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飛在屋裏悶罐似的熱,他卻感覺不到,只覺得臉上、身上一陣陣發燙,那白花花的一片和驚慌失措的對視,在眼前揮之不去。
身上被汗溼透的衣服黏膩地貼着,又燥又癢,他扯了兩下領口,只覺得呼吸都不順暢。
這可怎麼是好?那是慶達媳婦,自己的兄弟媳婦!他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腦袋,怎麼就那麼莽撞?
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麼撂着。
那個破鎖,就是個禍害。
趙飛搓了把臉,定了定神,得去把鎖換了,至少不能再出這種要命的事。
他拉開門,探出身,飛快地掃了一眼院子。
趙慶達在樹底下洗臉,文曉曉站在趙慶達旁邊。
文曉曉一看趙飛出來了,像只受驚的貓,滋溜一下就回屋了,門關得更嚴實了。
趙飛腳步一頓,臉上更是火燒火燎,低着頭,幾乎是小跑着出了院子,推出他那輛二八大杠,騎上就奔着胡同口的五金店去了。
等他買了一把結實的新掛鎖回來,院子裏情形又變了。
趙慶達大概是嫌在盆洗不痛快,正穿着條大褲衩,光着膀子,哼着不成調的流行歌,拿着毛巾肥皂往洗澡棚走。
看見趙飛推車進來,咧嘴一笑:“大哥,回來啦?這天兒真他媽熱,我去沖一下。”說着就掀開那扇沒鎖的門進去了。
趙飛捏着新鎖,站在棚子外,聽着裏面很快傳來譁啦的水聲和趙慶達愜意的哼唱,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等了一會兒,估摸着趙慶達快洗完了,水聲停了,才深吸一口氣,走到棚子邊,盡量讓聲音正常:“慶達,洗好了嗎?我換個鎖。”
“啊?哦,好了好了!”趙慶達溼漉漉地鑽出來,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這破鎖早該換了。”他隨意用毛巾擦着身子,看趙飛拿着工具和新鎖比劃,也沒在意,“大哥你弄着,我剛洗一半好像沒水了,媽的水塔又抽風?”
趙飛正專心擰螺絲,頭也不抬:“嗯,晚上來水。到時候再接吧。”
“得嘞。”趙慶達晃回自己屋,沒一會兒又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圈塑料水管。
他麻利地把一頭接在院子角落的水龍頭上,另一頭甩手就扔上了房頂——那上面有個廢棄的、用來接雨水的塑料大缸,洗衣服澆花都用它。
他把水管塞進缸口,擰開水龍頭,水流汩汩地順着管子流上去。“行了,晚上來水就自動續上,滿了關掉就成,省得半夜起來。”
趙飛換好了鎖,試着扣了扣,咔噠一聲,很牢靠。他心裏稍安,抬頭看看天,日頭已經西斜。
“快到一迪放學點兒了。”他嘀咕一句,準備去推自行車。
“你去啥,我去接!我閒着也是閒着,正好溜達過去。曉曉啊!”她沖着東廂房提高嗓門,“晚上別開火了,天熱,包餃子吃,清爽!你趕緊和面摘韭菜,等我接了一迪回來,咱一起包!”
東廂房裏,文曉曉低低應了一聲:“知道了,媽。”
趙飛見狀,也沒再爭。
他回了自己屋,用涼水狠狠抹了把臉,試圖把那股燥熱和尷尬壓下去。
等李玉谷領着蹦蹦跳跳的趙一迪回來時,文曉曉已經利索地和好了面,碧綠的韭菜也洗淨切好,雞蛋炒得金黃碎嫩,拌成了餡,滿院子都是韭菜雞蛋的香氣。
“屋裏頭太燜,端出來,在樹底下包,涼快!”李玉谷指揮着。
小飯桌搬到老槐樹下,文曉曉默默搬出面板和擀面杖,開始擀皮。
她的動作很快,手腕翻飛,一張張圓溜溜、中間厚邊上薄的餃子皮就飛了出來,疊在一起。
趙飛被李玉谷喊出來幫忙包。
趙慶達是個懶蛋,推脫自己開車腰疼,躺一會再包。
趙飛坐在小凳上,拿起皮,笨拙地舀餡,對折,捏合。
他手指粗,幹慣了粗活,包出來的餃子個個敦實,但形狀不太規整。
文曉曉擀皮,他包,李玉谷帶着一迪也幫着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
氣氛似乎緩和了些,但只有趙飛和文曉曉知道那底下藏着什麼。
偶爾遞送皮和餃子時,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哪怕只是瞬間,兩人都像被燙了似的飛快縮回。
文曉曉一直垂着眼,專注地盯着手裏的擀面杖和面團,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
趙飛則繃着臉,耳根的紅就沒完全退下去過,包得越發認真,仿佛手裏的不是餃子,是什麼精密零件。
趙慶達在屋裏躺夠了,趿拉着拖鞋出來,看了一眼:“喲,包上了?媽,我腰還是有點不得勁,躺會兒去,好了叫我吃啊!”說完,又晃晃悠悠回屋了。
李玉谷笑罵了一句:“懶死你得了!”
