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玉心中的煩躁並未隨着夏夜涼風散去,反而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
她決定不再只是被動地感受這種怪異,要更主動地確認自己的地位。
第二天是周末,母親果然帶着許墨寶去了百貨商場。
回來時,他手裏提着兩個新袋子,身上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藍色運動服。
雖然是最普通的款式,但穿在他不再空空蕩蕩的身上,竟讓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那股揮之不去的鄉土氣被沖淡了些許。
他站在客廳,有些局促,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歡喜,低聲對蘇母說:“謝謝阿姨。”
蘇明玉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睛斜睨着,心裏那股無名火又“噌”地冒了起來。
她放下遙控器,走到他面前,圍着他轉了一圈,手指捏了捏運動服的料子。
媽,這料子一般啊,洗兩次就該起球了。”她語氣挑剔,然後目光落在許墨寶腳上那雙依舊是從鄉下帶來的、邊緣磨損的舊布鞋上。“嘖,衣服是新的,鞋還是破的,真不配套。”
許墨寶剛因爲新衣服而亮起一點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下意識地把腳往後縮了縮。
蘇母皺了皺眉:“明玉,少說兩句。墨寶,鞋子下回再買。”
“不用了,阿姨!”許墨寶急忙抬頭,聲音有些急,“這雙還能穿,很好的!謝謝阿姨!”他像是怕這身新衣服也會被收回似的,感激得近乎惶恐。
蘇明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享受他這片刻的歡喜被自己輕易打斷,享受他重新意識到“施舍”的界限由她來定。
下午,她指揮許墨寶把她那輛自行車擦得鋥亮。他蹲在院子裏,用溼布一點點擦拭,認真得像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蘇明玉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吃着冰棍,監工一樣看着他。
等他終於擦完,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時,蘇明玉站起身,走過去,用沒拿冰棍的手拍了拍剛剛擦幹淨的車座,留下一個模糊的手印。
“還行。”她輕描淡寫地評價,然後跨上自行車,回頭對他命令道:“我出去一趟,你沒事就把我那雙白球鞋刷了,注意點,別刷壞了。”
說完,她腳一蹬,自行車輕快地滑了出去。
後視鏡裏,她看到許墨寶依舊站在原地,看着她離開的方向,然後默默轉身,走向牆角那雙她昨天故意踩進泥坑的白球鞋。
這面小巧的後視鏡,是母親擔心她騎車安全,特意托人從市裏百貨大樓買來裝上的,在同學們都還只能扭頭看後方的時候,成了她又一個值得驕傲的特別之處。
風吹起蘇明玉的頭發,她心裏那點煩躁終於被一種熟悉的掌控感所取代。
她想,這就對了。
許墨寶就像她手裏那根冰棍,舔一口是甜的,但最終是融化還是被丟掉,決定權永遠在她這裏。
這個家,必須按照她的規則運轉,而他,只能是那個隨着她心意時而獲得一點點甜頭,時而被提醒自身位置的、沉默的附屬品。
她騎着車,將那個瘦小的身影和那雙待刷的白球鞋,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蘇明玉騎着車在廠區家屬院裏轉了一圈,刻意放慢了速度。
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配上她新買的碎花連衣裙,吸引了幾個相熟女孩羨慕的目光。
她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誇贊着她的車和裙子。
“明玉,你媽真舍得給你買!”
“這車真漂亮,能讓我摸摸嗎?”
“呀,還有小鏡子呢”
蘇明玉享受着這種衆星捧月的感覺,下巴微微揚起,用帶着點不經意的語氣說:“還行吧,我爸說考上重點中學的獎勵。”
她沒提許墨寶,那個正在家裏爲她刷洗泥污球鞋的影子,此刻不配出現在她光鮮亮麗的世界裏。
然而,當她目光掃過自家陽台,看到那抹隱隱約約、正在用力刷洗的藍色身影時,一種更微妙的感覺取代了單純的得意。
那藍色像是在提醒她,家裏多了一個需要被“安排”,被“施舍”的存在。這感覺讓她剛剛建立的優越感打了點折扣,心裏又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
她沒了兜風的心情,敷衍了同伴幾句,便調轉車頭回家。
自行車推進小院,支好。
許墨寶剛好端着刷洗幹淨、雪白得有些刺眼的球鞋走過來。他看到蘇明玉,腳步頓了一下,低聲匯報:“姐姐,鞋子刷好了。”
蘇明玉沒應聲,目光落在他因長時間用力刷洗而微微發紅的手指上,又瞥見他藍色運動服的袖口不小心濺上了幾點泥水印跡。
她心頭一動,一種新的“玩法”浮現出來。
“嗯。”她淡淡應了聲,走到許墨寶身旁,用指尖抹了一下鞋面——沒有一絲污泥與灰塵,潔白如新。
“鞋刷得還行,保持。”她像上級嘉許下屬,然後話鋒一轉,指着自己剛騎過的自行車,對許墨寶說:
“這車,以後你負責保管。每天擦一遍,不能有灰。下雨天要是淋了雨,你得立刻用幹布擦幹,聽見沒?”
許墨寶愣了一下,看向那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嶄新自行車,眼神裏掠過一絲無措,但更多的是被委以重任的鄭重。他用力點頭:“聽見了,姐姐。我會保管好的。”
蘇明玉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心裏那點不快才算徹底散去。她成功地把他和自己最珍視的物件捆綁在了一起。
讓他照顧她的車,既是奴役,也是一種變相的宣告——你看,你只配照顧我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永遠不屬於你。
從那天起,許墨寶又多了一項雷打不動的任務。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能看到他在小院裏,用柔軟的舊棉布,一絲不苟地擦拭着那輛鳳凰自行車。
每一個鋼圈輻條,每一寸鏈條,他都擦得仔細。那輛自行車,始終保持着剛買回來時的光彩奪目。
自行車在他手中光潔如新,他卻從未被允許騎上去一次。
這輛近在咫尺的、象征着自由與速度的物件,對他而言,只是一個需要精心伺候的、屬於蘇明玉的珍貴擺設。
他守護着它,如同守護着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美麗的夢。
而蘇明玉,則通過這種方式,將他的卑微和她的優越,都固化在了這輛鋥亮的自行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