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潭水浸透骨髓,凌雪溼透的衣衫緊貼肌膚,寒意卻遠不及抵在喉間那無形的威壓。夜無痕的雙指仿佛蘊含着凍結時空的力量,輕易捻碎了她拼盡全力凝聚的冰魄劍氣。他墨色的袍袖無風自動,翻涌的魔氣讓整個寒潭凝結的冰面都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細密的裂紋如同蛛網般蔓延開去。
“是你?” 夜無痕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沙啞,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死死鎖住她頸間那枚毫不起眼的冰晶吊墜。那裏面似乎蘊藏着一個驚濤駭浪的世界,瞬間沖垮了他眼中慣有的冷漠與掌控。震驚、困惑、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短暫地激起漣漪,隨即又被更深的幽暗吞噬。
凌雪能感覺到他指尖傳來的微顫,那不是恐懼,更像是一種被塵封萬載、猝然撞見故物的悸動。她屏住呼吸,死亡的陰影並未因那兩個字散去,反而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顯得更加詭譎莫測。這吊墜是師尊臨終前塞入她手中的唯一遺物,除了冰涼堅硬,她從未感知到任何異常。爲何它能讓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魔門少主瞬間失態?
短暫的死寂被令牌落地的“嗒”聲打破。那枚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玉牌,邊緣流轉着不祥的幽光,精準地落在凌雪腳邊,半截陷入冰冷的雪泥中。
“做我的影,” 夜無痕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冰冷,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唯有眼底殘留的一絲探究證明那並非幻覺。他緩緩收回手,負於身後,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如同裁決命運的神祇。“奉我爲主,劍鋒所指,生死無阻。我便賜你一線生機,暫護你周全,容你苟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蒼白如紙的臉頰和肩頭被刀氣撕裂、仍在緩緩滲血的傷口,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或者,現在就與這潭底寒冰永世相伴,做一具無人問津的枯骨。選。”
沒有第三條路。凌雪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夜無痕看似給了選擇,實則只有一條通往未知深淵的獨木橋。反抗?方才那輕描淡寫捻碎她全力一擊的力量,如同天塹橫亙。死亡?她不怕死,師門血仇未報,九幽噬魂毒如跗骨之蛆日夜折磨,活着本就比死更需要勇氣。但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葬身於此,被寒潭吞噬,成爲這死寂之地的一抹幽魂?不甘心!那滅門之夜沖天的火光,師尊染血的臉龐和嘶啞的“逃”字,如同烙印燙在靈魂深處。她需要時間,需要力量,需要挖掘出隱藏在黑暗中的真相。而眼前這個強大莫測、似乎與她的過去有着詭異牽連的魔門少主,或許就是一把能撬開秘密的鑰匙,哪怕這把鑰匙本身也淬着劇毒。
活下去,才有機會。
凌雪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掩蓋了眸中翻涌的恨意與決絕。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沒有言語,她緩緩彎下腰,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艱難地摳進冰冷的泥雪中,抓住了那枚血玉令牌。
入手冰冷刺骨,仿佛握住的不是玉石,而是一塊萬載玄冰,又似一塊灼熱的烙鐵,直燙到心底。一股陰寒霸道的氣息瞬間順着手臂經脈逆流而上,帶着強烈的侵略性和不容置疑的威壓,直沖她的識海!凌雪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晃了晃,險些栽倒。她咬緊牙關,《冰魄忘情訣》的心法在體內瘋狂運轉,試圖抵擋這股外來力量的侵蝕。冰寒的玄氣與令牌中蘊含的幽冥魔氣在她體內猛烈沖撞,經脈如同被無數細小的冰針與灼熱的烙鐵反復穿刺、燒灼。
“以精血爲引,神魂爲契。” 夜無痕冰冷的聲音如同魔咒在她耳邊響起,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煉化它,讓影閣的烙印刻入你的魂靈。”
凌雪別無選擇。她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濃鬱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她將舌尖精血混合着體內強行凝聚的一絲冰魄本源,狠狠噴在手中的血玉令牌之上!
“嗤——!”
精血落在令牌表面的瞬間,竟如同滾油潑雪,發出刺耳的聲響。暗紅的血玉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光!那光芒妖異而粘稠,瞬間將凌雪整個人包裹進去。她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粘稠、冰冷、窒息。無數扭曲的、充滿怨毒與殺伐氣息的魔紋,如同活物般順着精血的聯系,瘋狂地涌入她的眉心識海!