餃子出鍋,白白胖胖浮在鍋裏。
桌子搬回趙飛屋,大家圍坐一起。
趙慶達開了瓶白酒,給自己倒滿,又給趙飛倒了一點:“大哥,少來點,解乏。”
趙飛推辭不過,抿了一口,辣得他直皺眉。
趙慶達卻喝得暢快,就着餃子,話也多了起來,吹噓今天路上見了什麼新鮮事。
文曉曉默默吃着,偶爾給眼巴巴的一迪夾兩個晾涼的餃子。
李玉谷則忙着照顧孫女,數落趙慶達少喝點。
趙慶達最後還是喝得暈暈乎乎,臉膛通紅,被李玉谷催着回了東廂房。
趙飛也覺着臉熱心跳,收拾了碗筷,文曉曉默默接手去洗。
趙一迪拉着李玉谷要去胡同口聽乘涼的老頭講故事,祖孫倆出了門。
院子裏靜下來,只剩廚房水槽邊文曉曉輕輕的洗碗聲,和房頂上隱約傳來的、水流注入大缸的汩汩聲。
趙飛站在屋門口,吹着晚風,酒意稍稍散了些,心裏卻依舊亂。
忽然,“譁啦”一聲,房頂傳來水溢出的聲音——缸滿了。
“哎呀,水滿了!”文曉曉也聽到了,從廚房探出頭。
趙飛沒說話,轉身就去牆邊搬那個木頭梯子。
喝酒了,動作有點晃。他把梯子架到房檐,剛要上,文曉曉已經擦着手跑過來,一把扶住了梯子腳。
“大哥,你慢點,喝了酒……小心些。”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不易察覺的擔憂,眼睛卻看着地面。
趙飛動作一頓,“嗯”了一聲,抓着梯子,一步步小心地爬了上去。
晚風拂過房頂,帶着一絲涼意。
他關掉水龍頭,拔出水管,看着滿滿一缸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下面,文曉曉的手穩穩地扶着梯子,仰頭望着,晚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
趙飛下來後,兩人無言地對視了一瞬,又迅速避開。“謝謝。”趙飛啞聲說。
“沒事。”文曉曉鬆開手,轉身快步回了廚房,繼續洗沒洗完的碗。
趙飛也回了自己屋,躺在炕上,卻毫無睡意。
院子裏一點點安靜下去,李玉谷帶着咯咯笑的一迪回來了,洗漱,低聲說話,西廂房的燈滅了。
東廂房也早早黑了燈。
夜漸漸深了。
趙飛迷迷糊糊,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去院角的廁所。
解決了回來,經過東廂房窗下時,裏面原本寂靜,卻突然傳來壓抑的、布料摩擦和推搡的聲音,還有文曉曉極低的、帶着惱怒的嗚咽:“你幹什麼……滾!……我不要!”
是趙慶達醒了酒勁?
趙飛腳步僵住,臉騰地又紅了,暗罵自己不該聽,趕緊想走。
屋裏動靜卻大了起來。趙慶達含混不耐的聲音:“摸一下怎麼了?你是我媳婦!”接着是更用力的掙扎聲和文曉曉帶着哭腔的罵:“趙慶達!你別碰我!……你滾!”
“裝什麼裝!”趙慶達的聲音陡然拔高,在靜夜裏格外刺耳,“老子碰自己老婆天經地義!”
“我今天不想!你放開!好疼!你不是人!”文曉曉的哭聲終於壓不住,溢了出來,充滿了委屈和憤怒。
這話像針一樣鑽進趙飛耳朵裏,他攥緊了拳頭。
“我不想?由得你想不想?”趙慶達似乎被徹底激怒了,聲音變得刻薄而響亮,“一個不會下蛋的雞,還跟老子擺譜?老子肯碰你是你的福氣!”
“趙慶達!”文曉曉的尖叫劃破了夜的平靜,緊接着是“啪”一聲脆響,像是巴掌,又像是別的擊打聲,混雜着趙慶達的痛呼:“媽的你敢撓我?!”
“我就撓你了!怎麼樣!”文曉曉的聲音嘶啞決絕。
“反了你了!”更重的一聲“啪”!顯然是耳光。
“啊——!”文曉曉發出一聲短促的悲鳴,然後是踉蹌的腳步聲和猛然拉開門栓的聲音。
東廂房門被用力拉開,文曉曉披頭散發,臉上帶着淚痕和清晰的指印,衣服凌亂,赤着腳就沖了出來,看也沒看僵在陰影裏的趙飛,徑直哭着跑向黑洞洞的院門外,消失在夜色裏。
東廂房裏,趙慶達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在繼續,漸漸低下去,變成含混的嘟囔,似乎又倒頭睡了。
趙飛站在冰冷的月光下,看着洞開的院門,文曉曉那淒惶逃跑的背影和臉上鮮紅的指印在他眼前反復閃現。
趙慶達那句“不會下蛋的雞”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在他心頭反復拉扯。
院裏,只剩下房頂上那缸滿溢過後的靜水,幽幽地反着光,和他一樣,沉默地浸泡在這個漫長而憋悶的夏夜裏。