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瑤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老巷拐角後,林時站在原地怔了許久。夜風卷着雨後的潮氣,順着領口鑽進去,激得他打了個寒顫,才將他從紛亂的思緒裏拽出來。
他低頭看了看掌心,那上面仿佛還殘留着琉璃沙漏冰涼的觸感,以及契約紙粗糙的紋路。剛才發生的一切,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可巷牆上那些扭曲的塗鴉,卻在無聲地提醒他,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林時緩步走上前,停在一面最顯眼的牆前。
這面牆曾是孟瑤最愛的寫生地,她在這裏畫過春日的桐花,夏日的蟬鳴,秋日的落葉,冬日的殘雪。每一幅畫都鮮活靈動,筆觸裏透着少年人獨有的爛漫與朝氣,就連路過的行人,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
可現在,那些畫全毀了。
原本明快的色彩像是被潑上了一層渾濁的墨汁,變得黯淡無光。粉白的桐花扭曲成一團團猙獰的墨影,枝椏張牙舞爪,像是從地獄裏伸出來的鬼手;夏日裏聒噪的蟬,只剩下幾個模糊的黑點,嵌在雜亂的線條裏,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秋日的落葉不再是金黃的,而是變成了一片片深黑的碎屑,像是被火燒過的灰燼;冬日的殘雪更是離譜,化作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像是哭喪的淚痕。
林時蹲下身,伸出指尖,輕輕觸碰着那些扭曲的線條。
粗糙的牆面硌着指尖,冰冷的觸感順着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忽然發現,這些線條並非毫無規律地胡亂纏繞,而是隱隱透着一種奇特的紋路——它們盤旋交錯,形成一個個小小的、類似沙漏的圖案。
林時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他猛地站起身,轉身朝着當鋪的方向狂奔而去。風在耳邊呼嘯,帶起他額前的碎發,巷子裏的路燈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是在跳一支詭異的舞。
沖進當鋪的瞬間,林時一眼就看到了香案上的琉璃沙漏。
他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死死盯着沙漏壁。那上面刻着一圈細密的紋路,和他剛才在牆上看到的圖案,幾乎一模一樣!
一股寒意順着脊背爬上頭頂,林時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他伸出手,顫抖着撫摸着沙漏壁上的紋路,又掏出手機,調出剛才拍下的塗鴉照片。兩者對比之下,他發現那些扭曲的線條,竟然是沙漏紋路的放大版!
這絕不是巧合。
林時癱坐在地上,後背抵着冰冷的櫃台,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終於明白,孟瑤典當的不僅僅是三年的繪畫天賦時間,那些被剝離的天賦,還化作了一種詭異的力量,扭曲了她曾經的作品。
而這種力量,和當鋪裏的沙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林時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泛黃的賬本上。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走過去將賬本翻開,試圖從中找到關於這種現象的記載。
賬本上的字跡依舊扭曲晦澀,像是一群張牙舞爪的小蟲子。他翻了一頁又一頁,指尖劃過那些粗糙的紙頁,直到翻到手心冒汗,才在賬本的末尾,看到一行被濃墨塗抹得幾乎看不清的小字。
林時屏住呼吸,湊到燈下,眯着眼睛仔細辨認。
良久,他才勉強認出幾個字——“典當之物,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隨形,跡留痕。”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林時的腦海裏炸開。
他終於明白,每一次時間典當,都不僅僅是典當者和當鋪之間的交易。那些被典當的時間,會化作一道道無形的痕跡,滲透到典當者生活的方方面面,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孟瑤的塗鴉扭曲,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林時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老巷裏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想起孟瑤離開時,臉上那混雜着喜悅與茫然的神情,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來。
他原以爲,自己只是幫孟瑤完成了一個心願,卻沒想到,這場交易竟會引發如此可怕的連鎖反應。
這家藏在老巷深處的時間典當鋪,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爺爺的失蹤,和這家當鋪又有什麼關系?
那些被塗抹的字跡背後,又隱藏着怎樣的真相?
無數個問題在林時的腦海裏盤旋,攪得他頭痛欲裂。他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目光再次落在那個琉璃沙漏上。
沙漏裏的金沙還在緩緩流淌,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寂靜的當鋪裏回蕩着,像是一種無聲的詛咒,又像是一種來自時光深處的召喚。
林時忽然想起孟瑤離開前說的那句話——“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該怎麼下筆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
或許,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在這家時間典當鋪裏,還會有更多的人前來典當,會有更多的代價浮現,會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他去揭開。
而他,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已經被卷入了這場由時間編織的巨大漩渦裏,再也無法脫身。
窗外的殘月,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了。
當鋪裏的光線驟然暗了下來,琉璃沙漏上的紋路,在昏暗中隱隱發亮,像是一雙雙窺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