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達活泉邊就浸着一層冷霧。
佛圖澄踏着晨露往泉邊取水，僧袍沾了霧氣，涼絲絲地貼在身上。昨夜驅詭的疲憊還沒散盡，心口的悶痛時不時竄上來，讓他腳步慢了些。他彎腰掬水，指尖剛觸到水面，就想起昨夜那道孩童虛影，眉頭不自覺地蹙起。
這邢州的詭氣，比他預想的更難纏。
“大、大師！”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點顫音，還裹着濃重的邢州口音。
佛圖澄回頭，就見小石頭攥着那塊繡着“福”字的粗布巾，站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腳尖蹭着地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晨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能看到他額角的汗漬，還有攥得發白的指節。
佛圖澄認出他，是昨天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個孩子。他沒說話，只是直起身，等着對方繼續說。
小石頭被他看得有些發慌，往後縮了縮，又想起爺爺失蹤的模樣，咬了咬牙，快步跑到他面前。他仰着頭，眼睛紅紅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擠出一句：“我、我看見你昨晚……趕跑了那個怪東西！”
佛圖澄指尖的動作頓了頓，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淡淡道：“何事？”
他的邢州話說得生硬，每個字都帶着西域口音，小石頭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趕緊比劃着：“我爺爺，三天前，去洗腸淵采草藥，沒、沒回來！”
他一邊說，一邊把粗布巾舉到佛圖澄面前，布巾上的“福”字被摩挲得發亮，“這是爺爺繡的，我找了他兩天，村裏人都說……都說洗腸淵鬧邪祟，爺爺他……”
話沒說完，小石頭的聲音就哽咽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着沒掉下來。他怕佛圖澄拒絕，又趕緊補充：“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能驅邪，求你、求你幫我找找爺爺好不好？我、我可以給你帶路，還能給你找吃的！”
他說着，從懷裏掏出半塊幹硬的麥餅，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像是獻寶一樣：“這是我偷偷留的，沒壞，你吃。”
佛圖澄的目光落在那半塊麥餅上，又移到小石頭泛紅的眼眶上。這孩子的眼神太幹淨，滿是孤注一擲的期盼，像極了當年西域村落裏，那些圍着他要糖吃的小族人。
他的心猛地一揪，西域的畫面又涌了上來。小妹也是這樣，攥着一塊烤得焦黑的饢，遞到他面前，說“阿澄哥哥，你吃，我不餓”，可轉頭就偷偷咽口水。後來大火燒起來，他連那塊饢都沒能護住。
喉間涌上一股澀意，佛圖澄別開眼，沉默着沒接麥餅。
他不能答應。
他連自己的族人都護不住，又怎麼能保證護住這個孩子的爺爺？更何況，洗腸淵的詭氣不明，他自身的術法又不敢輕易動用，萬一牽連了這孩子，豈不是又添一樁遺憾？
“不行。”佛圖澄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
小石頭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期盼瞬間褪去，只剩下濃濃的失落。他咬着下唇，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粗布巾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爲什麼呀？”他帶着哭腔，聲音委屈又無助，“你能趕走怪東西，一定能找到爺爺的……村裏人都不管我，就你能幫我了……”
佛圖澄閉了閉眼，狠下心轉身要走。
可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他回頭，就見小石頭跪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攥着粗布巾，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哽咽道：“我給你磕頭了！求你幫幫我，哪怕只是去洗腸淵看看也好！我、我不怕危險，我能給你帶路，我認得路！”
少年的身影在晨霧裏顯得格外單薄，每一個頭磕下去，都重重地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佛圖澄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
他想起當年，西域戰亂時，他也曾這樣跪在雪山腳下，求山神保佑族人平安，可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任何人。那種無助和絕望，他比誰都懂。
小石頭還在磕頭，額角很快就紅了一片。他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卻倔強地看着佛圖澄：“我真的不怕，我就想知道爺爺是不是還活着……”
佛圖澄看着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的小木牌。牌面上“小妹”的刻痕硌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那些沒能護住的人，那些深埋心底的遺憾，不能就這麼算了。
或許，他幫不了所有人，但至少，能試着幫這個孩子找找爺爺。
至少，別讓這孩子像他當年一樣，對着空蕩蕩的村落，只剩下悔恨。
佛圖澄深吸一口氣，走過去，輕輕扶起小石頭。他的動作很輕，帶着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起來吧。”
小石頭愣住了，淚眼朦朧地看着他：“你、你答應了？”
佛圖澄沒直接回答，只是撿起地上的麥餅，遞回給他：“你吃。”然後指了指洗腸淵的方向，用生硬的邢州話問：“路，認得？”
小石頭猛地反應過來，眼睛瞬間亮了，用力點頭：“認得！我天天去那邊找，閉着眼都能走到！”他抹了把眼淚，把麥餅塞回懷裏，攥着粗布巾，快步走到佛圖澄身邊，“大師，我們現在就走嗎？”
佛圖澄點點頭，邁步朝着洗腸淵的方向走去。
小石頭緊緊跟在他身邊，腳步輕快了不少，嘴裏還絮絮叨叨地說着：“洗腸淵那邊有個山坳，爺爺每次都去那裏采草藥，那邊的柴胡最好……就是最近總有人說，聽到那邊有哭聲，還有人看到黑影子……”
他說得認真，沒注意到佛圖澄臉上復雜的神色。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土路上，一個沉默內斂，一個雀躍又帶着忐忑，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長。
佛圖澄攥着掌心的小木牌，心裏默默想：就這一次。
看看洗腸淵的詭氣到底是什麼來頭，幫這孩子找找爺爺，然後就離開邢州，繼續他的漂泊之路。
可他沒意識到，有些羈絆一旦開始，就再也放不下了。而那藏在洗腸淵深處的詭氣，不僅關聯着小石頭爺爺的下落，還牽扯着他深埋心底的西域舊憾，正等着他一步步揭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