”
“你……”
“沈清弦。”謝無淵打斷他,赤瞳深深看進他眼底,“這一世,我找你找得太辛苦。”
“所以,好好活着。”
“就算爲了我那半顆心。”
他起身,玄甲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走到門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仍坐在琴案前的少年,補充了一句:
“腳環上的鈴鐺,叫‘招魂鈴’。”
“若做噩夢,若疼得厲害,若想見我了——”
“搖響它,我會來。”
門開了又關。
淨室重歸寂靜。
沈清弦低頭看着腕間玉環,看着腳踝金鈴,良久,極輕地笑了一聲。
笑着笑着,眼淚毫無征兆地砸下來,在琴弦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等他等了三個輪回。
原來這囚籠,是他親手爲他打造的避難所。
原來十六年的孤寂,都是爲了這一刻——
有人對他說:
“好好活着。”
“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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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