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沒有黑漆漆的地窖。
沒有那個只會罵人、打人的壞女人。
也沒有那種要把肚子絞爛一樣的飢餓感。
周圍暖洋洋的。
就像是春天裏曬在身上的太陽。
軟綿綿的。
像是躺在雲朵裏一樣。
她舒服得不想醒過來。
生怕一睜眼。
又回到了那個冰冷潮溼、滿是老鼠屎味的小黑屋。
可是。
鼻子裏鑽進了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
那是米粥的香味。
甜甜的。
帶着一絲熱氣。
勾得她肚子裏的小饞蟲咕咕直叫。
念念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終於。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了一條縫。
入眼是一片潔白。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牆壁。
還有……
一張放大了的、胡子拉碴的臉。
念念嚇了一跳。
本能地想要往被子裏縮。
可下一秒。
她就看清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布滿了紅血絲。
卻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的眼睛。
“醒了?”
陸戰的聲音很輕。
沙啞得厲害。
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易碎的珍寶。
念念呆呆地看着他。
腦海裏那個機械的聲音又響了一下:
“目標人物:爸爸。安全等級:最高。”
是爸爸!
念念的大眼睛瞬間亮了一下。
但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她伸出小手。
摸了摸身下的床單。
好軟。
好滑。
一點都不扎人。
也沒有發黴的味道。
“爸爸……”
念念的聲音小小的。
帶着剛睡醒的軟糯。
“這是天堂嗎?”
陸戰正在吹勺子裏的米粥。
聽到這話。
手猛地一抖。
滾燙的粥濺了幾滴在手背上。
但他像是沒感覺一樣。
只覺得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放下碗。
強忍着眼裏的酸澀。
湊過去親了親女兒的額頭。
“傻丫頭。”
“這裏不是天堂。”
“這裏是爸爸的家。”
“也是念念的家。”
“家?”
念念歪着小腦袋。
眼神裏充滿了迷茫。
在這個只有三歲半的孩子的認知裏。
“家”就是那個漏風的地窖。
就是無休止的打罵。
就是跟狗搶食吃的絕望。
“爸爸的家……不打人嗎?”
念念縮了縮脖子。
怯生生地問道。
陸戰深吸了一口氣。
拼命壓抑着胸腔裏翻涌的暴戾。
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柔聲說道:
“不打。”
“在這裏。”
“誰也不敢打念念。”
“誰要是敢動念念一根手指頭。”
“爸爸就剁了他的手。”
念念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目光又被陸戰手裏的碗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碗熬得金黃濃稠的小米粥。
上面還飄着一層厚厚的米油。
對於餓了三年的念念來說。
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誘人的美味。
陸戰看出了她的渴望。
連忙端起碗。
舀了一勺。
放在嘴邊輕輕吹涼。
然後小心翼翼地遞到念念嘴邊。
“來,張嘴。”
“啊——”
念念乖乖地張開嘴。
一口吞了下去。
軟糯香甜的米粥順着喉嚨滑進胃裏。
暖烘烘的。
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
“好吃嗎?”
陸戰緊張地問道。
“好吃!”
念念用力地點了點頭。
嘴角還沾着一粒米。
陸戰伸出手指。
輕輕幫她擦掉。
然後放進自己嘴裏吃了。
這一刻。
這位曾經因爲科研難題幾天幾夜不合眼的國家首席工程師。
覺得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就是喂女兒吃這一碗粥。
一碗粥很快就見底了。
念念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小肚子鼓鼓的。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吃這麼飽。
吃飽了。
人就容易犯困。
念念打了個哈欠。
眼皮又開始打架。
陸戰幫她掖好被角。
輕聲哄道:
“睡吧。”
“爸爸就在這兒守着。”
念念乖巧地閉上眼睛。
可過了一會兒。
她又突然睜開了。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
閃爍着一絲恐懼和不安。
她伸出小手。
緊緊抓住了陸戰的衣袖。
聲音顫抖着問道:
“爸爸……”
“這裏……沒有老鼠嗎?”
陸戰愣了一下。
“老鼠?”
念念吸了吸鼻子。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嗯……”
“老鼠好凶……”
“它們會咬念念的腳趾頭……”
“還會搶念念的饅頭……”
“念念打不過它們……”
“嗚嗚嗚……”
這一瞬間。
陸戰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腦海裏轟的一聲。
仿佛有什麼東西徹底崩塌了。
他看着女兒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
想象着那個畫面——
漆黑冰冷的地窖裏。
一只只碩大的老鼠。
在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身上爬來爬去。
啃噬着她的皮膚。
搶奪她手裏那一點點發黴的食物。
而她。
只能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連哭都不敢大聲哭。
“啊——!!!”
陸戰的心裏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但他不敢叫出聲。
怕嚇着孩子。
他死死地咬着牙關。
咬得牙齦出血。
滿嘴都是鐵鏽般的腥甜味。
他伸出顫抖的大手。
將那個小小的身子連同被子一起。
緊緊地摟進懷裏。
用盡全身力氣保證道:
“沒有!”
“這裏沒有老鼠!”
“一只都沒有!”
“以後再也不會有老鼠敢欺負念念了!”
“爸爸發誓!”
念念在爸爸懷裏。
聞着爸爸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消毒水味。
終於安心了一些。
“嗯……”
“爸爸真好……”
小丫頭嘟囔了一句。
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陸戰保持着那個姿勢。
一動不動。
直到確信女兒真的睡熟了。
他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手抽出來。
然後。
他站起身。
動作僵硬地走出了病房。
剛一關上門。
這個一米八幾的漢子。
就像是瘋了一樣。
沖到了走廊盡頭的樓梯間。
“砰!”
一聲悶響。
陸戰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堅硬的水泥牆上。
這一拳。
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指關節瞬間皮開肉綻。
鮮血順着牆壁流了下來。
但他感覺不到疼。
“砰!砰!砰!”
他又接連砸了好幾拳。
直到雙手血肉模糊。
直到力氣耗盡。
他才頹然地靠着牆壁滑坐下來。
雙手抱住頭。
發出了壓抑至極的嗚咽聲。
“畜生……”
“那群畜生……”
“我要殺了他們……”
“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走廊裏。
路過的護士和小戰士們。
聽到這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默默地停下腳步。
對着那個角落。
敬了一個軍禮。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他們知道。
他們的總工。
那個撐起了國家戰機研發脊梁的男人。
此刻。
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