“呃啊——!” 凌雪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頭顱仿佛要炸裂開來。那魔紋霸道無比,強行在她純淨的冰魄神魂之上,烙印下一個復雜而邪異的印記——那是一個扭曲的、仿佛由無數陰影構成的“影”字!烙印完成的瞬間,她的魂海深處,清晰地浮現出一道巍峨冷漠的身影輪廓。墨袍翻涌,氣息幽深如淵,正是夜無痕!這道烙印,如同一條無形的鎖鏈,一端系着她的神魂,另一端,則牢牢掌控在夜無痕手中。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那深不可測、如同深淵般的意志存在,冰冷、強大,帶着絕對的掌控欲。
血光漸漸斂去,令牌恢復了暗沉的模樣,但凌雪能感覺到,它已與自己產生了一種血脈相連般的詭異聯系。她的臉色慘白如鬼,冷汗浸透了鬢角,身體搖搖欲墜,唯有眼中那點不屈的寒芒未曾熄滅。
夜無痕似乎很滿意這烙印完成的瞬間,他向前一步,無形的壓力再次籠罩凌雪。“烙印已成,契約當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跪下,向你的主人,向掌控你生死與命運的存在,立下你的血魂之誓。”
凌雪的身體僵硬如鐵。跪?她玄天宗掌門親傳弟子,縱使師門傾覆,流亡天涯,也從未向任何人屈膝!這是比死亡更難以接受的屈辱!她挺直了脊梁,盡管那脊梁在劇痛和威壓下微微顫抖,眼神倔強地迎上夜無痕深不見底的眸子。
“我凌雪,今日奉你爲主,爲影。” 她的聲音因虛弱而微顫,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帶着冰冷的血腥氣。“凡主之令,劍鋒所指……” 她停頓了一下,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啃噬着心髒,讓她幾乎窒息。師尊溫和的教誨,同門嬉笑的身影,山門前的白玉階……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最終定格在漫天血火與冰冷的刀鋒上。
“……縱屠親滅故,亦不違逆!” 最後七個字,她說得極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着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指甲深深掐入緊握的掌心,溫熱的液體順着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猩紅梅花。這誓言,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她自己的心上。
夜無痕的目光落在她緊握的、指縫滲血的手上,那抹鮮紅在素白的手背和冰冷的雪地映襯下,格外刺眼。他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波動,快得如同錯覺。他並未在意她的抗拒,也並未因她的誓言而露出絲毫動容,仿佛那只是螻蟻在塵埃中發出的必然回響。
“記住你的誓言。” 他淡漠地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若有半分違逆,血契反噬,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說完,他不再看凌雪一眼,轉身,墨色的袍袖在凜冽的寒風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跟上。”
沒有多餘的言語,沒有所謂的憐憫或安置。他邁步前行,方向是寒潭之外那幽暗莫測、被魔氣籠罩的山林。步伐不快,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篤定凌雪別無選擇,只能如影隨形。
凌雪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喉頭翻涌的血腥氣和心口撕裂般的屈辱痛楚。活下去,才有機會。她默念着這唯一的信念,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艱難地邁開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牽扯着肩頭撕裂的傷口,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強迫自己跟上那道冷漠的背影,將掌心的鮮血在破敗的衣襟上用力擦了擦,留下幾道暗紅的印記,隨即緊緊握住了那枚冰冷的血玉令牌,仿佛要將它捏碎。冰魄玄氣在體內艱難流轉,勉強壓制着翻騰的氣血和九幽噬魂毒蠢蠢欲動的反噬。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行在死寂的寒潭邊緣。夜無痕的背影挺拔而孤絕,像一座移動的黑色冰山,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凌雪則如同一個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幽靈,腳步虛浮,臉色慘白,唯有那雙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燃燒着冰冷的、不滅的火焰。空氣中只餘下靴子踩在積雪和碎冰上發出的“咯吱”聲,以及凌雪極力壓抑卻仍顯粗重的喘息。
不知走了多久,寒潭的水汽與徹骨的寒意終於被拋在身後。眼前豁然開朗,卻又陷入另一種更深的壓抑。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懸浮着一艘通體漆黑的巨舟。舟身非金非木,材質似玉似骨,表面布滿扭曲的暗紋,如同凝固的血脈,又似痛苦的鬼臉在無聲哀嚎。舟體周圍繚繞着若有實質的灰黑色霧氣,散發着濃烈的死寂與陰寒氣息,將周圍的空氣都扭曲、凍結。這便是影閣的幽冥魔舟。
魔舟下方,早已肅立着四名身着黑色勁裝的影衛。他們如同四尊沒有生命的石雕,氣息內斂如深淵,臉上覆蓋着冰冷的玄鐵面具,只露出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當夜無痕走近時,四人齊刷刷單膝跪地,頭顱深埋,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提線木偶,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忠誠與死寂。他們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跟在夜無痕身後、狼狽不堪的凌雪,仿佛她只是一團不存在的空氣。
夜無痕腳步未停,徑直踏上魔舟甲板。甲板光滑冰冷,泛着金屬般的幽光。凌雪忍着肩頭撕裂般的痛楚和身體的極度虛弱,緊隨其後踏上甲板。甲板邊緣沒有護欄,下方是翻滾的灰霧和深不見底的虛空,寒意比寒潭更甚,仿佛能凍結靈魂。她下意識地離邊緣遠了些,背靠冰冷的舟體壁,才勉強站穩。
魔舟無聲無息地啓動,平穩地升空,四周的景物開始飛速下沉、後退。凜冽的罡風如同實質的刀片刮過身體,凌雪本就單薄的衣衫瞬間被割裂出更多口子,冰冷的空氣瘋狂地灌入,帶走她僅存的熱量。她凍得牙齒打顫,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發抖,肩頭的傷口在寒風的刺激下更是傳來陣陣鑽心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斷裂的骨頭。
夜無痕站在船頭,墨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身形穩如山嶽,仿佛那刺骨的罡風只是拂面的楊柳。他似乎完全遺忘了身後還跟着一個重傷瀕死的新任影衛。直到凌雪因爲一陣劇烈的眩暈和失血過多的脫力,身體猛地一晃,膝蓋一軟,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舟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哼。
這細微的動靜終於讓船頭的身影微微側首。夜無痕的目光掃過凌雪慘白如紙的臉、被鮮血浸透又凍結的肩頭,以及那強撐着不肯倒下的倔強姿態。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下一秒,一個冰涼的小物件劃破空氣,帶着尖銳的破風聲,精準地射向凌雪的面門!
凌雪瞳孔驟縮,重傷之下反應慢了半拍,只來得及下意識地偏頭。那物件擦着她的臉頰飛過,“啪”地一聲砸在她身後的舟壁上,然後反彈落地,在光滑的甲板上滴溜溜地滾動了幾圈,停在她的腳邊。
是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瓶身素淨,沒有任何紋飾。瓶塞是墨玉質地,緊緊封着瓶口。剛才那一擲的力道,與其說是給,不如說更像是暗器投擲。
凌雪低頭看着腳邊的瓷瓶,又抬眼看向船頭那個冷漠的背影。他依舊背對着她,仿佛剛才那一擲只是隨手丟棄一件垃圾。
“九轉化生膏。” 夜無痕冰冷的聲音隨着罡風飄來,沒有一絲溫度,也聽不出任何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種命令。“在你還有用之前,別死了,浪費本座的時間。”
話音落,他不再言語。魔舟無聲地撕裂濃厚的雲層,向着永夜城的方向疾馳而去,只留下刺骨的罡風在甲板上呼嘯盤旋。
凌雪沉默地彎下腰,每一次動作都牽扯着全身的傷痛。她撿起那個冰冷的瓷瓶。入手溫潤,與它主人的氣息截然不同。指尖傳來玉質的微涼,瓶塞處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屬於夜無痕身上那種冷冽的幽暗氣息。
她捏緊了瓷瓶,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有用?別死?呵。她扯了扯嘴角,牽動肩頭的傷口,帶來一陣銳痛。冰冷的眸光掃過船頭那尊仿佛與魔舟融爲一體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掌心這救命的藥膏。屈辱、恨意、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復雜,還有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冰冷誓言,如同這魔舟周圍翻滾的灰霧,濃得化不開。
她背靠着冰冷的舟壁,緩緩滑坐在地,將身體蜷縮起來,努力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沒有立刻打開藥瓶,只是緊緊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柄雙刃劍。魔舟在無盡幽暗的天穹下穿行,罡風卷起她散亂的發絲,拍打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她閉上眼,將臉埋入臂彎,隔絕了那刺骨的寒風和船頭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唯有掌心那枚冰冷的血玉令牌和同樣冰冷的藥瓶,在無聲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處境——影衛,凌雪。一個連生死都捏在他人手中的囚徒。
甲板冰冷,寒氣透過薄薄的衣料侵蝕着她虛弱的身體。凌雪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船頭那尊沉默的身影,投向魔舟之外翻滾的、永無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